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送命題
夏夜在人聲凄少的地方,總會顯得格外漫長。
程一和周肆一同坐在可以說是冷清的靈堂裏,偶爾有幾位神色匆匆前來吊唁的富家小姐,随了禮走完流程,也就走了。
周肆把人送了出去,程一留在堂內,他彎腰引火,續上新的蠟燭,還跟靈前的虛無說了兩句悄悄話,算是他和她的約定。
等程一說完,回頭時看到一位穿得格外華貴的夫人站在門口。她黑色的綢緞裙上藏着銀絲暗紋,在燈光照射下,反而熠熠生輝,只是她帶着黑色禮帽,顯得格外低調。
程一沒看到她的面容,只是直覺該是秋桐的什麽人,他拿着一炷香朝那夫人走去。
那人卻擺了擺手:“謝謝。我就這麽看看就行了。”
程一不解,卻又不敢多問。他放下香,來到門口抱着沒遞上的茶水,看着那位夫人。
而那位夫人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在堂前門外,看了堂上那遺照上笑得格外燦爛的姑娘——據周肆說,那是秋桐帶融融第一次回娘家的時候,一家人一起照的,秋桐特意要了原片,截下來放在手機裏。可能是前幾天,又特意p成了黑白的,大概是早早就為自己準備了。
程一收回目光,正撞上那位夫人的手顫抖着從手提包裏抽了一張手帕來,在臉上輕拭。
“夫人,要,進來坐坐嗎?”程一待她收拾好面容後,才開口。
那位夫人這才微微揚頭,看了程一一眼,微笑了一下,她的笑是極其端莊的,很大方,卻又很疏離:“不用了,我就看看她就行了。”
“那要喝一杯茶嗎?”程一遞上紙杯。
那夫人愣了一下還是接過了:“你是桐桐的朋友?”
程一被問住了,朋友——真要算,大概是一面之緣的朋友;又或者說,情敵,更合适?
好一會兒他才心虛地點了點頭。
不過他以什麽身份站在這裏,對眼前這位夫人來說,都不重要。那位夫人抿了一口茶,等苦澀的茶味都被自己咽了下去,才繼續開口:“我有三個女兒,只有她,吃了最多的苦……不過現在也好,至少,不用這麽苦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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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周肆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你來了,不進去坐坐嗎?”
那夫人後背僵了一下,整個人更挺拔了些,她緩緩回身,笑說:“不用了。秋桐的父親有事忙不開,我正好和朋友在這邊旅游,也就過來看一眼。”
這話才落,周肆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但音調到底沒變。
“嗯,好,那你晚上慢些,夜路不好走,而且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有叫司機跟着嗎?”
那夫人将紙杯還回來,讓程一接過了:“對了,融融那丫頭還在別墅那裏嗎?”
周肆将手背在身後,反而開門見山:“周筱彤到底姓周,不會她的姐姐弟弟們連這麽個侄女的主意也打吧。”
那夫人又回頭看了眼遺照上的姑娘,嘆了口氣:“好像要開學了。正好給她換個地方住住吧。那麽大個別墅,也不适合一個小丫頭住。你公司旁邊那個家,我看差不多,畢竟小孩子還是跟在身邊的好。”
周肆的眼神驟然發生了變化,方才陡生的凜冽突然軟了幾分。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了眼前人。
那夫人卻一臉了然,神态自若:“我也是個母親,知道什麽是對孩子好……”
她還嗫嚅了一句,只是周肆沒有聽清,但程一卻聽清了。
我也是個母親,知道什麽是對孩子好,只是,沒做到。
所以她才會神情哀傷地站在門外一動不動,所以她才會潸然落淚,所以她才不敢走進靈堂。
“還有,剛剛站在這兒的人,不是秋夫人。”
她話音落下的時候,目光卻像一把鋒利的刀落在程一眼前,這句話是說給程一的。
周肆邁了一步,将程一擋在自己身後,也擋住了秋桐母親視線裏的鋒利。他順勢虛扶上:“我知道,今夜,您只是母親。我送您回去吧。”
最後周肆只把人送到了小門,那裏有司機在等着,人悄悄地消失在夜色裏,有些從未名狀過的親情也好像被壓抑在了茫茫夜色裏。
唯一頭頂的一輪月,悄然看着暗夜裏的人影。
周肆帶着一肩月色回來,程一正坐在堂前,拿着手機搜索着這個讓他覺得不簡單的秋家,一時之間連周肆走到他身後都沒有感覺。
周肆微微傾身:“在看什麽?”
話音剛起,就把程一吓得人一激靈,等周肆問完他鎖了屏幕:“沒什麽。你回來了。”
“嗯,”周肆在他旁邊坐下,“你想了解秋家?”
程一側頭看向周肆:“你剛剛看到了?”
“無意間,瞥到了。”周肆解釋了一句,拿出手機發了個短信。
“其實我更想了解秋桐,從陌生人來說。”程一看向了堂上被四四方方的鏡框框住的女人。“她……我在來這裏之前見過她。”
周肆的手機重重地落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悶響:“見過她?什麽時候?她跟你說什麽了?為難你了?”
程一看到了周肆眼裏的神色:“別緊張,是萍水相逢的見面。”
“哪有那麽多萍水相逢,世間湊巧。”周肆不以為然地嘟囔了句。
程一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但确實是這樣。那時我在蘇梅,就住在她隔壁,她穿着紅衣,畫着豔麗的妝,精致又華麗,卻說着絕望。後來我知道她死了,我就在想是什麽樣的經歷才能讓她這麽從容的面對死亡。”
周肆擡眼看着程一,手指蹭過程一的掌心:“你想聽?”
程一點點頭,“嗯”了一聲。
周肆的手從程一的掌中抽出來,他抱手坐好了,才慢慢開口:“她們家是c城土著,産業一直很大,但是到她爸爸那輩,她爸是單傳,到她這輩,家裏想要個兒子繼承家業。她前面兩個姐姐,到她是第三個女兒。所以她出生後,活與不活意義不大。她弟弟是在她三歲後出生的……”
這讓她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老小地位直接就沒了,前面受到的寵愛不如兩位姐姐,後面又被弟弟分去了父母所有的關心與注意。就這樣她慢慢長大。
“那你和她,”程一看向了周肆,試探地開口,“怎麽認識的?”
“程一一,”周肆眯眼,手指點了點程一,“原來你在這兒等我。我要答了,不是送命題?”
“我跟你講正經的。”程一無奈,“你一天都在想什麽?”
“在想你。”周肆擡眼看了秋桐的笑容,“想你會不會介意,介意我們之間多出來了一個秋桐,多出來了一個融融。”
程一跟着擡眼,答得正直:“不介意,相反我很感謝她。”
“感謝她什麽?”周肆湊近問。
“讓我再遇見你。”
周肆目光回到手機裏的新信息上,格外自信:“沒有她,我也會再遇見你的。”
“你也太篤定了吧,周先生。”
“不是嗎?只要你還愛我……”周肆說着說着,突然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是因為短信內容,還是因為程一的話,“難道你不愛我了,程一一?”
程一笑了笑,“愛或者不愛”這話,他到底沒敢當着秋桐的面說。
哪怕早知道周肆和她的婚姻是一場假戲。
而周肆正準備逼問句什麽,卻被程一那兒突然傳出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
程一顯然也聽到了,只是他半天都沒有動作,就盯着周肆,周肆也盯着他,好一會兒程一開口:“你的電話?不接?”
周肆點點頭:“手機在你那兒,你拿來我接。”
被周肆這麽提醒,程一恍然大悟,從自己衣服兜裏摸出周肆留給他的那個手機。
“是融融。”他看了眼手機屏幕。
周肆接過來按了免提。
“喂,爸爸!”
“嗯,怎麽了?”周肆開口,“這麽晚還不睡?”
“你明天可以來接融融嗎?今天有帶墨鏡的壞人要接融融,被花兒幹媽驅逐了,可是幹媽每次來接融融都會吓到小朋友,融融不想幹媽來接融融,嗚嗚嗚……”
周肆冷聲:“那你想要什麽?”
小丫頭不怕死地接道:“想要爸爸!要爸爸開紅色的車車來接融融。最好有融融喜歡的貝兒公主的氣球,讓他們都羨慕一下融融,嘿嘿,可以嗎,爸爸?”
“不行……”周肆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程一用眼神吓住了,他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爸爸很忙,明天不能接融融,還是讓幹媽接接融融?”
“不!融融不想幹媽接!幹媽要帶小尾巴,屋子外面就有壞人叔叔,但是幹媽沒發覺,融融發覺了!”
程一和周肆對了個眼神,在桌上寫道:我明回國。
周肆猶豫了幾秒才問道:“那明天讓你一一叔叔來接融融可以嗎?”
“啊?”
“讓一一叔叔接你回爸爸家,爸爸要過幾天才能回家,可以嗎?”周肆這次是把目光投給了程一,更像是在征詢程一的意見。
“那也行,那爸爸過幾天一定要回來喲!拉勾!不許騙融融。”
“嗯,肯定回來,不騙你,小丫頭。”
周肆耐着性子哄着電話那頭的小姑娘,大概是周肆平時給的關懷不夠多,讓她不停黏着周肆絮絮叨叨了好久,直到周肆第三次告訴她該睡覺了,她才不情不願地說了聲“晚安”挂了電話。
瞬間一室寂靜,只留下堂上的三位大人在各自的世界裏,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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