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門裏

殷籬心繃得緊緊的,感覺到他目光濕泠泠的冷意,不禁覺得後背生寒,瞬間敗下陣來,低着頭不再看他。

李鸷沒有發怒,甚至帶了些笑模樣,他坐到她身前,伸手擡着她下巴,動作輕柔緩慢,卻叫她避無可避地直視他的雙眸。

他說:“不怕,我不逼你。”

殷籬不知他說得是不是真的,只知道他眼中的渴求絕不會假,在無深交的情況下,他會這麽幫她,要說無所求,那不過是癡人說夢。

但他是否會真像自己說的那般,不對她用強硬的手段,殷籬也不敢用人心去堵。

她身子還很弱,剛剛小産,不能久坐,李鸷扶着她躺下,在她身邊道:“等你醒來,就能看到想見的人了。”

他說得篤定,殷籬竟然真的心安,她垂着眸子靜默片刻,然後擡眼去看他。

李鸷模樣生得那樣好,輪廓的線條清晰明朗,每一寸都恰到好處,這樣側身坐在床前,身着鴉青色圓領直裰,猶如陌上謙謙君子,若再看那鋒利又沉斂的眉眼,又會有淩空劈刃的壓迫感,叫人不敢徒生妄念。

這真不該是一個尋常人。

“六哥……”她忽然輕喚了一聲,李鸷回眸,低頭看着她。

“嗯?”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注意力全被她吸引了去,自然是回應得又急又快。

“你只是世子的朋友嗎?”她問。

李鸷笑了笑,不答反問:“你覺得我是誰?”

殷籬沉默半晌,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鸷笑意更深:“你真想知道?”

他的聲音帶了幾分蠱惑和誘導,又多了幾分暧昧不清的意味,就仿佛,她問了他的名字,對他的了解就更深入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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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問名便是更為親昵的靠近。

殷籬不說話了,背過身去假寐,後面的笑音輕如羽翼,到耳邊時已聽不真切。

她漸漸睡着了,再醒來時,感覺到有人正握着她的手,以手背貼着額頭祈禱着什麽。

殷籬見到阿蠻,忽然從床榻上坐起,阿蠻被她的動作帶起身,眼裏有驚喜:“阿籬姐姐,你醒了!”

金檻也在旁邊守着,看到殷籬轉醒,不由自主地露出高興的笑容。

殷籬卻去扳阿蠻的身子:“讓我看看你的傷!”

阿蠻沒想到她剛醒來力氣這麽大,身子向前踉跄一下,反應過來後急忙回身,對殷籬道:“都已經上過藥了,你就不要看了。”

殷籬雙眸泫淚,嗔怪地打了她一下:“那麽粗的棍子你不知道躲還撲上來,不知道疼嗎?”

阿蠻笑笑,兩靥梨渦深深:“不疼呀,我要保護你。”

殷籬心中不知是自責還是愧疚,她明明是她的姐姐,卻要她護在她前頭,一時間又想起當時那般的絕望,她抱住阿蠻的身子,收緊手臂。

那樣的經歷再不想重演一次了,她該聽她的話,好好活着。

“阿籬姐姐,你安然無恙我就謝天謝地了,這世間沒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過了就過了,不要再想它了,好嗎?”阿蠻細聲安慰她,抱緊她的臂膀。

殷籬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放開她,問道:“你們是怎麽從魏府出來的?”

阿蠻和金檻對視一眼,金檻大眼睛眨了眨,兩人俱是一副疑慮不解的神情,阿蠻搖了搖頭:“是老爺命人把我們放出來的,我們兩個也不知道為什麽,出了魏府就有人等着我們,坐上馬車,直接将我們送到這裏。”

“是魏琦放了你們?”殷籬驚異出聲。

阿蠻點了點頭。

點頭後覺得有些話不問不能放心,便看了看門口,回頭壓低聲音問殷籬:“阿籬姐姐,你知道那人為什麽要救我們嗎?還有,他是誰?”

殷籬一僵,想起男人充滿野性的雙眸,看人時是絲毫不加掩飾的欲望,便不由得退縮和遲疑了,她咽下實話,搖了搖頭,只說不知。

李鸷白日不出現,夜裏才回來,通常看着她把藥喝下後又會離開,并不做任何逾矩的事。

青廬小築猶如世外桃源,殷籬在這裏養了半月的身,除了看起來還有幾分嬌弱,幾乎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沒有了外面的紛紛擾擾,又能躲避那些世俗眼光,殷籬整日裏不用想其他,內心開始糾結,倘若她能一輩子過這樣的生活也很好。

可是她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

這日李鸷很晚都未出現,殷籬披着衣裳,坐在院子裏的那棵梨樹下,抵着下巴等人。

夜已深,聽聞腳步踩在落葉上的細碎聲響,殷籬恍恍惚惚回過神來,扭頭一看,便見李鸷撩着青藤走過來。

殷籬清醒不少,扶着肩膀上的衣裳站起身,對他屈身行了一禮:“六哥。”

李鸷扶她手臂,不做停留,淡淡點了下頭,打量她一眼,道:“在這裏做什麽?”

月光皎潔,高懸在頭頂的玉盤純白無暇,散落一地溫柔。

殷籬含着笑意,道:“在等你。”

李鸷情緒沒有太大的起落,只是勾了勾唇角:“你想走了?”

殷籬擡眸,眼中有驚訝:“你怎麽知道?”

李鸷不解釋,身上沾染了雨露,連神情都透露着幾分冷露的潮濕:“你想說的話都寫在臉上。”

殷籬一顫,惶恐地低下頭,不敢再跟他對視,李鸷卻笑道:“這樣也能看到。”

殷籬沒辦法,擡頭看過來,對他又是行了一禮:“六哥相救之恩,阿籬無以為報,在這裏叨擾數日讓人良心難安……”

“你打算去哪?”李鸷打斷她的話,但語氣不是很急,仿佛只是對她說的話并不在意,也無需知道後續結果。

殷籬卻是怔了怔。

她無處可去。

“先離開江陵,然後便走一步算一步吧。”殷籬坦誠。

“你不想見見魏書洛嗎?”李鸷又問。

殷籬微頓,将頭低下來,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些長,她好像也在猶豫,但綿長的沉寂之後是她無聲苦笑,搖搖頭,回答他:“不必了,見了又有什麽用呢?”

反正永遠也回不去了。

李鸷看着她,半晌後點了點頭:“你想要走,可以,但必須答應我,明日随我去一個地方。”

殷籬擡眸,眼中有驚訝,似乎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麽痛快,但又想到他後面的話,難免生疑。

“六哥想帶我去哪裏?”

“明日就知道了。”

李鸷似乎不願意現在就告訴她,殷籬并未強求,待她第二日坐上馬車時,看到外面逐漸遠去的景物,殷籬已經察覺出馬車是駛向哪,臉上滿滿都是不安,她扭頭看向李鸷,急着開口道:“我不是說我不願意見他嗎!”

李鸷并不看她,手扒着窗格向外看:“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你真的甘心嗎?”

殷籬被他的話堵得一怔,心頭蔓延出酸酸澀澀的無力感,她與魏書洛從小一起長大,情投意合,兩小無猜,她以為他們會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就這樣因為無妄之災分開,甚至都不敢親口跟他說分別的話,她又怎麽會甘心?

馬車停在了清河山莊外面,李鸷先下了車,見裏面沒有動靜,撩開簾子,就看到裏面端坐不動的她。

“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李鸷提醒她,似乎在告訴她,倘若要離開,這就是她最後的機會,以後絕不會再有可能見到魏書洛了。

殷籬憋着氣,将眼眶裏的淚也生生逼了回去,她彎身登下馬車,跟在李鸷身後,一直看着他的衣擺。

山莊裏很安靜,走了很久都沒有遇見魏府調過來的下人,殷籬已經有些疑惑。

到了一處僻靜的木屋,李鸷忽然停下腳步,殷籬時刻留意着他才沒撞上去,見他不走了,面露疑惑的目光,剛要張口,李鸷卻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殷籬湊近了那扇門,忽然聽到了女子的嬌笑聲,笑裏帶着入骨的媚,聽得人耳朵都要酥了,殷籬身形一頓,看到了那扇門背後相依相偎的兩道身影。

身影是模糊的,視線中的兩人都不清晰,可是殷籬這輩子也不會認錯那個人,哪怕只有一只手,一只腳她也能認得清楚。

“你便是躲呀,這次怎麽不躲了?一開始,你不是連一句話都不肯同我說嗎,可現在呢,你不還是陪我在這,哪也不能去。”女子勾着男人的脖頸,親昵地說着調笑的話,那男人背影微微僵直,并不主動,卻也沒把身上的人推開。

“你不放我走,我自然哪也不能去。”他冷硬開口。

“你現在想棄我而去嗎?你昨日在榻上,可不是這麽說的。”李問奴仰着臉,大膽地勾着他衣帶,似乎特別喜歡看他矜持自若的模樣,香唇湊近了幾分。

魏書洛閉上眼睛不看她。

李問奴不滿,離開他的唇,蹙眉看他:“睜開眼,我要你看着我。”

魏書洛不為所動,李問奴眼中閃過促狹,忽然放開他,他沒了桎梏,湧入無邊黑暗中,身旁的一切都成了未知,寂靜中,忽然聽見李問奴吸了一口涼氣,他豁然睜開眼。

卻只看到李問奴得逞的笑容。

她上前一步,揪着他衣襟迫他低頭,将紅唇印上,情動難抑地探入,魏書洛猝不及防,眸中閃過一絲掙紮,但在無邊的歡愉中,僅存的那份理智好像也在漸漸崩塌,他忽然抱住問奴的腰,同她一起倒在深淵裏。

殷籬沒了呼吸,眼中不見任何畫面,都浸潤在朦胧的水光裏,她轉頭想要走,卻有一雙手按着她的頭,逼她去看。

其實殷籬什麽都看不到,但她卻能清晰地聽到聲音,越是想要逃離就越是清晰,連內心深處最後的一片淨土也跟着土崩瓦解。

魏書洛不會的,永遠都不會的。

但倘若讓她看到一點被迫的意味,她似乎都不會這麽崩潰。

一個男人真的不想,沒有誰能逼他去做什麽。

起碼在剛才一剎那的抉擇裏,他只想陷入在眼前的沉淪中。

殷籬捂着嘴不出聲,也不知道是在給誰體面,李鸷慢慢放開她,沒有了束縛,她轉身跑了出去,用最快又最狼狽的方式逃離這裏。

李鸷又将她帶回了青廬小築,殷籬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好像早已經忘記說要離開的事。

他撫了撫她的發,輕聲問她:“失望了嗎?”

殷籬不說話,他俯下身,捧着她的臉,四目相對,一雙無底深淵的雙眸對上哭紅的眼,他蹭去她眼角的淚滴,固執地問:“你心裏還有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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