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她,不是我的孩子
“這都能讓你聽出我的聲音?”電話那頭代接小野花驚詫問他。
周肆沒接他的茬,而是開門見山地開口:“方曉給你說了嗎?”
見周肆沒有敘舊的意思,電話那頭的女孩子嘴一癟,收了吊兒郎當的興致:“她說,她不想回來。”
“她人呢,”周肆站在自己辦公桌前,看着方曉手下那批人報上來的轉賬記錄裏,躺着的名字,不耐地開口,“把電話給她。”
顯然,小野花沒有把電話給出去,她看了眼陽臺外面的女人:“她在陽臺泡湯呢。”
“那你問她,她那寶貝弟弟的爛攤子,誰來收拾?”
小野花推開了陽臺的門,沖那個女人指了指自己耳邊的電話,說道:“周肆,問你弟弟呢。”
那女人及其慵懶地将手臂從水池裏伸出來撐在水池臺子上:“随他。我和家裏本來沒有聯系,他要不安分,就讓他滾呗。”
小野花開着免提,周肆在電話這頭聽得清清楚楚,聽完之後他就把文件夾合了起來:“那四天後,你女兒生日呢?你不回來?今年也不陪她過生日?”
很顯然,等來的只有一陣寂靜,小野花看着池子裏搖了搖頭躺下去的女人,獨自拉着氣氛:“對了,周肆,我過幾天有演出,在c城,融融呢,到時候帶出來讓我看看,我好久都沒見着這小姑娘了。”
“保姆帶着呢,你要見,到時候自己去鷺山別墅見就行了。騰出空了再叫我,請你吃飯。”
鷺山別墅,周肆和融融母親的婚房,融融母親出的錢,周肆只過年和結婚的時候住過,後來都是融融和她媽住那裏,偶爾小野花也去住住。
那地方,真說起來,小野花應該比周肆還熟悉。
小野花聽完周肆這态度,似乎見怪不怪了,但還是忍不住說他一句:“你呀,融融好歹也是你養了五年的寶貝,你怎麽越養越不上心了?你的心,都放哪兒去了?錢眼子裏?”
周肆拿筆的動作一頓。
他的心,還能放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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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一回來,他的心都一個勁兒地往那兒撲了,哪兒還有空關心別的事。
“他,的老相好回來了吧。”那邊的女人,突然插嘴,“昨天還有人在公司群裏說呢。咖啡店的老板?”
周肆冷哼了一聲:“秋桐,你少管我的事。”
“那你也別插手我的事!”電話那頭的秋桐,遙聲以應。
“我插手你的事?哦,是。怪我,我多管閑事了。”周肆把拿起的筆又擲回筆筒,“融融的親生母親都可以對她置之不顧,我這外人,還上什麽心呢?”
這話是說給小野花的。
“姓周的,我勸你好好說話。我女兒,我想管就管,不想管,也沒求着你管;你現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說什麽呢?我們當時簽的合同是,我給你錢,你給我女兒當名義上的父親,你不會當着當着,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吧。”
她語音剛落,周肆那邊就傳來了一聲冷笑:“呵,蒙您提醒。我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說完他就挂了電話,對着空氣狠狠罵了句:“草。”
驟雨方歇,大霧仍行。
程一今天是被周肆的車帶來咖啡店的,他上了藥又睡了一天之後已經沒有那麽羸弱了。連步子邁起來都比前兩天矯健了許多。
他站在咖啡館的屋檐下,剛把融融那小姑娘跟他一起畫的那張新品小畫報貼上。這畫的色調是橙黃的,原因是小姑娘喜歡這顏色,因為她喜歡太陽。
至于為什麽喜歡,她說,只有太陽才能趕走夜晚,夜晚是沒有媽媽,沒有爸爸的時間,這對她來說,并不算好時光。
“多好的小丫頭。”
想到這裏的程一不禁嘆了口氣,話音剛落,就被一個怒氣沖沖的人走上來抓住他的腕,進了咖啡館,要帶他上二樓。
等他懵頭蒙腦地發現這人的背影這麽熟悉之後,他站定小聲。
“周肆?”
“上樓。”這次是周肆在命令他,眼神微動,卻又更像是乞求。
他滿臉疑惑,但還是如周肆的願望上了樓。
沒想到跟着他上樓的人,直接将他抵在了樓梯口邊上的小木桌上,周肆摟住程一的腰,唇順勢往熟悉的溫軟處吻去。
程一難得地配合他,他擡起手環,環抱着周肆,周肆的吻不是他想象中那樣急促,相反,是斷斷續續,溫溫柔柔地吮吻着程一的唇瓣。
程一的手輕輕地拍着周肆的後背,仿佛在給家裏的小狗順毛一般,讓周肆的林間裏本來暴漲起來的一股子氣焰在慢慢地被周肆自己努力尋求來的一場及時雨撲滅。
直到風聲漸起,吹響了程一窗口的風鈴,打破了二樓的靜谧。
程一感受到周肆冷靜下來,與他分離開,他才俏聲開口,但不是直接問了周肆“怎麽了”,而是笑着說:
“你抽煙了?”
“嗯。”周肆退了半步。
程一順勢脫離了周肆禁锢的範圍,往自己書桌邊走去:“你家裏有小孩子,應該少抽煙的。”
周肆怕他要走,下意識伸手抓着程一的手腕。
“你那麽關心融融?”周肆跟過去,觑眸,追問,“你喜歡那小丫頭?”
程一睨了周肆一眼,把手腕掙脫出來,回到書桌前,解鎖了電腦屏幕,目光落在郵箱有新郵件的彈窗上:“她不是你的女兒嗎?可可愛愛的,讓人很難讨厭。”
周肆手撐在程一的書桌上,不知道該把程一這句話的重點歸在前半個問句裏,還是該放在後面的陳述句上,但他更樂于是前者。因為是周肆的女兒,所以程一喜歡。
不過這樣,就太自私了。
但他還是想确認一下:“如果,我說她不是我的女兒呢?”
程一回着郵件,鍵盤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直到周肆的話音落下有一陣了,程一也還在努力回複着郵件。
等他終于把郵件發出去了,他看着周肆仍然在他面前,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他這才扣下電腦:“你想聽我說什麽?”
周肆拉開了書桌前的椅子,以退為進:“都可以。你想說什麽,我就聽什麽。”
程一和周肆對視了一眼,确定他不是氣話,這才拿了紙杯給他倒了水,端到面前,才開口。
“你和融融的母親,是逢場作戲?”
周肆的背微微僵直。
“不過,大人怎麽樣,都不該讓孩子來承受。你是最清楚的,對嗎,肆哥?”
程一好久沒有在這樣的場合裏,這麽叫他一句“肆哥”了,周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但程一還是給了他反應的時間。
“這麽說吧,一個孩子最後能長成什麽樣,除了天生的脾氣性格,就是後天原生家庭的教養。你和融融母親既然給她創造了家庭環境,卻不敢給她與環境均等的愛意……這,不是很矛盾嗎?”
“或者想想你自己。把你之前經歷的,原封不動地賦予她這個小姑娘,怎麽說,應該都不太合适。而且你在那個時間段,還有我父母幫襯着,但她,從一而終,就只有自己。她還那麽小,還那麽努力地在媽不疼爹不愛的環境裏掙紮,和你如出一轍。”
如出一轍地倔強——周肆十六七歲,叛逆着不肯對父親的喜怒無常的生活低頭,是他的掙紮;小姑娘四五六歲努力地要求着父母那點零落的愛意,也是她的掙紮。
他們父女倆在這方面确實如出一轍。
“所以,你養她,愛她,也是你父親這角色裏理所應當。和血緣,毫無關系。”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們沒有血緣,你作為一個看着她長大的成年人,難道想看到後來她誤入歧途的結局嗎?”
顯然答案是否定的,成年人肩上的責任本來就比想象的要多,哪怕是沒有這樣的義務,有些人,也會把它攬過來。畢竟善良的人,總是多于那些心思險惡的人。
周肆沉默地坐在程一面前。
程一的每一個問題都讓他心頭一哽,大道理誰不懂呢。
但是——“我只是她名義上的父親。”
周肆的聲音過分冷靜,甚至帶着些無奈,但快速的語調總讓覺得他有一點慶幸,像是給自己找到了卸下責任的由頭。
“你只是想做她名義上的父親。”程一這次不是在問了,他很篤定。
篤定到,他想馬上送周肆離開。
之前,他心裏的周肆,不是這樣的。
至少不會是一個連責任都不敢扛,甚至還有點慶幸要脫手累贅感覺的人。
“是,我在逃避。我教不好一個孩子,她的母親也并不想讓我插手在她們之間。這不正好?”周肆對上程一的眼神的時候,那個本來的他才仿佛又被拉了回來。
“遠在天邊的母親,不想要近在咫尺的父親賦予孩子愛意?”
程一獨自喃了一句,确是和周肆胸口憋的那股子氣差不了多少。
他目光仍然落在周肆的眉眼上,他順從着給了周肆一開始來就想要聽到的答案。
“那你就放手。”
話音剛落他看到周肆如釋重負地展了眉頭,仿佛把心底裏的愧疚都舒展開去,但這眉眼本該擁有的是一種認同感帶給他的欣然,可周肆的眉頭上卻沒輕松多少。
“你真這麽想?”周肆的語氣裏開始動搖了。
程一這次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徑自下了樓,還不忘笑答:“咨詢時間結束,後面的提問得是另外的價錢了。你有時間問我,不如問問你自己。”
問問你自己,是不是這麽想。
但周肆不敢想,所以他才急切地來程一這裏尋求答案。
其實程一給他答案自始至終都和他心底裏藏着的答案是一樣的,是否定的。
只是他不敢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多東西,經不起思考,一旦有了思考時間,那答案就不會是慶幸,而是愧疚,是對小孩子的善意表示而回應不了的愧疚。
這愧疚,可能早就已經在他心頭落地生根了。
“我也沒把自己當個人物。只是……”
只是融融那小丫頭的眼睛太過通透,每次看向周肆的時候,都仿佛要看進周肆心裏。
他,拒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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