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顧仇以為自己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但因為聲音太虛,有一半的字音其實都沒有實音。
即便如此,習憂還是聽明白了, 他讓顧仇別說話, 等救護車。
顧仇知道自己情況, 只要還有意識, 就不至于那麽嚴重。
一場球打下來, 他體力本就所剩無幾, 後來那一撞,以及那個砸在胸口的球, 當場誘發症狀。兩相作用之下, 他直接廢球了。
他擡了擡被習憂扣着手腕的那只手,朝着某個方向示意了下。
那是他們臨場前挂外套的地方。
習憂很快接收到他的意思:“是藥嗎?”
顧仇點頭。
旁邊的周西東在顧仇點頭的瞬間, 已經飛快地跑開了, 沒一會兒就抓了個純白的塑料小藥瓶過來。
習憂接過, 問顧仇:“幾粒?”
顧仇說“一”。
習憂從藥瓶裏敲出一粒藥,遞到顧仇嘴邊。
同一時間, 潘超擰開了礦泉水瓶的瓶蓋,開了蓋的水也遞了過來。
不等習憂接過水讓顧仇就水吞藥, 顧仇已經咬過習憂手裏的藥, 生咽完了。
“……”
熟稔得就好像,這個行為他已經完成過很多很多遍。
顧仇覺得,其實可以不用叫救護車的, 打個小張叔的電話, 或者随便叫個車就行。
這下好了, 全世界都他媽的知道自己是個打球都能被打進醫院的弱雞了。
……太操蛋了。
顧仇被救護車送抵醫院時, 顧雅芸幾乎也同一時間趕到。
接到老薛的電話後, 她臨時下了會,滿面肅容地就來了。
沒多久,仇慶平也匆匆趕來。
顧仇被送到的是五劍湖附近的一家醫院。
醫資方面肯定是比不上熊醫生所在的北都市立醫院。
但顧仇還是躺在醫院的轉移床上被推着做了一系列的檢查。
當天沒有确切的結果出來,但醫生根據部分已經出了報告的單子初步判斷是心髒瓣膜反流。
由于顧仇存在輕度的呼吸困難,血壓又很低,醫院給他安排了吸氧,之後給他打了鎮靜劑,讓他暫且留院觀察。
這個過程中,老薛再次當面和顧雅芸、仇慶平敘述了情況,并且表示歉意,二班包括郭雁飛在內的球員,也因為自己隊伍的犯規行為忐忑又誠懇地道了歉。
顧雅芸從頭到尾神色都沒什麽變化,她好像不會因此遷怒,卻也說不上是接受了這些道歉。
仇慶平倒是平和,說沒出什麽大事就好。
等顧雅芸進去病房待着了,仇慶平沒了多餘的顧忌,緩緩開了話匣子,和老薛講了不少關于顧仇的事。
習憂沒刻意避開,他一直沒說話,就在一旁,沉默地倚牆站着。仇慶平和老薛講的那些話,他悉數聽入了耳。
仇慶平說,顧仇心髒的問題,是在顧仇八歲那年被發現的。
習憂以為,像顧仇這樣矜嬌的小少爺,應該是從小金貴到大的。
原來不然。
八歲之前的顧仇,還是個喜歡在泥堆裏打滾的,整日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小淘氣鬼,特別野,每天都和一堆熊孩子混在一起,糙裏糙氣的。
糙小孩很小就喜歡球類運動,看到圓滾滾的東西,下意識想踢、想拍,包括人的腦袋。
他是在一次和小夥伴們踢足球的過程中突然筆直栽倒在地、暈倒送醫的,一圈檢查下來,心髒造影結果顯示,他的心血管存在異常。
這是一種不論你怎麽富着養、悠着養,都不能确保百分百痊愈的病。
因為病源,出在心髒上。
八歲的顧仇從這場發病裏緩過勁兒來了後,野勁兒又上來了。
但仇慶平和顧雅芸,因為顧仇的這場病在心裏震蕩起的不甘的憋悶勁兒,卻是怎麽也撫不平了。
仇慶平在帶孩子上,一直是比較放養的,顧仇生病後,他不得不嚴加對顧仇的管教。而本來沉心于工作的顧雅芸,也開始對顧仇有了更多的要求。
不能吃外面的垃圾食品,不能做劇烈的運動,不能玩刺激的項目,不能大晚上的不睡覺……
各種各樣的“不能”。
顧仇一開始還會“揭竿起義”,但小孩兒終究拗不過大人,仇慶平還好說,時不時會忍不住心軟一下給他放個水,到顧雅芸這兒就不行了,撒潑耍賴掀翻天都沒有商量的餘地。
每當仇慶平說着“他還是個孩子,你對他不要那麽苛刻”的時候,顧雅芸就會冷淡地反問一句“你爸要不是童心未泯六十歲了還和人去玩滑雪當場心髒病發作搶救不及時去世,他現在可能還好好活着,你覺得呢”。
然後仇慶平就啞了聲。
他在這個家卑怯的地位不是從顧雅芸家世比他好、賺得比他多開始的,好像就是從顧仇生病開始,他一點點在喪失本就不占上游的話語權。
種,是他家的。
病根,是從他家隔代傳下來的。
現在,孩子身體裏出現了一顆随時都可能被引爆的不定時炸彈。
你仇慶平不以你那“老頑童”的爹作為前車之鑒就算了,還要把孩子縱成“小頑童”,任其往自己身體裏埋燃火點?
顧雅芸其實很少和仇慶平急頭白臉,但她只要一開口,就總能紮中要害。
把仇慶平紮得有口難言,滿心的酸澀和苦楚。
後來,顧仇開始不停地接收到身邊親友的一種訊息。
他們說,你要是不聽話,就會像你爺爺一樣,突然就沒了。
“知道什麽是突然就沒了嗎?”那些人吓唬他。
但他們沒有意料到,八九歲的小孩不以為意地接道:“知道,就是死了。”
“你不怕死嗎?”那些人又問。
小孩說:“我怕不能玩自己喜歡的。”
大人們又說,死了不僅再不能玩自己喜歡的,還不能看,不能吃,不能感受風,不能擁抱人。
甭管他們話說得是雅是糙,是軟是硬,小孩就是左耳進右耳出,懶得理解,稚氣而天真地遵循着自己的本性。
但這注定是一場以卵擊石的戰役。
尤其是在顧仇小升初那年暑假,得了一次感染性心內膜炎,導致了嚴重的瓣膜穿孔,進行了瓣膜修補手術後,這場漫長而間接性爆冷的對峙以顧仇表面的妥協而收尾。
他不得不收起撲棱的翅膀,盡力安分地當一只被圈養在巢穴裏的鹌鹑。
“那些年,我眼睜睜看着小仇的性子一點點在變,變得散漫,恹氣纏身。”仇慶平嘆了口氣,眉心擰出一個深深的疙瘩,“可我知道,小仇這孩子的骨子裏,還是刻着一些拗不過來的、我行我素的叛逆和倔意。”
“不然,今天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仇慶平說起這些時,字裏行間自帶一股濃濃的悵然氣。
可能和他從事文化崗位有關,雖人至中年,滿身書生氣卻未減。
一番話下來,習憂像是聽人獨白了一篇抒情能力了得的記敘文。
并且最後一句,還點了今天的題。
習憂心裏無端疼了一下,他下颌線動了動,像是壓下去了某種痛意,然後擡眼,透過未拉嚴實的窗簾往病房內看了一眼。
顧仇因為打了鎮靜劑,已經睡着了,顧雅芸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用平板處理着公務。
某個瞬間,習憂往裏看的視線和顧雅芸擡起的目光對上。
習憂颔首點了下頭,然後走到門口,輕推開了房門。
顧雅芸瞥他一眼,眼神表達的意思很明顯:你怎麽還沒走?
習憂控制着音量說:“我留下來照顧顧仇。”
顧雅芸說完“謝謝”,又說“不用”:“你回去吧,我和他爸爸會輪流照看。”
顧雅芸話音剛落,她放在一旁的手機就亮了。
這已經不知道是今晚亮起的第幾次了。
“明天星期天,我也沒課,待這兒不影響。”習憂說,語氣裏帶着明顯的不卑不亢,“阿姨您要是忙的話,可以先去處理工作,醫生說顧仇情況很穩定,不會有什麽大礙,我在這看着,有事情也會随時聯系你們。”
顧雅芸的手機不依不饒地亮着屏。
她擰眉看着,有些猶疑。
習憂說:“顧仇手機裏有你們的聯系方式,有問題我第一時間通知到您。”
他這話一說完,顧雅芸看他的目光銳利了幾分。
她問:“你能解小仇手機的鎖?”
習憂只默然片刻,“嗯”了聲。
顧雅芸對他又多了幾分打量。
過了一會兒,顧雅芸拿起平板和手機,起身:“那麻煩你了。”
她沒有過多的叮囑,大概是也知道顧仇目前情況不打緊,出門前,往病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走了。
後來仇慶平進來,沒多久手機也開始瘋狂振動。
接起後,是電話那端的孩子不停在哭鬧,吵着要見爸爸,仇慶平沒法兒,待了一陣後,囑托了一番習憂,也離開了。
房間內徹底安靜下來。
這裏是頂層的單人病房,外面的走廊上除了偶爾往來的護士外,基本無人,所以沒有過多的嘈雜聲響。
習憂在病床前坐下。
剛才一直有人,自然只能克制。現在沒了其他人,他想做什麽全然随心。
他把手伸進被子裏,找到顧仇的手,輕輕握住。
即便是蓋着被子,顧仇的手也并不暖熱,溫溫的,再加上顧仇的手掌偏薄,骨感分明,習憂握在手裏,有一種攥着涼玻璃的觸感。
這令他心中微微發緊。
外面夜幕徹底落了下來,稀疏月光落在窗外的五角楓上,也落在起了薄灰的窗臺上。
習憂垂眸,看着顧仇的臉,發生在這兩天裏的許多事情釋放出來的訊息,像成了精的彈幕一樣,在腦海裏來回閃躍。
昨天下午,潘、周提議要去玩過山車時,顧仇神色無端黯了下去,後來自己問他是不是恐高,他悶悶地背下了這個鍋。
給顧仇過生日,當自己說出那句“希望你永遠健康、平安、快樂”時,一向好面子的顧仇會忽然紅了眼眶。
給李培打電話,末了李培無緣無故問了一個關于韓劇狗血梗的問題,自己當時只覺得莫名。
拔河比賽前,顧仇釘住腳步,說“不參加拔河”,自己問“怎麽了”,他欲言又止,留下一句“等回去路上和你說”。
……
結果,現在還沒回家去,而顧仇,也沒來得及說。
習憂靜默地看着顧仇熟睡的臉,用空着的那只手伸過去輕輕碰了碰。
他不怨顧仇為什麽一直不說,他只是有些惱恨,惱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更早發現。
明明他已經感覺到哪裏不對勁了,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條更明朗的線索通往真實的答案。
如果他能早知道,他大概會選擇和郭雁飛打一架,而不是打這勞什子的比賽。
又或者,顧仇要是想打這個比賽,自己可以不顧一切地在球場上違規,只希望自己的少年于盡興中,平平安安。
想到這裏,習憂把被子裏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帶了出來。
外頭的月光又往裏多探了幾寸。
然後習憂低頭,吻了吻顧仇被捂熱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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