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二天天蒙蒙亮, 顧仇就醒了。
他動作很輕地微微側了下身,坐在床邊抱臂而睡的習憂就睜開了眼。
病房裏的日光很淺淡,殘存的夜色還沒褪徹底。
兩雙眼睛在昏暗裏交接上, 誰也沒在第一時間開口說話。
片刻的沉默後, 習憂問:“身體還難不難受?要喝點水麽?”
顧仇點了下頭。
習憂起身, 幫他搖高床頭, 拿過床頭櫃上斟滿了熱水的保溫杯, 擰開後将杯口湊近顧仇嘴邊。
顧仇就着杯口喝去了大半杯。
這麽喝水到底不方便, 嘴角容易濡濕,收回保溫杯時, 習憂還用拇指在顧仇的嘴唇上揩了一道。
顧仇輕笑了聲。
習憂重新擰上杯蓋, 問:“笑什麽?”
“照顧三歲小孩兒呢。”
“你三十歲,”習憂坐回椅子上, “我也能這麽照顧。”
這話接得自然, 卻也刻意。
刻意是因為, 說話的人有意想把話題鉚到這個固定的點上。
事情已經發生了,沒有避開的道理。
顧仇問:“昨天下午, 吓着了吧?”
習憂沒說話,默認的意思。
“本來想結束了團建跟你說的, 現在我感覺, ”他谑然地笑了聲,“自己像是欠了你一筆大的。”
習憂語氣淡淡的:“欠了就還。”
顧仇怔了下,笑:“操, 不帶客氣的。”
“接下來是不是要來一句土味的, ‘用你自己還’?”
“……”
習憂面部表情有點兒癱。
如此,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直到把剛才那點輕松的氛圍給對視沒了。
氣氛就這麽低落了下去。
顧仇說:“談談吧習哥。”
習憂說“嗯”。
顧仇直接道:“我有心髒病, 老一輩基因傳下來的。先天沒查出來,八歲那年突然在身體裏詐了個屍。”
習憂說:“我知道。”
顧仇愣了下。
習憂把自己昨天聽到的仇慶平講的那些告訴了他。
聽完,顧仇說:“還挺全乎,那我就懶得說了。”
接着問:“所以對此,你有沒有什麽感言?”
習憂說:“你先說。”
“我?”
“嗯。”
“哪方面?”
“你說呢?”
都是聰明人,兩人自然都知道對方想聽什麽。
生病這事兒已經是事實,他們要聽的,是對方基于這個已知事實被攤開後有無變化的感情态度。
這話既已被習憂先推到自己這邊了,顧仇也就沒再推回去。
他叫了聲:“習哥。”
然後就開了個還挺出其不意的話頭。
他說:“我挺自私一人。”
習憂看着他。
顧仇繼續道:“對于感興趣的東西,會想盡辦法去擁有,擁有了就不會想要放手。其他的,不會考慮那麽多。”
“可能是因為生病的原因,我骨子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及時享樂主義者。怕想擁有的時候不去擁有,就沒有機會得到了。”
“習哥,你很不幸。”他說,“成為了我感興趣的那個東西。”
習憂面色是沉凝的,開口卻帶着侃意:“東西?”
“……”
顧仇被他這句避重就輕的反問給整愣了下,瞪了習憂一眼,然後剛才的話風就有點穩不住了。
他睨着習憂,臉上病氣還在,眼神裏卻染上了幾分邪氣:“所以哪怕我性格黑洞、身體黑洞,我還是覺得,得留着你做我男朋友。”
習憂只是盯着他,不語。
顧仇問:“我這麽自私一人,害怕麽習哥?”
習憂還是沒說話。
這麽等了一會兒,見他一直不給反應,顧仇脾氣有點上來了,腳從被子裏蹬出來,想把人踢出點反應來。
習憂手快地捏住顧仇的腳踝,顧仇登時沒了動作。
習憂垂眸,目光落在他瘦白的踝骨上。
顧仇啧了聲,剛想說“你是不是有點兒那什麽癖好”,習憂就捏着他的腳踝放回了被子裏,繼而眸光落了過來:“你精氣神挺好?”
“?”
顧仇“嗯哼”了聲。
習憂:“接個一分鐘的吻可以?”
這話題真跳。
顧仇揚眉:“為什麽只有一分鐘?”
“那就是可以了。”
說完,習憂起身,單手撐在床頭的牆壁上,欠身吻了上去。
這個吻缱绻、纏綿,每一次描唇,都格外溫柔,顯出極致的入骨來。
吻完,習憂稍稍退開一些,和顧仇隔着咫尺的距離對視。
習憂這才開始回答他的問題,以反問的形式。
他說:“你覺得我害怕麽?”
顧仇看着他,目光意味不明。
習憂沒再坐回椅子上,就在床沿徑直坐了下來。
“所以呢?”顧仇咽了咽幹澀的喉嚨。
“所以,”習憂認真地說,“還請顧爺把你眼前這個你感興趣的東西牢牢抓穩了,千萬別放手。”
或許是因為這話裏帶了“抓”這個字眼,顧仇下意識用指尖抓了下習憂的衣角。
但也只是輕抓了下,就在他要松開時,被習憂摁住了指尖。
像電視劇裏得了癌症的主角,一開始不論怎麽插科打诨想要逗樂,到最後還是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
顧仇看着兩人挨着的手指,過了片刻,低聲開口:“我可能,”短暫一頓,帶着啞意的聲音繼續道,“某一天,會和你不告而別。”
這話,明明不帶一個極端字,連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就道出了一種極致的殘忍。
在這個為時過早的年紀裏,給你預告一個漫長而不可期的結局。
習憂心裏不受控地顫了一道。
他第一反應是想說“過分了啊”,又覺得這話多少透着點刻意的輕描淡寫,反而顯得裝模作樣。
于是他“哦”了聲,沒什麽情緒地說:“我知道了。”
說完,他就陷入了沉默。
他不是說不出什麽“沒關系,我會一直陪着你”“我會永遠愛你”這樣至死不渝的話,也不是不能帶着斥責的語氣把顧仇說的晦氣話給駁回去,然後語重心長地向顧仇輸出那些普世的、充滿樂觀和希望的生命觀、價值觀。
明明這樣更符合親密關系裏的予取予求。
但習憂沒這麽說。
十七歲年紀裏的喜歡,可以很猛烈,卻不應該太沉重。在淺薄的年歲裏,說太滿的話,這件事本身,就隐約涵蓋了一種相左的征兆,像是預示着某種不得善終的結局。
所以潛意識帶着他跳脫出這個傳統的環,仿佛這樣,他就不會被人世間普遍事态的發展規律給圈住,他就能擁有一份規則之外的被幸運眷顧的圓滿。
習憂的反應讓顧仇有點意外,卻又并不驚訝。
他本來就是如此。
接收信息,然後接受信息。
不表露情緒,也不傳遞情緒。
這樣很好,不至于讓雙方陷入大悲大恸中而導致話題無法繼續。
顧仇問:“如果有那一天呢?”
顧仇刨根究底。
習憂并不回避:“如果有那一天,我不會原諒你。”
顧仇一怔。
“不原諒麽?”顧仇咕哝,“對我你也這麽不寬容。”
習憂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又重複了這個題頭:“如果有那麽一天,”他說,“說明上天對我太不公平。我八成會記這個仇,但我不知道找誰說理。找不到說理的人,那我就恨你,我只能恨你。”
“所以顧仇,”最後他說,“你千萬,別讓我恨你。”
顧仇沒在這家醫院久待,這天下午,顧雅芸就把他轉到了北都市立醫院。
自然還是熊醫生收治的。
那邊醫院的檢查結果也同步了過來。
熊醫生了解完,告知他們,情況算不上很嚴重,但短時間內就從二尖瓣反流變成多瓣膜反流,絕對不是什麽好症狀,且已經存在一定的病理性特征,需要住院留觀治療。”
顧仇問要住多久。
熊醫生說,得看情況,多則一兩月,小則半月。
顧仇沒得選擇,面對周圍一雙雙充滿監視的眼睛,還能怎麽着呢,那就住吧。
不過這次住院體驗和以前不太一樣。
之前住院的時候,仇慶平和顧雅芸都會在,但他倆通常交錯着來,很少同頻,即便同頻,氣氛也很冰封。
那會兒他們還沒離婚,但感情已經僵淡。他倆幾乎不吵架,卻也無話可聊。
哪怕說話,也很公式化。
顧仇當時剛進入青春期,正是敏感的時候,再加上身上的病根,很容易把身邊壞情況的産生歸結到自己身上。
所以過去每一次住院的經歷,對他而言,不僅要忍受身心的雙重煎熬,自我厭棄感也成倍增加。
而這一回,他雖然還是很讨厭住院,卻不可否認,因為習憂和李培他們的存在,他不至于在情緒的低窪裏無限下沉。
李培隔三差五就會過來,靠一己之力把一個單人病房搞出聯歡晚會的效果。
習憂以照顧室友為名,在老薛那兒領了道特殊通勤令,白天照常上課,晚自習自由來去。來不來學校,幾點來,都看他自個兒安排。
當然,即便不是“照顧室友”這個理由,換個別的合理的說法,老薛對他也放心。
除此之外,習憂還把兼職推了,只剩周末的家教和學校功能教室的周期性打掃工作。
所以除了上課,大部分時候習憂就在醫院裏陪着顧仇。
晚上,他會給顧仇把白天課上各科講的重點劃好,隔天他去學校了,顧仇就在病房裏照着習憂劃的重點自學。
高中的新內容之前顧仇在附中就已經學完了,眼下所謂的重點,都是些新題型,量也不大。
對顧仇來說,學得毫不費勁。
他甚至和習憂撂話,這個學期就得把高二文科排名的風景線給打破了。
習憂說“那好辦,先把你那狗爬字練好了”,這話拱火,顧仇當場就祭出自己練得爐火純青的“咬喉結”技能,等把習憂的喉結磨紅了,他自己的代價也來了。
倆少年人,仗着這層樓人少,門一反鎖,窗簾拉嚴實,幹了不少渾事兒。
有一回護士進來看情況,一眼掃見垃圾簍裏一團團的紙巾,随口問了句:“是感冒了嗎?”
顧仇的身體狀況他們一直關注着,自然了解,所以這話理所當然是問習憂的。
頂着顧仇看好戲的目光,習憂清了下嗓,說:“換季,有點兒鼻炎。”
護士好心建議:“一直擤鼻子可不行,難受得緊下去挂個耳鼻喉科,讓醫生給開劑噴霧。多少能緩解一些。”
習憂回了個“謝謝”,就見顧仇笑歪在床上,瞧着那叫一個置身事外。
等護士走了,習憂把門一鎖,窗簾一拉,然後走到床邊,看着某位笑容漸漸凝固的少年,慢騰騰地丢出三個字:“欠——收——拾。”
作者有話要說:
卡文卡廢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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