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魂契

回風軒是度虛宮西邊的一處小院落,距離主殿不算太遠,但若要過來,卻需要繞過一座假山和一道橋,可以說是個得天獨厚的清靜之地。也正因如此,幾十年裏魔尊踏足這裏不超過三次,沿路一切景致都十分陌生,好幾次差點迷路,真難為沈卻寒怎麽尋摸到這麽一個地方。

這幾日沈卻寒都在為分魂做準備,南風有意讓他融入松花城,因此并未過多插手,一應瑣事,都由沈卻寒直接吩咐烏都西靈等人去辦,自己只等着今日辦正事時為他護法。

回風軒院門半掩,屋內亮着燈,南風不疑有他,舉手推門而入,鼻端霎時間掠過一股似花非花的冷香,身周空間忽然扭曲變幻,如水波一般動蕩起來。

南風毫無防備,眼前一花,待視線恢複正常時,周遭已風平浪靜,與先前并無分別,他心中猶疑,停住腳步沒有再貿然上前,喚道:“師兄?”

裏面道:“進來。”

吱呀——

兩扇木門應聲而開,沈卻寒等了半天不見他動作,擡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進來,愣着幹什麽?”

南風環顧四周,從地磚看到天花板,只覺平生從未如此深刻領略“家徒四壁”這個詞的意思,愕然問道:“你這幾天又要房子又要地的張羅,就折騰出這麽一間屋子來?”

不怪他吃驚,實在是這屋子太空了,除了幾根梁柱,別的一概沒有,空曠得連說話都帶上了回聲。

“師兄,你如果想要一個演武場,何不早說……”

“你再多說一個字,師兄就要你的小命,”沈卻寒拿了兩個蒲團,涼涼道,“給我過來。”

南風忍不住笑,不再對他的安排多言,聽話地過去坐下。沈卻寒坐在他對面,把青鸾鏡摸出來放在兩人中間,一邊說:“進來時沒看見門口禁制嗎?真要放到演武場上,光天化日無遮無攔,兩個離了魂的肉身,其中一個還是魔尊,我要是你的手下,我就上去搏一搏,說不定下一任魔尊就是我了。”

“……”南風乖巧地道,“師兄教訓的是。”

沈卻寒順手給他理了一下被壓住的衣袖:“待會兒不管看到什麽,都不用驚慌,也別亂來,記住了?”

這句吩咐其實有點古怪,但南風已經習慣了在他師兄面前做個百依百順的小傻子,根本沒有多想,便道:“自然,一切聽憑師兄吩咐。”

沈卻寒手掌一翻,青鸾鏡懸浮半空,鏡面朝下,擴開漣漪一樣的青光,俄而光芒大盛,淹沒二人身形。沈卻寒眼前白茫茫一片,刺得眼睛生痛,一股說不出卻似曾相識的眩暈感襲來,他腳底驟然踏空,不斷下墜,約莫一息工夫,才終于踩到了實在的地面。

他睜開眼,飛快地掃視周邊,四下景象非常眼生,不像他記憶裏的任何一個場景,但街道與房屋排布又有一絲微妙的熟悉,沈卻寒試着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若有所悟地回頭,看向整座城池的中心——

這些天他不論在哪裏,只要是室外,一擡頭,總能看到那座猶如積年冰雪堆砌成的琉璃塔。

而此刻那裏空無一物,松花城也全然不是記憶裏的冰霜之城,這裏還有夏季,卻早已失去生機,血氣與魔霧糾纏彌漫,整座城池都透着不祥的安靜。

沈卻寒朝着城中心走過去。

原本應該是琉璃塔的地方如今滿眼廢墟,斷壁殘垣間居然有個比他還早到的人,那背影沈卻寒倒是非常熟悉,玄衣銀冠,寬肩細腰,身形雖然非常高挑,卻不顯呆板沉重,反而別有一種飄逸輕盈之感,随便往哪裏一站,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聽見了沈卻寒的腳步聲,沒有立即轉身,只是微微回首,小半邊側臉蒼白如雪,沉聲道:“師兄。”

沈卻寒一反常态地冷淡:“別亂叫,當不起,咱們還是各論各的——閣下能否用本來面目跟我說話?”

“我就知道,你遲早有一天會按捺不住找上我。”

“南風”完全轉過身來,面上浮着一層黑氣,周身青黑魔紋隐隐呈流動之勢,猶如調動傀儡的細絲,操控這具身體的一舉一動,贊許道:“你費盡心思把他的魂魄騙進青鸾鏡,找到我面前來,的确很了不起。”

“可惜我不是你那聽話的小師弟,他的魂魄捏在我手裏,我才安心,有什麽話,不妨就這麽說罷。”

沈卻寒面色森然,顯然是心裏膈應到恨不能一劍結果了他,然而到底是投鼠忌器,只能妥協聲氣:“我有個疑問,還望閣下為我解惑。”

“南風”矜持地一擡手:“但言無妨。”

“如果我沒記錯,前任魔尊也曾與閣下訂下魂契,為什麽他身上沒有魔紋?”

頂着南風面孔的魔族老祖笑了一聲。不得不說南風的容貌底子真是驚人的好,這麽陰鸷的表情在他臉上竟然都不顯得猙獰,反而有種妖異的俊美,可惜說出的話并不那麽中聽:“你這個小師弟雖然身負魔族血脈,學的卻是仙門功法,結契時魔氣入體,原本該将這部分功力化去,可他偏不肯,非要以靈脈強行容納兩種天生相沖的功力,結果自然遭到反噬。也就是他命好,沒有直接爆體而亡,但他的魔印比歷代魔尊都明顯,這就是亂來的代價。”

“你知道他為什麽寧願頂着這麽一張臉,也非要保留下那點功力嗎?”魔族老祖惡意地湊近他,低聲譏笑道,“他死都不肯松手,因為那是你留給他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他滿意地看着沈卻寒神色驀然僵住,最終轉為滿面冰霜,又愉悅地在他心上插了一刀:“啧啧,真是癡情,魔族天生冷血冷情,我見過的魔修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只出了這麽一個情種,你可務必要好好珍惜。”

魔族冷血冷情,這句斷言在他身上倒是體現的淋漓盡致,他就喜歡一刀一刀淩遲這些正人君子的理智,越冷靜的人崩潰起來才越讓人有淩’虐的快’感。

然而沈卻寒又豈是任人拿捏的性格,他沉默半晌,再開口時依然穩如泰山:“既然當年南風以煉氣修為能與你結下魂契,那麽如今我的修為将近化神境,應當也可以。”

魔族老祖懵了一瞬:“……啊?”

“我來替他,與你重結魂契。”沈卻寒道,“這些天我看下來,南風大概不是個合乎閣下心意的魔尊,他守着區區一座松花城,既沒有向外擴張,也沒有招攬魔修,如今我回來了,他大概更沒心思興風作浪,說不定還要想辦法跟你作對。既然如此,那不如我替他做這個魔尊,無論你是想與仙門正道開戰,還是恢複魔族昔日聲勢,我都願為閣下效犬馬之勞,如何?”

魔族老祖:“……”

他仿佛不認識似的盯着沈卻寒,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看,終于忍不住問:“你瘋了?!你可是……”

“可是什麽?”沈卻寒嘴角冷冷地一勾,眼中卻殊無笑意,“閣下別忘了,我才是那個被仙門正道聯手設伏、死在松花城的人。”

“今生今世,我還有可能以原本的身份,重新回到仙門中去麽?”

魔族老祖啞口無言。

若論委屈不甘,連南風當年都只是為了別人入魔,誰能比他這個真正的苦主更意難平?那些仙門正派親手扼殺了這個少年天才,如今他歸來複仇,堕入魔道,又有什麽好稀奇的?

這個理由實在無懈可擊,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但似乎就是有哪裏不對。

“你……果真願意轉投魔族?”堂堂魔族老祖被他搞得猶猶豫豫的,懷疑地觑着他的神色,“還是為了你師弟,故意做戲诓我呢?”

“當然是為了給他解開魂契。”沈卻寒并不遮掩私心,坦然承認,“但這與我投效魔族也不矛盾,不是麽?閣下如今神識殘缺,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宿主,是他是我有什麽分別,只要聽話不就行了。”

“我若不答應呢?”

沈卻寒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要聽實話嗎?”

“什麽意思?”

“我就只有這麽一個寶貝師弟,絕不可能叫他一輩子受制于人。”他始終維持着那種冷淡得近乎有點漫不經心的語氣,徐徐地道,“一條路不通就換另一條,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只不過下次再見,可能就沒有這麽客氣了。”

言外之意是,今天好聲好氣地商量他不買賬,那以後萬一犯到他手裏,就別指望自己能有什麽好下場了。

魔族老祖眼中微露動搖,倒不是說他真被沈卻寒這句話唬住了,而是這些年的境況由不得他不考慮尋找新出路。

當初結契時他本來打着韬光養晦的主意,但實際上除了最初那幾年南風羽翼未豐時還算配合,後來幾乎再無寸進,甚至南風還一直試圖壓制他,如今除了靠魂契保住一點神魂不滅,他從南風身上得不到任何收益,長此以往,難保以後不會有一天應驗了沈卻寒的威脅。

如果沈卻寒真肯與他結下魂契,再給他一些喘息之機,說不定他就能積累足夠的力量,找一個真正聽話好擺布的魔修,從這對糟心的師兄弟手中奪回魔族大權。

“你——”

一個字還沒有說完,他的面目忽然奇怪地扭曲了一下,眼神瞬間渙散複又凝聚,整個人的氣質驀然一變,沉沉地道:“師兄。”

同一個稱呼,從同一個人嘴裏說出來,居然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沈卻寒神情一凜,眉目間如覆上嚴霜,卻一句話都不能多說,只能略帶警告意味地道:“南風。”

“你答應了他什麽?”他強忍着因壓制魂契導致的神魂震蕩和疼痛,輕聲卻斬釘截鐵地道,“我不同意。”

被強行捂嘴的魔族老祖由于沒有軀體,只能在意念中猛拍了一下大腿。

他就說哪裏不太對勁——沈卻寒瞞着南風不聲不響地籌劃了這麽大一件事,把他師兄看得比眼珠子還重的南風又怎麽可能真的乖乖蜷縮在沈卻寒的羽翼下,叫替自己背負這枷鎖一般的魂契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是甜文(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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