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嗯 我在
西沉的落日打在海浪灘頭,仿佛将海水染得血紅,讓人不敢涉足。
程一并不想去海邊,之前他和周肆考去沿海之後,就是住在海邊的。那時候的他們還是無懼海水的楞頭少年。
但日子一久,就會發現,大海才是深淵,吞噬了他們之間的一腔熱血,也吞并了兩人之間引以為傲的情深意重。
大概有關于大海的回憶,對程一來說,都顯得不是那麽美好。
所以他畏懼海邊,他只站在這海邊別墅裏,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觀看海邊的落日餘晖,
直到他聽到遙遙的一聲問。
“嘿。你在看什麽?”一個女聲傳來。
程一有些驚異地循聲看過去。
這樣的異國他鄉,還能聽見的中文,說不驚異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讓他發現別墅隔壁陽臺上,一個紅發的女人正端着和她那發絲顏色如出一轍的一杯紅酒看向他。
那一瞬間,亞洲人的面孔,讓程一又沒有那麽驚異了,因為剛剛kavin好像跟他提起過,自己隔壁住了一個華裔。
“你……你好,女士。”程一不太習慣用中文和陌生人搭讪,他禮貌地開口。
“你好呀。你和我朋友認識的一個人很像。”那人咧咧嘴,甩了甩她那暗紅的長發。
她是精致又富貴的女人,程一得出了結論。
她畫得繁雜的指甲捏着高腳杯杯頸晃了晃,又用那一雙柔媚的眼看了過來,禮貌地把話題帶回原點,“不好意思,打擾你看海了?”
“有好多人都說我看着眼熟。”程一的手撐在陽臺的欄杆上,“海麽,也不打擾,我就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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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撐着自己的下巴,跟着看向遙遠的海景,目光深遠,卻帶着愁緒:“随便看看,能看到什麽?”
程一偏頭看着近點的紅發女人,反問:“你覺得能看到什麽?”
那女人抿了一口手裏的葡萄酒,唇上沾染的葡萄酒在暗淡的夕陽裏顯得像吞入口中的鮮血。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太容易認真了,不知道這種随便地做事,會感受到什麽。”
“那你眼裏看到的是什麽?”
她帶着程一說不出來的怪異,似乎和這個島嶼格格不入——她濃妝豔抹,卻又沒有島上度假的閑适與欣喜,她柔美大方,眼裏卻又找不到生機。
她就像一株老藤,失去了葳蕤的架勢,有些枝枯葉黃。
恰如她開口所說:“是絕望。”
程一蹙了眉頭,卻又無力反駁;他是沒有這個女人的經歷,卻又莫名有些感同身受。
大海也帶給過他絕望,在幾年前,在他和周肆分道揚镳以前,在他和周肆靠在一起的時候,在讨論完未來之後,一起在未來裏劃掉彼此名字的時候,他确定那時候,連腥鹹的海風,都透露着絕望的氣息。
“看來,你也感受過?”
那個紅發女人默認程一的沉默是對她觀點的認同,于是她側首沖他一笑。
那笑是莫名的苦澀,如一把利刃,在程一的心口剜了一下;但那笑容裏又莫名帶了點釋然,讓程一剛起了探究的心思,又突然落了空。
“好了,我的酒喝完了。謝謝你。”
程一還沒來得及開口勸慰這個交淺言深的陌生人,她就已經先回房間,關上落地窗。
鎖扣發出了響動——是她鎖上了可以觀海景的這扇窗,像把她自己也關了進去。
只留下程一一個人站在自己別墅的窗口,看着對面那空蕩蕩的陽臺,默默想着剛剛遇見的這個紅發女人。
她明明一切正常,卻又帶着些不可名狀的沉沉死氣,又或者說是“怪異”……
直到第二天,程一才仿佛懂了她那不可名狀的怪異是出自哪裏。
光陰飛逝,晝夜更疊,翌日午後,程一和kavin從摩托艇上下來,緩緩往住處走。
本來蘇梅是和他們一起在踩水,沖浪的,突然被她父親的一通電話叫了回去,這才只剩倆師兄弟在這裏度假。
程一拍了拍kavin。
”怎麽了?“kavin問道。
程一語重心長地提醒了句:“這次拿了真心嗎?沒拿的話,就趁早斷了,那小姑娘可和你不一樣。”
kavin拿了程一的鞋,取來程一換洗的衣服一股腦丢給他,不以為意地岔開話題:“你昨晚怎麽沒來?。”
程一皺起眉頭,“和隔壁的女人聊了幾句,困了,就睡了。”
“隔壁的那個華裔姑娘?你見過她了?”kavin突然來了精神,“她漂亮嗎?”
程一一拳掄在kavin那健碩的膀子上:“我要說漂亮,那蘇梅就是過去時了?”
“那不會,她是我目前金主的女兒,我還靠她吃飯。”kavin頓了頓,又補充道,“但我不會喜歡她,畢竟我更愛自己。我愛錢,愛自由,愛性與快樂。”
“我覺得她如果在,并不想聽見這個。”程一話音剛落,就看到自己別墅那附近人滿為患。
“欸!”他還沒反應過來,kavin第一時間拉着他沖到了人群前端湊熱鬧,但好像不是什麽好事。
醫護人員推出來的人被封存在黑暗的屍袋裏,那紅發還有幾縷飄在停屍袋外,暗紅的頭發被風吹得飄散起來,比起昨晚血色的霞光,更讓程一覺得駭人。
程一愣在了原地,在人聲喧嚣裏,看着那些人把那個精致的人兒潦草的裹在屍袋子裏,那屍袋子跟着人前行的步伐而搖晃着,顯得輕飄飄的,好像原來居住在裏面的靈魂早就離去了一般。
程一從沒想過,有這麽一天——明明昨晚還活生生的人,轉瞬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外間是喧鬧着,他卻有那麽一瞬的空蕩。
為這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而感到空蕩蕩。
顯然Kavin沒有這種一面之緣的經歷,也不會對程一心底裏升起的那股子情緒感同身受,相反他只是覺得遇見這種事并不算吉利。
于是他在喧鬧裏把程一拉離了。他帶着晃神的程一按原計劃退了房,離開了蘇梅。
海浪還在拍打着不遠處的礁石,有些東西卻在這裏陷入休眠,落入沉睡。
回了市區的程一總還是有些心不在焉,和導師的合作夥伴談話也不如第一次流利了,剛才還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這讓他不得不上樓換了身衣服。
其實他有給周肆打過一次電話,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要跟周肆說說,聽聽他聲音才對,在國外好幾年他也有過這樣的沖動,但都沒像現在這樣直接打了過去。
但幸好的是,周肆沒接,這也讓他冷靜了些。理智回籠之後,他也沒再給周肆打過去了。大概是出于他心底裏那別扭的定位,以為自己和周肆只是炮‘友兼兄弟的關系,他怕多打一個電話都是所謂的“道德淪喪”。
他将手機收了起來,就看到導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悠閑地端着茶,似乎是在等着他。
程一坐過去,聽導師Daley開門見山地提起他心裏恍惚的原因。
“我聽kavin說了。”Daley分了程一一杯茶,這是他之前跟程一學的中式泡茶,“但我必須要告訴你,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見很多陌生人,可能下一秒,他們就在你不知道地方死去。你要為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悲憫嗎?”
程一被他問得一愣神:“我……”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但不該把善良放在對你來說毫無價值的事上。你是人,是人就要學會把目光放在未來,而不是沉湎今天。世上有那麽多壞人,在為未來搏殺,善良的人卻在停駐緬懷一個陌生人,那未來的世界……”
很難說,“善良”這兩個字眼不會被除名。
“聽起來盡管是歪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醒醒。”Daley拍了拍程一的肩膀,他站起來要走出去時,又回頭把桌上自己泡的那杯紅茶喝完,又開口,“說起來,你之前給我看過你兄弟的照片。我剛剛上來的時候,好像看到他了 ,可能有點冒昧,但我還是想問下他是來找你的嗎?”
程一擡頭驚異地看着Daley,還在确定他口中的那個“兄弟”,和自己心裏想的人是否是一個人。
Daley卻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道:“如果他來接你回去,那你可以先走,我們應該還要在這裏待幾天,等學校那邊确認收到頭筆款項了,才會折返。如果你們想一起再玩會兒的話,也沒問題……”
程一卻突然打斷了導師的話,他先說了句“抱歉”,才繼續問道:“您在哪兒看到他的?”
Daley雖然不開心地皺了皺眉,但還是回答了他:“一樓大廳,或許你可以去看看,不過我不确定他還在那裏。”
程一聽完連說了幾個抱歉,還給Daley鞠了一躬,才回頭拉開門沖似的出去了,但匆忙的腳步又在寬敞的走廊裏,停了下來。
他站在走廊裏,看到走廊盡頭的電梯打開,從那上面下來的人一身西裝革履,但走路姿勢是他認識的。
那人越近而越清晰的面容是似曾相識的。
程一這下反而不急了,他在原地等着那人。
大概是因為程一擋了光線,那人才稍稍擡頭,循着人影看過去。
是程一先開了口。
“肆哥。”
與他遙遙相對的周肆停在了幾步路外的位置,他的眼裏多番神色輪流登場,有憔悴,有疲累,有驚喜,有疑惑,最後都凝結成了一道愉悅。
他邁開步子,沖到程一面前,将程一整個人摟緊在懷抱裏。
程一貼着他,聲音被布料蒙着了,但還是傳進了周肆耳朵裏。
“哥。”
“嗯,我在。”周肆回應。
風聲悄然,回響萦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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