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要不,咱倆,分了吧?

當時,要怎麽跟周肆說呢?

程一其實也不知道。

九年前那天,他本來是從下飛機到周肆家門口等他的時候,就想好了的。畢竟兩個人都這麽熟了,也赤裸相待過了,兩個人之間不需要什麽彎彎繞繞的開場白,程一直接開口告訴周肆就好了。周肆說不定還會為他高興。

可是,那個年紀,那個時候,總是事與願違啊。

他還沒開口,就被周肆喝多了的事攪和了。也是那天周肆腦子裏的酒精在動人的情事裏揮發掉了,他躺在程一懷裏,跟他呓語,疲憊的聲音拖長,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一一,我好累啊。”

周肆如是說。

程一以為他是抱怨,畢竟工作久了,人總會有這樣的抱怨,他論文寫久了,也會這樣。所以他自以為包容地把累了的周肆摟在懷裏,他的手撥了撥周肆被汗水濕潤的額發,額發下是疲憊不堪的眉目,周肆的眼裏還挂着紅血絲,應該是一直沒睡好導致的。

“困了吧,那睡會兒吧?”

程一這麽勸着。他貼着周肆,手擋在周肆眼前,替周肆遮了白天晃眼的日光,周肆卻抓過程一的手掌,貼到自己唇邊,他吻了一下程一的手心,心滿意足地笑開來,騰出手把程一攬進了懷裏。

程一配合地環過周肆的腰身,周肆揉了揉他的頭:“可我不敢睡啊,我好害怕,程一一。”

周肆的聲音沒那麽穩重了,甚至可以說是虛弱。他就像之前他爸爸去世的時候一樣,摟緊了他的程一一,像在汲取溫暖一樣。

“怕什麽?”程一環着周肆腰身的手收得更緊了,好像這樣的動作能給彼此更多的安全感。

“怕你跑了,怕這是夢,怕我那麽努力了,卻留不住你。”周肆在程一柔軟的頭發上蹭了蹭,“程一一,我覺得我好喜歡你,可是我和你,就是……”

就是很遠。

不知道為什麽程一有這樣的念頭。

他們就在對方身邊,同床共枕,兩心相貼,卻就是隔了好遠,遠到像隔了兩個星體之間的幾億光年一樣。

“可你明明也是喜歡我的呀。”

周肆在程一耳邊嘟囔了一句。

“是啊,肆哥。我喜歡你的。”

程一一遍遍重複着“喜歡”這兩個字,但說久了反而變得蒼白無力。

但他找不到無力的緣由,他們還一起生活着,還彼此相愛相擁着,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這種他心裏的厮守會變得毫無意義。

意義在哪兒呢?

這一年他們相互折磨,為了前程,為了工作,為了能一起生活下去,爆發了大大小小的争吵。他可以因為周肆生病,因為自己回學校要有人送,而找到借口,再回到周肆面前,和好如初 ;但也會在下一次同樣因為吃醋和周肆大吵一架,同樣因為周肆的工作,而跟他冷眼相對。

可能他把這些事說給任何一個朋友聽,他們都會覺得是正常的,不就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嗎?

是啊,不就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嗎?

可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把他們倆拖着了!

是拖着了。

不再是程一想把周肆往上拽,拽出那個深淵,而是他們倆,都被深淵拖住了腳!

就好像吊在懸崖之上的兩個人!

周肆是走在前面探路的人,程一是走在後面被周肆被這個世界保護得很好的那個人。周肆先一步跌落,跌向生活的深淵。千鈞一發之際,是程一抓住了他,沒讓他堕落下去。

但程一的處境并不算好,他沒有可以借力上青雲的東西,他自始至終也只能靠自己努力,努力把周肆從要吞噬他的生活裏拉回來,但他太瘦弱了,他甚至沒法在懸崖上站穩自己的腳跟。

兩個人就這麽僵持着。

一開始,或許還會為沒有墜入生活的苦難裏而慶幸,而竊喜。時間一久,這樣的僵持就會耗盡兩個少年人所有的力氣。

就是現在,他們在一同下墜,周肆嘗試了,他掙紮着,想要給程一幫助;程一也掙紮了,想要更靠近周肆一點,把他拉上來,可腳底虎視眈眈的深淵一次次地告訴他們,掙紮是多麽徒勞的動作。

“肆哥。”

“嗯?”

“要不,咱倆,分了吧?”

程一擡手捏了捏周肆的耳朵根子,耳根子是程一每次吻周肆時特別青睐的地方。它會因為程一的親吻而泛紅,會讓程一壞心眼地吮吻過去。

是兩個人同等濃重的深情的呈現;是沒有擔上什麽責任,也不需要照顧什麽外在因素的人類情動時的真實反饋;是會興奮,會愈演愈烈,會蓬勃而發的反應。

這也是他喜歡和周肆耳鬓厮磨,赤裸交疊的原因。

他們像兩個不太相似的靈魂在寂靜的林谷裏落到了同一片天地,他們彼此探尋,彼此吸引,彼此靠近,沒有那種誤落地球的隕星帶來的轟轟烈烈,也沒有烈火燎原那樣的一發而不可收拾。只有夏日裏的一點螢火喚醒了周遭的青蟬,讓聒噪的蟬鳴掩蓋住的院子裏的細碎呻吟,以及夏日裏,月華流照的花架下,緩而綿長的山盟海誓。

這樣的情愛,于小鎮市井的情侶而言,本就足夠浪漫。

只是于至死不渝的愛人來說,終究好景難長。

生活之下,癡情潦倒,落入俗套。

程一的話音落下,周肆沉默下來,像是睡着了一般。

就在屋裏挂鐘的秒針走了三圈之後,在程一以為周肆睡着了沒聽見的時候,周肆開了口。

他說:“我困了,睡了。”

當時的周肆放開了程一,他翻了個身,蜷在自己的被窩裏,閉上了眼。

那大概是周肆第一次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個春夢。

一個結局不好的春夢。

程一是在周肆睡着之後走的,走之前,他偷了兩張周肆藏在櫃子裏的糖紙。周肆這個人傻,把程一高中送他的糖紙,帶着上了大學,後來每次搬家都還帶着,程一嫌他傻,說這玩意兒是心意沒錯,但是自己就站在他面前,哪還需要這些糖紙。

沒想到自己要走的這天,這些糖紙又好像有用了。

他挑了沒有寫字的兩張,一張拿來寫了字,藏回了櫃子的糖紙紙堆裏,另外一張,自己揣進了褲兜裏,當作紀念。

然後他拖着他來時的行李箱,走了。什麽都沒給周肆說,什麽也沒解釋,當了一次自私的人。痛快過了,就自己逃逸了,逃離了那座令人感到壓抑的沿海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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