10 不知不傷

白蛟在小廟的山門前與時雨幾人回合,果真送來了旋龜之背。他早年受過時雨恩惠,旋龜之背雖罕見,他倒沒有吝惜之意,只是在見到靈鸷之時,仍有幾分戒備驚惶,接下來既沒他什麽事,便速速離去了。

時雨從白蛟一并送來的衣物中抽出件長袍,披在靈鸷身上,問:“主人要不要先換身衣服?”

靈鸷有些意外,搖頭道:“不急,正事要緊。”

他們趕在子時之限前回到了小廟。廟門未關,白日裏出現過的老妪和兩個童子不知所蹤,四下半個生靈也無。只有人面花樹還在西南隅,見有人來,滿樹躁動不已。

樹上盛開的花比他們離去時多了不少,想是在他們之後又有人前來相求,也不知是否如願。

靈鸷上前,将帝臺之漿、琅玕之玉、旋龜之背和不盡之木分別放于樹下,一眼就認出了面前滿臉喜色的大花正是先前與他接洽的那一朵。他附耳過去,那花卻變了臉色,嚷嚷叫道:“琅玕之玉,臭死我也!”

靈鸷愣怔片刻,方想起這琅玕之玉是從玉簪口中吐出來的,味道……似乎确有一點蛇蟲身上的腥臊氣,莫非因此遭了人面花嫌棄?

“可先前并未言明有臭氣的琅玕之玉不作數……”

然而那花忽然顫了顫,口中連稱:“時辰已到,時辰已到。”随即便再不應答,慢慢阖上了雙眼,一張大臉如同沉睡了過去。靈鸷來不及阻止,它已從枝頭墜下。其餘開過的人面花也皆是如此,一時間落花紛紛,樹下滾落了一地人頭。

“糟了,子時已過。”時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絨絨忙着躲避滾到她腳邊的一朵花球,“哎呀呀,吓死我了。”

靈鸷也惱了,罵了聲:“混賬東西!”翻手為刃,就朝樹劈去。

“誰敢傷我廟中之樹。”他們白日裏見過的那個老妪急急從正殿後頭跑了出來,赤着足,邊跑邊系衲袍的衣帶,像是剛從睡夢中被驚醒。

時雨言之鑿鑿說武羅就在這廟中,難不成就是眼前這睡眼惺忪的神婆子?盡管難以置信,可畢竟武羅威名太過驚人,靈鸷還是頗為忌憚。他住了手,按捺道:“我與此樹有過約定,也在子時之前将它索要之物送上,它卻敷衍拖宕于我。”

老妪走至樹下查看那幾件物事,絮絮道:“帝臺之漿和不盡之木還不錯,旋龜之背小了點,倒也能用。只是這琅玕之玉,我需将它研磨成粉,賣與人做敷面之用,一股惡臭如何使得!”

靈鸷沉默片刻,問那猶在挑剔翻撿的老妪:“縱使琅玕之玉潔淨無瑕,你真能解答我所問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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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未完成人面花所托。”老妪回頭狡黠一笑:“不如這樣,其餘三件寶貝留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明日能将潔淨的琅玕之玉帶來,我也算你作數。”

“我不信武羅會行此蠅營狗茍之事。”靈鸷沉聲道。

老妪哂笑,捧起地上的東西便走,連她嫌棄的琅玕之玉也沒有放過。

靈鸷心有不甘,也存着試探之心,抽傘朝老妪之背疾點而去。老妪一霎回首,渾身烈焰,廣額俊目,身姿矯矯有虎豹之文,天地之大仿佛也未能将之容納其中,俨然天神,又似魔星。

時雨、絨絨駭然伏倒,連靈鸷也低頭閉目,不敢直視。然而轉瞬之間,一切恢複如初,站在那裏的只有一個身着黃色衲袍,頭發花白微禿的貪婪老妪,只是靈鸷所持之傘不知何時已到了那老妪手中。

老妪掂了掂那傘,“原來是烈羽殘片所鑄。讓我瞧瞧這傘面……檀幔之中融入撫生碎屑,難怪可屏障術法。好東西!打造這把傘的人可謂心思巧妙,想不到白烏一族也能出這樣的人。”

靈鸷這下已無半點懷疑。盡管對方的話說得不怎麽好聽,他仍躬身行了一禮。

武羅把傘扔給靈鸷,“到底是昊媖後人,與她一個德性。告訴我,她最後可曾言悔?”

靈鸷低頭道:“晚輩未能得見先祖昊媖。”

武羅訝然,閉目須臾,這才道:“是了。她投身不盡天火中也有六千多年了,你才多大一點!“

靈鸷懇求道:“還請武羅大神看在與先祖曾是舊友的份上……。”

“不不,我與昊媖并非舊友,倒是晏真與我還算投契……唉,你已不知晏真是何人了吧,那不說也罷。她啊,太執而不化。傻子,瘋子!”武羅語氣中不無嘲弄。

靈鸷不知如何接話,只得默然保持着行禮的姿态。

“連昊媖也去了。除了那些早早歸寂的和撫生塔裏的,舊日之神也只剩下我和天上那位了。”武羅嘆了一聲,身形更顯佝偻,“去了好。不死不滅又有何用?還不比蜉蝣蝼蟻一般的凡人,命如風中之燭,慧根太淺,可正是如此,方有倉促又淺薄的快活。”

“武羅大神,那敷面的琅玕之玉可有奇效?你要這些寶貝還有什麽用處?”絨絨驚吓散去,又開始問些不着邊際的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神也需要欲望,方能熬過千秋萬載。毛絨兒,青陽難道不是這樣?”

“大神怎麽也知道我的名字?”絨絨一喜,随即又撇了撇嘴:“主人他淵然清淨,和光同塵,那裏還會有俗欲。”

武羅朝絨絨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見絨絨一臉驚疑,又笑笑将手收回:“倒也是,他如今不同了。你也一樣。我當初見你時,你未曾化形,小小的一只,整天只知上蹿下跳,和青陽一起胡鬧。”

“原來大神早就見過我,可惜我不記得那時的事了。”

“為何在凡間游蕩,連青陽也管不住你了嗎?”

“他早不管我了。我也不管他!”絨絨在那些滿地亂滾,十分瘆人的人面落花之間跳來跳去。

“現在的修行之輩越來越沒用。所問之事一個賽一個無趣不說,連小小要求也不能滿足,今日如期返回的也就只有你們。我的寶貝花兒都看不下去了。天道已變,時勢去也。”武羅緩緩朝來處走去,懷裏仍緊摟着那幾樣寶貝。

“大神留步。先祖昊媖在投身天火之前已近乎墜入魔道,這圖是她最後清醒時所繪。她曾對身邊的人說過,圖中描繪之地有她必須要找回來的東西。可她并未言明此地在何處,也沒說她要找的究竟是什麽,就将所有随身之物和她自己投于天火之中,只留下這張圖和一把殘劍。”

“你也說了,她最後已将要墜入魔道,行事不能以常理論之,又豈可當真!”

“是!我族中幾代掌事者皆如此認為。可如今白烏氏與撫生塔難以為繼,我想賭上一賭,或許能改變我族人命運之物真的與此圖有關。”

“為何我見到的白烏人都是這樣冥頑不靈。”武羅回頭,“我記得,八百年前,也有一個白烏人來過我這裏。”

靈鸷驟然擡頭,眼睛一亮,“他可是身負烈羽劍?”

“沒錯,那時在他手中的烈羽還是一把斷劍。”

“他是……是我恩師!可我從未聽他提起曾有幸得見神武羅。”

“他不想你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武羅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一切,卻未點破。她對靈鸷說:“白烏人裏,你‘恩師’算是難得有趣的一個。他說但求自在,如今可曾自在?”

靈鸷良久方道:“他很好。不知他當時所問何事?”

“白烏小兒,你的問題太多了。”

“那就請武羅大神告知我掌中之圖究竟指向何處?”

“不知則不傷,你可明白?”武羅面上竟有淡淡哀憐。

靈鸷單膝跪地。

武羅無奈,仰首望向天際。天高月冷,皎皎無情。

“你掌中之圖乃是朝夕之水,就在孤暮山北麓。當年的大戰自孤暮山而起,禍及昆侖墟,最後卻終結于朝夕之水。可見昊媖她最後還是放不下那些陳年舊事……”武羅說罷,目光巡于靈鸷、時雨和絨絨之間,又道:“那山水之間不知葬送了我多少故人,當中的封印或已修複,也不知那傷心地如今變成什麽樣子了。”

“封印該如何破解?”靈鸷困惑。

武羅笑道:“天命所向自有道理。去吧,我已說得太多。欠我的琅玕之玉,下回定要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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