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回京

雪漫青山, 竹枝剛勁有力,風催而不折,發出啪啪的舒筋聲。

春風料峭,石板路上有人踏着雪水, 桔梗色鬥篷越過清亮的水面, 她匆匆行過棧道, 到了青廬,迎面走來一個少女,同樣行色匆匆,面色焦急。

兩個人手一交握, 只聽披着鬥篷的人驚呼道:“成了!成了!”

竹心先是一怔,然後喜上眉梢, 不敢相信地再問一遍:“真的?”

梅意不掩欣喜, 眼中湧動着淚光:“消息已經傳到江陵了,絕不會有錯!登基大典也已經舉行了, 成帝退位讓賢, 陛下尊他為太上皇,據說偏居稷和宮。”

竹心聽到稷和宮三個字,眉心一冷:“公子回宮之後,在稷和宮住了三年, 也該把那個老東西扔到稷和宮裏去, 讓他知道知道什麽叫豬狗不如的日子!”

梅意深以為然, 也跟着點點頭,竹心不願再提當年事,眼下最擔心的就是歸期, 便問她:“那你可知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梅意微頓, 看着她慢慢搖了搖頭:“京中并未傳來讓我們回去的消息。”

竹心一聽, 心頭微微失望,梅意面色凝重,竹心看出她還有話說,便問道:“怎麽了,莫非你還聽到了別的什麽?”

梅意看了一眼她身後,大門緊閉,不答反問:“夫人在做什麽?”

竹心道:“在午睡,方才看金檻跟商練在樹下練劍,看得累了,就回房休息了,阿蠻在照看着,這兩日冷,夫人又染了風寒,身體不适,總是昏昏欲睡,回頭得找大夫來看看……”

竹心敘敘說着,一張口就打開了話匣子,圍繞着殷籬說個不停,言語中都是擔心,不摻假意,梅意聽了眼神更加暗淡,竹心便住了嘴,皺着眉看他:“到底怎麽了,你快說,別叫我跟着心驚膽戰,是有關夫人的嗎?”

自從李鸷走後,已經過了一年零一個月,殷籬也在青廬住了一年零一個月。

當年李鸷離開,甚至沒有跟殷籬親口道別,而是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竹心和梅意作為知情人,得到李鸷的命令不準對殷籬告知實情,一年多一直都是欺騙着殷籬過來的。

梅意白着臉道:“公子……不,現在應該叫他陛下了。”

竹心“嗯”了一聲:“那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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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登基之日便冊立了皇後。”梅意看着她道。

竹心瞪大了眼睛,除了感到震驚,還有私心作祟,她不想聽到這個消息,又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就是癡心妄想,兩種情緒的糾纏之下,理智占了上風,她急問:“冊了誰呢?莊氏?”

梅意點了點頭,竹心并不覺得這個答案有何意外:“原來在太子潛邸的時候她就是太子妃,皇後人選非她莫屬。”

莊氏名喚莊秋梧,是莊丞相的女兒,在李鸷還未封太子之時便嫁給了他,後來成帝的兒子不是死了就是殘了,先太子也平庸無能,成帝才終于把目光移到李鸷身上,懷着一點對他亡母的愧疚,成帝親封李鸷為太子,莊秋梧則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太子妃。

但莊秋梧在家族中地位并不高,因為她不是嫡系,乃是庶出,并且從小謹小慎微,并不受寵,也因此才能嫁給當初并未得勢的李鸷。

可以說,莊秋梧陪伴了李鸷有過最艱難的時期,而他被廢之後,莊秋梧也依然相信他,随“李鸷”的替身去往青州,為他甘做活靶子,擾亂成帝的戒心。

這樣不離不棄又同甘共苦的人,被李鸷封為皇後才是以理服人,竹心并不覺得意外,可還是忍不住隐隐失望,她藏起自己的感受,追問梅意:“然後呢?”

梅意冷靜道:“冊立皇後之後,便是冊封三宮六院擴充後宮。”

梅意的聲音沒有停頓,看到竹心微怔的雙眸,她快速道:“禮部尚書張自逑的女兒被封為麗嫔,魚晚晴被封為婉妃。”

竹心震驚不已,已經連私心都忘了,疑惑道:“魚晚晴一個商賈之女,地位竟然在張妗兒之上?以前在東宮時,沒見到陛下對魚晚晴有多特別啊!”

梅意眼含深意,卻搖了搖頭,道:“陛下的心思,你我又怎麽會猜得到。”

“是啊。”竹心點頭,這時才感到失落,“然後呢?”

梅意道:“除了潛邸舊人,陛下還新納了靖江王之女,直接封了熙妃。還有戚橫雲之女,戚橫雲這次從龍有功,陛下封他為大将軍,他的女兒剛入宮,好像還沒有封號,另外還有十餘人入了後宮,都是秀女,有臣子的女兒,也有平民出身卻美名在外的才女佳人。”

竹心一邊聽着一邊點頭應和,到最後戛然而止,梅意不說話了,她靜靜等了一會兒,眼睛一瞪:“沒有了?”

梅意搖頭:“沒有了。”

竹心不敢置信:“那夫人呢?陛下沒有冊封夫人嗎?”

梅意嘆了一口氣,還是搖頭,這次話音裏帶了幾分無奈:“沒有夫人。”

竹心如遭雷擊,向後踉跄一步,她向上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思索,然後又走了回來,嘴裏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會忘了夫人的,他把商練都留了下來,那可是陛下身邊武功最高的人,也最得他信重,或許只是因為陛下剛登基,有許多政事雜務要處理,一時間忘了夫人。”

竹心安慰自己,可說出的話卻異常心虛,她好像沒辦法這樣說服自己,夫人在江陵等了他一年,曾經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離開的人,因為李鸷一句虛無缥缈的承諾,便真的就在這裏等下去了。

可是一年了,竹心沒收到任何有關李鸷的消息。

她可以等,梅意也可以等,她們兩個卻又該拿什麽去搪塞殷籬呢?

以前還可以當作大業未定,局勢不穩,如今他已登基,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位置上都有了人,遠在千裏之外的殷籬卻沒得到一句回應,若是被殷籬知道了,她該有多難過?

竹心心亂如麻,梅意也只能安撫她:“一會兒夫人醒來,你先不要外露任何情緒,不要讓夫人察覺到有任何不對。你剛才說的對,現在一切還沒蓋棺定論,公子那樣的人,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他沒有透露有關夫人的任何消息,也許是在等待時機,我們只需要在這之前穩住夫人就好了。”

梅意說的話竹心向來都聽的,兩人從小被木家人選擇跟在李鸷身邊,就像親生的姐妹一樣,竹心有多活潑,梅意就有多沉穩,梅意是竹心的主心骨,她說的話她聽得進去,也願意相信她說的就是對的。

竹心跟着點了點頭:“對,當務之急是穩住夫人,不讓她知道公子的身份,公子現在在京城恐也分不出心來,我看還是——”

“相公在京城?”

突然,身旁傳來慵懶低沉的聲音,竹心梅意齊齊轉過頭,就看到殷籬披着衣裳站在門前,伸手扶着門框,她身形消瘦,窄窄的腰不盈一握,弱風扶柳之姿,眉眼藏情,讓人見了便忍不住憐惜。

一年已過,殷籬多了幾分沉斂娴靜的韻味,那雙眼睛讓人無所遁形,她的出現把兩個小姑娘都吓得一怔,竹心不知她聽到多少,已經亂了方寸,梅意卻是趕快把驚愕收起來,快步走上前去,将殷籬往屋裏推:“夫人怎麽這樣就出來了?外面還在化雪,最是冷的時候,快快回去,別再病厲害了。”

殷籬退回到門檻裏,後趕過來的竹心急忙把門關上,殷籬抓住梅意的手腕,着急再問:“梅意,你快告訴我,相公在京城是嗎?他什麽時候回來?”

阿蠻從裏間走出來,聽到殷籬的聲音,先是一怔,然後露出驚喜的表情,快步走過來:“阿籬姐姐,公子要回來了?”

見主仆二人都是驚喜非常,滿臉希冀地看着她們,竹心和梅意互相看看,再也說不出敷衍的話。

像是這樣的場景已經出現好多次了,每次都要欺騙殷籬,看她從希望變成失望,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在一起生活的一年裏,竹心和梅意都知道殷籬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溫婉善良,從不敷衍真心,可他們卻不能以同樣的真誠相待,竹心和梅意日日倍受煎熬。

正猶豫時,忽聽門外有人敲門,竹心轉身将門打開,外面站了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高個的男子腰上佩劍,雙眉比劍還鋒利,面冷如霜,不茍言笑,一身白衣勝雪,高挺如松。

旁邊站着的那個到男子手肘的位置,眉眼清澈,開門之後就朝殷籬撲過來,阿蠻見狀,趕緊從中間攔住:“金檻,別這麽毛毛躁躁的!”

說完又看向外面站着的男子,眼中閃過一抹喜色,急着隐藏起來,道:“商大哥,你們怎麽又過來了?上午不是才來過?”

金檻撲在阿蠻懷裏,聞聲揚起頭:“師父說要帶阿籬姐姐去找她的相公。”

金檻話一出口,幾個人都是神色訝然,齊齊轉過頭去看外面那個橫眉冷對的男子,竹心和梅意偷偷給他使眼色,商練捕捉到了,卻沒在意,他踏前一步,對殷籬道:“公子傳信來,接夫人去京城。”

殷籬眸中閃過光亮,還有些不敢相信:“你說的可是真的?”

商練點點頭,沒有多餘的話,殷籬心中狂喜,已經等了一年,終于等到了李鸷的消息,她怎能不高興?

當時李鸷離開,沒留下什麽話,殷籬只知道他随燕無意去做什麽了,這一年竹心梅意談起李鸷總有遮掩,殷籬卻知道燕無意的父親靖江王起兵造反,早已經抵達京城,六哥既然是跟燕無意在一起,肯定與造反有關。

她擔心他的安危,夜不能寐。

如今聽到他的消息,殷籬除了可以再見的歡喜,更多的是安心,得知他性命無憂的安心。

“那我們什麽時候去安陽?”

商練道:“即刻!”

**

江陵到安陽路途遙遠,除了要走陸路,還要走水路,殷籬站在甲板上,望着茫茫無際的江水,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阿籬姐姐!”

殷籬轉頭,看到金檻正朝她走過來,她招了招手,金檻加快腳步跑過去,眼中含笑,一年時間,金檻長得很快,原來到她腰間,如今已經快到她肩膀了。

“怎麽不跟你師父在裏面?”殷籬摸摸他的頭。

金檻道:“阿蠻姐姐跟師父說話,我就出來了。”

殷籬一聽,眉頭揚了揚,點了一下他的鼻頭:“你還挺識趣!”

金檻看了看江面,問殷籬:“阿籬姐姐,你在看什麽?江上風大,你病才剛好,我們回去吧?”

殷籬攬住他的肩膀,跟他一起看着前面,江上煙波渺渺,遠山橫斜,在雲間穿梭,殷籬說:“金檻,你覺得好看嗎?”

金檻也望着前方,起初只是漫不經心的,但殷籬一問,他便也認真起來,漁歌唱晚,江頭隐約能聽見歌聲,只有将所聽所見都融為一體時,才覺得自己也在這幅畫裏。

金檻點了點頭,真誠地說了一句:“好看。”

“我娘告訴我,看山看水能讓人心胸開闊,以前我總不懂,被太多事蒙住雙眼了,心裏只擱的下一兩個人,心思都在方寸之間,就看不見眼中的山山水水。”殷籬輕聲道,然後低頭看着金檻。

“你跟着師父讀書習武,開心嗎?”

金檻點頭,眼裏笑意一覽無餘:“開心!師父博覽群書又武藝高強,凡是我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我做不到的,他也都能做到,我想要打敗他,雖然現在還差得很遠,但我覺得早晚有一天我會超越他!”

殷籬問:“你不覺得辛苦?”

金檻瞪大了眼睛:“怎麽會?我只嫌師父教得少!”

殷籬聽了,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将他往懷裏抱了抱,有些心疼和自責:“金檻,我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累了,不想聽我的了,你便告訴我,我絕不會逼你。”

殷籬意有所指,金檻卻聽懂了,他從她懷裏探出頭,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下堅定:“阿籬姐姐,是我想要跟師父習武,也是我想要讀書,技多不壓身,我什麽都想學,不是因為阿籬姐姐要求我才去做的。”

殷籬聽他這般說,臉上有感動也有欣慰,金檻眸色卻黯了黯,垂下眼簾,輕道:“風餐露宿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讓人戳着我的脊梁骨對我說三道四,阿籬姐姐,我想出人頭地,然後保護你,沒有權勢金錢和地位,我什麽都做不了,但我不會總這樣。”

殷籬聽了他的話,怕他心思走偏了,就道:“權勢地位固然重要,但也別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最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之後到了京城,你我就不能還如從前一樣了,人前人後都要恭謹守禮,記住了嗎?”

金檻點頭:“阿籬姐姐放心吧。”

殷籬想到什麽,又囑咐道:“你與你師父也不要走太近,免得他察覺到什麽。”

金檻不疑有他:“我知道了。”

江上起了風,二人一起回到船裏,他們在不同的船艙,金檻先送殷籬回去,自己到最後一層,剛到門前,就聽到裏面傳來對話聲,兩人都壓低了聲音,聽不太清楚,金檻收回手,貼着門邊探聽。

“如果你有什麽瞞着阿籬姐姐,我希望你能盡快告訴她。”

商練抱劍倚着牆壁,臉上沒有一絲神情:“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阿蠻皺眉,眼中浮現一抹愠怒:“果真有隐瞞?京城裏是不是跟阿籬姐姐想的完全不一樣?她回去會不會有危險?”

問到一半,阿蠻知道他口風緊,絕不會說,便斬釘截鐵道:“如果你不告訴我,我便告訴阿籬姐姐,讓她中途下船,就算死也要攔着她不回京城。”

商練這才看向阿蠻。

她眼睛黑亮,跟殷籬一樣都有清澈的目光,是同樣的堅定和義無反顧,商練知道她說到做到。

但是,有些事卻不會像想象中那麽簡單。

商練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回答她:“回安陽不一定有危險,從這裏下船,你們一定會死。”

阿蠻一驚:“你什麽意思?”

商練道:“現在不會告訴你,如果你想死的話,可以把我跟你說的話,全部告訴殷籬。”

阿蠻心砰砰跳,沒想到自己一直隐隐擔心的事終于成真了,她看着商練,有失望也有驚恐,他是個憑空出現的人,大多時候沉默寡言,冷着一張臉,從來沒有笑容,但他又長得那麽豐神俊朗。

她曾為他動容過。

而今只有害怕。

“商大哥,這一年裏,阿籬姐姐待你不薄。”阿蠻一字一頓道。

商練還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所以我提醒了你。”

阿蠻被堵了一下,心裏已經亂成一團,她知道自己不是商練的對手,不論是言語上還是能力上,她更加不清楚商練所言是否屬實,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拿阿籬姐姐的安危去賭。

殷籬是玉石俱焚的性子,倘若讓她知道此去有詐,她還會去嗎?

阿蠻被各種問題填滿腦子,知道再問商練也問不出什麽,只好離開,離開之前,她最後看了一眼商練:“希望你不要騙我。”

拉開門,陰影中閃過一人,阿蠻沒看見,轉身離去了,金檻藏在米袋後面,眸光深邃,方才房中的對話聽了七七八八,他在努力拼湊自己所知的一切,想要分析出當前的處境。

突然他聽到腳步聲,金檻心跳停滞,瞪圓了眼睛,一動不敢動,那人好像走到了門前,金檻也将心提了起來,半晌之後,他聽到門關上的聲音,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有沒有教過你,沒有确定敵人離開,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忽然,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金檻猛地擡頭,發現商練正靠着門窗看着自己,他急忙起身,慌亂中喊了一聲“師父”。

商練眉頭皺起,道:“如果我是敵人,你已經死了。”

金檻低着頭,心頭暗暗後悔,硬着頭皮道:“師父教誨,金檻銘記于心,只是金檻聽到阿蠻姐姐與師父說話,想着不打擾你們,這才靠着米袋坐會兒,師父放心,你們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清楚!”

前面沒有發出聲音,金檻等得背後起了一層汗,半晌之後,才聽商練道:“你是我教出來的,你的腳步聲我都能聽出來,我已經知道你在門外偷聽了。”

金檻一驚,匆忙擡頭:“師父!”

商練卻沒說話,打開門進去,金檻遲疑時,商練的聲音傳來:“進來。”

金檻一聽,渾身一頓,然後慢半拍地走進去,關上門,商練轉身對他道:“我跟你說的也一樣,如果殷籬不能回京,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章可能要晚點了,馬不停蹄去碼大家可以明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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