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哄騙
殷籬耳邊有風聲,但最清晰的是阿蠻忍耐的呼吸聲,她死死抵着牙冠,撐着身子,睜開一道眼縫,看見向她奔來的,金絲銀線滾邊的漆黑衣袂。
李鸷将她從地上抱起,手掌心處有濕黏的熱意,殷籬縮在他懷裏疼得抽氣,蒼白的臉被汗水浸濕,意識在半清醒間,口中喃喃地喚着……
喚着“阿蠻”。
李鸷偏頭看了一眼地上爬着要夠殷籬的女孩,她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還是艱難催促他。
“快……帶阿籬姐姐……走!”
身形魁梧的幾個壯漢要上前來,李鸷抱着殷籬一回身,長袍起落間,最近的那個人已經慘叫着倒飛出去。
魏琦端詳着闖入府中的人,上下将他打量幾眼,眯着眼問道:“你是世子的人?”
李鸷不答他,轉身便走,魏琦在後面喊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在管教我府上的人,這是魏府家事,勸你不要多管閑事,趕快把人放下!”
說着,方才那些猶豫不定的壯漢謹慎着圍住兩人,擋住二人的去路。
“你管教自己府上的人,我不管,但她,不是你可以動的。”
李鸷沒回頭,話卻是說給魏琦聽的,魏琦面色一變,指着他道:“莫非你就是那個奸夫?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壯漢手持棍棒打下來,李鸷偏身一躲,伸腳一踹踢到那人胸膛,緊接着又是下一個人手持利器沖過來。
一個接一個人擋在他身前,李鸷抱着懷中的人,連衣角都沒讓人碰到。
剛到門口,背後忽然傳來魏琦的聲音:“你若是帶着她踏出這一步,我就把她殺了!”
李鸷回頭,就看到魏琦提着阿蠻的衣襟,手覆在她纖細的脖頸上,李鸷淡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看着他:“你可以試試,除非你想讓整個魏府陪葬。”
魏琦心頭一寒,只見那人頭也不回地出了魏府,絲毫沒因為他的話有任何動搖,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魏琦的臉都快丢盡了,眼中怒火閃過,就要掐上阿蠻的脖子洩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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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剛用力就想起那人的話,雖輕信于他,卻又覺得背後生寒,堪堪放上去的手又慢慢落下,他眉頭一縱,把提着的人往地上一扔,命令道:“把她給我關起來!”
青山霧霭間,小築炊煙袅袅。
潺潺清溪順勢而往,身穿曼妙青衣的女子次第而過,掬了一荷葉的清泉在水缽裏,嘴裏調笑:“這泉水甘冽爽口,用它煮出來的藥都不苦了,我若是有福,也該喝上一口才是!”
另一人從後面推她一下,媚眼含波,忍不住掩着唇笑道:“是你想喝那水,還是想讓殿……讓公子喂與你?竹心,別以為你那心思別人都瞧不見,仔細收着點吧,回頭惹惱了公子,可沒人來給你求情!”
竹心回頭嗔怪地瞄她一眼:“梅意姐姐,我就是随口這麽一說,是你想多了。”
她抱着水缽,邁着小步子匆忙從棧橋上離開,腳踩在木板上吱呀吱呀地想,就像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梅意本是句玩笑話,哪成想她當真了,當真也并不覺得羞澀,更多的是惶恐。
水中月猶可撈一撈,天上月只管看,哪容得着她們肖想?
梅意趕緊跟上去,兩人在青廬小築旁煮茶熬藥,一柱香時間過去,梅意看了看藥罐子,把冒着蒸蒸熱氣的湯藥倒出來,剛要走,竹心将她叫住:“你等等,我去。”
梅意不明所以,竹心已經擦了擦手站起身,她接過梅意的托盤,笑着跟她道:“我去看看她醒了沒……”
說罷,轉身去了屋裏。
山野間的青廬小築有幾分潮氣,四處通着風,青紗随風浮動,她越過重重紗帳,看到床榻上睡熟的女子。
她眉如彎月,膚白唇紅,眼睛輕輕閉着,已是沉魚落雁的美态。
只是太瘦了,美得太落寞,像一朵風雨中快要枯萎的花兒,見着她最燦烈的時候,又要見着她漸漸衰落。
她嘆了一口氣,快步走過去,将托盤放在床頭,她輕輕拍了拍床上的人:“娘子?娘子?快醒醒,該喝藥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傳來梅意的聲音,聲音不小,像是刻意提醒。
“梅意問公子安。”
“嗯。”
竹心聽着那一聲悶在胸腔中的聲音,只覺得心頭一震,她立刻從床邊坐起,已不自覺地低下頭,聽見腳步聲躍進耳中,她驚慌失措地彎身行禮:“公子。”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帶着顫音,其實她從頭到尾做得都很得體。
李鸷進了屋來,目光只在床上那人身上。
“她又醒過嗎?”李鸷嗓音低沉,但聽起來是溫柔的,竹心垂着頭,聽見自己心蹦蹦跳,穩着心神回道:“回公子,期間醒過兩次,但都發着高燒,神志不清,喝了藥又睡下了。”
李鸷瞥了一眼藥碗:“這是還沒吃藥?”
竹心忙道:“奴婢正要喂她吃,但她還沒醒……”
她說完,屋裏靜了一瞬,良久以後,才聽到他開口:“你退下吧。”
竹心眸光一黯,小聲地應了聲“是”,她雙手交疊在前,緩緩向後退,在雙腳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她擡了一下頭,就看到那人溫柔地坐在床邊,手放在了女人的肩膀上。
她也想躺在那裏的是她。
竹心退了出去,門關上,李鸷扶着殷籬肩膀,将她從床上抱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阿籬。”他喚一聲她的名字。
殷籬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她緩緩睜開眼,入眼只看到男人上下滾動的喉結,領口處的金紋矜貴奢華,包裹着層層衣物,是男人的衣物。
她閉上眼睛重重咳嗽一聲,大掌覆上她後背,順着她嶙峋的脊骨,一手将藥碗擡起來,輕聲哄她:“阿籬,吃藥。”
殷籬感受到掌心的熱度,終于覺得好受些,男人的手從她背後伸出來,舀了一勺藥,在唇邊吹了吹,送到她跟前:“張嘴。”
她像是聽話的孩子一樣,張開嘴,把那勺藥咽下,然後又是一勺,周而複始,就這樣,漸漸地,她把一碗藥都喝了下去。
藥碗被放到一旁,李鸷撫着她肩膀:“還困嗎?”
殷籬眼睛輕阖着,眼中滿是困倦,男人好聽的聲音更是充滿誘惑,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回答,她覺得自己已經要睡着了。
可是口中忽然泛起一陣苦意,她嗆了一口,把剛剛喝下的苦藥都吐了出來。
藥漬自然弄髒了李鸷的衣裳,竹心和梅意聽見聲音匆匆進來,見到李鸷身上一片污濁,只覺得眼前一黑,但李鸷卻并未生氣,他起身,将身上的髒衣裳脫下,遞給梅意。
又對竹心道:“盛一碗柑橘汁過來。”
“是。”
二人齊齊應了一聲,回身時都不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有這麽大的能耐,吐了殿下一身都沒讓他發火,若是在東宮,敢這樣怠慢殿下,怕是早就被拖出去抽筋扒皮,小命不保了。
李鸷脫了外裳,剩下潔白的裏衣,他用手帕擦了擦殷籬的唇角,将她又扶了起來。
“阿籬?”
殷籬聽見聲音,眉頭皺了皺,她很熱,抱着自己的人似乎更熱,可是只有胸前那一塊,似乎浸透着沁人心脾的涼意,她循着涼意向上,挨頭過去蹭了蹭。
頭頂發出一聲輕笑。
柑橘汁很快就端上來了,李鸷揮了揮手,讓竹心退下,藥勺又在殷籬嘴邊,可這回她怎麽都不吃。
“阿籬,喝了就不苦了。”他哄着她。
殷籬皺眉:“苦……拿走……”
李鸷笑着:“你嘗嘗?”
殷籬閉緊雙唇,死活不肯張嘴,像是在跟誰賭氣一樣。
李鸷見狀,把湯匙放下,對着碗的邊緣喝了一口,把碗放到一旁,他擡起殷籬的下巴,将唇貼上去。
唇相撞,她被撬開了齒關,柑橘汁順着嘴角流到外面,但甘冽的甜意還是瞬間刺激了殷籬的味蕾,她貪婪地吮了一下,一下不夠,又抱着他的脖子迎上去。
一口很快吃完了,酸酸甜甜的橘汁被咽下肚子裏,只剩空蕩的熱意,她不滿地皺緊眉頭,輕輕哼了一聲,李鸷擡頭,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笑笑,拿起旁邊的碗又喝了一口。
這次他不主動送上去,殷籬好像聞到了濃郁的橘子味,輕輕閉着眼尋過來,她印上他的唇,從他口中汲取緩解苦澀的橘汁。
李鸷樂此不疲,喂了一口又一口,很快一碗柑橘汁就見底了,殷籬靠着他肩膀,臉上仍有不滿。
李鸷道:“沒有了。”
他端詳着她的神色,見她仍是一副不餍足的模樣,無奈道:“真的沒有了。”
她好像聽懂了他的話,翻身要往裏面爬,李鸷将她撈回來,看到她唇邊下颔上都是淺淺的橘汁,拇指在上面蹭了一下,按到她唇角,她會循着味道舔那麽一下。
溫溫熱熱的。
竹心把床收拾幹淨已經是深夜,李鸷抱着剛剛沐浴過的殷籬回到床榻上,她已經很累了,剛沾玉枕便阖眼睡着了,李鸷看着她乖乖的睡顏,手指刮了刮她光滑的臉。
竹心要幫他脫鞋,李鸷看她一眼:“不用。”
“退下吧。”
竹心怯怯地收回手,只覺得好羨慕好羨慕床上的那個女人。
她退下後,李鸷躺在外側,支着頭看她。
殷籬縮了縮身子,好像有些冷,她剛剛沐浴過,身上是露香和花香,李鸷伸手将她往懷裏抱了抱,找到了熱源,殷籬慢慢蹭到他懷裏,惬意地舒展眉頭,似乎睡得更舒坦了。
等她再醒來時,已經不知是什麽時辰。
殷籬頭還有些痛,可是喉嚨沒那麽燒得慌了,剛一睜眼,随之脫口而出的是阿蠻的名字。
“阿蠻!”她驚坐而起,才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讓人驚恐的記憶忽然湧上來,擔心發生過的事情再次發生,她幾乎是瞪大了雙眼去看四周。
但跟那次是不同的地方。
“你醒了。”
是男人的聲音。
殷籬猛地回頭,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沒有笑,但神色比之前見過的幾次都更加溫柔。
殷籬張了張口:“我……”
嗓音幹澀嘶啞,她艱難出聲:“在哪……”
李鸷看了一眼房間:“是我的住處。”
殷籬呼吸一頓,眼前似乎閃過了很多畫面,交纏的呼吸,相擁的手臂,以口相渡的甜味。
她忽然按住頭,有些難耐地晃了晃。
“你不記得了?”李鸷問她,吓得殷籬驟然擡頭,在她眼眸中浮現驚恐之時,李鸷只是淡淡笑了笑,“我救了你。”
“在魏家。”他補充。
這一句話拉回她許多理智,她忽然握住李鸷的手,急道:“阿蠻呢?金檻呢?他們在哪?”
李鸷看了一眼她的手,殷籬像灼傷一般忽地松開,再擡眸,他又是那副看不透的神情:“你想讓我救她們嗎?”
殷籬看着他的眼眸,一瞬間臉上閃過一絲掙紮,良久之後,她才道:“我跟你也只是萍水相逢,你是世子的朋友,不必為了我跟魏家交惡,放心,我不麻煩你,我自己去救他們。”
“你怎麽救?”李鸷問她,将她問得一頓。
殷籬腦中過了一道又一道辦法,卻沒有一個能讓她把那兩個人從魏琦手中救出來,離了魏府,她還算什麽?有誰會聽她差遣為她辦事?誰能幫她?
李鸷看她神色糾結的模樣,忽然笑了笑:“你喊我一聲六哥,我怎麽也該幫你。”
殷籬擡眸,水潤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臉上,她有些不解,一時怔在那處:“我喚你六哥,可你我……”
什麽關系都沒有。
為什麽要幫我?
她搖頭:“不用了,我還是去找相公吧。”
李鸷坐在床邊,聞聲忽然嗤地一笑。
“你覺得他會幫你?”
殷籬一僵,李鸷的目光在她下腹上一掃,眼底是捉摸不透的笑意:“你孩子沒了。”
殷籬陡然間瞪大了眼,後知後覺地摸上自己小腹,掉了一塊肉,她沒覺得有多可惜,因為那原本就不是她盼的,可是這個事實無疑在提醒她那件事。
李鸷看她眼中滿是淚水,微微傾下身子,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你在為那個孩子難過?”
“你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嗎?”
殷籬猛地扭頭看他:“你知道?”
她口吻像質問,惡狠狠地,像一只撲食的惡犬,但在李鸷眼裏,更像一頭才剛斷奶的幼獸。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我不光知道,我還知道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殷籬恍然間瞪大雙眸,伸手抓住他袖子:“怎麽回事?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李鸷道:“你不是也猜到了嗎?”
殷籬渾身一寒,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浸在冰雪之中,完全沒有了感覺。
“這麽久了,魏書洛一次也沒回來看過你,你不好奇他在做什麽嗎?”李鸷看着她,語氣循循善誘,但殷籬一個字也不信,她搖頭,只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魏家想尚公主,你就是最大的障礙,用什麽方式除掉你最好呢,當然是失貞,一個女人失去名節,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這還是李鸷第一次對她說這麽多話,可殷籬一個字都不想聽,她捂着耳朵,不停地搖頭。
“不可能的,相公不會這麽對我,你騙我!”
“那你為何不去找他對峙?”李鸷掐住她手腕。
殷籬往後縮,像被蛇咬到一樣,倏地把手藏在背後。
李鸷看着她,眸光漸深:“你不敢?”
殷籬想大聲反駁他,可是話到喉嚨,她忽然湧上一層淚意,已經沒有反駁的勇氣。
他說得對,一個女人倘若失去名節,在這個世道,下場就只有一個死。
她見到魏書洛又能說什麽呢?
說她不知道被一個什麽人給糟蹋了,說她還懷了孕,說這個孩子被公公打死了。
能挽回什麽呢?
什麽都挽回不了了。
沒有阿蠻在身邊,她像是無助的孤魂野鬼,殷籬忽然掀開被子下地,在手碰到燭臺的那一刻,李鸷将她拽回到懷裏。
殷籬想要掙脫,李鸷強硬地抱起她的身子,将她重新放回到床榻上,他捧起她的腳,掃了掃腳底的灰塵,在殷籬渾渾噩噩地看向他時,直視她雙眼道:“人活着最大的錯誤,就是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那好像一句安慰,又不像一句安慰。
殷籬聽不到任何希望,枯槁的面容像一朵開敗的花兒。
“但別人都覺得這是我的錯。”
李鸷問她:“你為什麽要看別人的眼色?”
殷籬怔了一下,回答:“我沒辦法不看,別人決定我的生死。”
李鸷輕笑,口吻如同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你喚我一聲六哥,從此生死就掌握在我一人手上,沒人能動得了你。”
心頭一震,殷籬滿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李鸷起身,招人進來。
“去魏府要人,阿蠻和……”李鸷似乎記不住另一個名字,轉頭看殷籬,殷籬下意識回答:“金檻。”
“聽到了嗎?”
“是。”梅意應了一聲,恭敬退下,殷籬看着李鸷,似乎不太相信他是真心願意幫她。
“你想要我給你什麽?”殷籬緩了半晌,終于問出這句話。
李鸷唇角一揚:“這不明顯嗎?”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我回來了,開始恢複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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