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不識
金檻面色一白, 低垂着頭緊咬着唇,思索這句話的分量。
他知道,師父不僅是提醒,更是威脅。
從師父對他和阿蠻的态度來看, 他們二人明明得知了隐秘, 師父卻不動他們, 甚至沒有起殺心,且任由阿蠻姐姐這樣離開,便能猜出來師父口中所說的“死”,與殷籬知道真相與否無關。
換言之, 就算阿蠻不相信師父,把這件事的蹊跷告訴了殷籬, 也不能改變殷籬必須去京城的結果。
那麽只有兩種可能, 一,如果殷籬不回, 就會有人把她殺死, 二,如果殷籬不回,就算沒人害她,她也會死。
金檻擡頭看向商練, 藏去眼中鋒利, 只剩下懵懂無知的畏懼, 聲音發着抖:“師父,你會殺了阿籬姐姐和我嗎?”
商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半晌後吐出兩個字:“不會。”
金檻暗中攥緊了拳頭。
極有可能是第二種情況了。
那阿籬姐姐又為何一定要去京城呢?
金檻猜不透此中隐情, 只能将今日之事當作一個插曲, 跟阿蠻一樣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商練若以為他的提醒有效,想必也會放松對他們的警惕。
離京城越來越近了,每個人都各懷心事,路途沉悶無趣,三日後,船停泊在濰州,改換陸路,後馬車又行三日,終于到達安陽城。
京城與江陵不同,安陽氣候幹燥,冬夏時長,江陵本該越來越暖了,到了安陽卻像又重新過了一個冬天,馬車裏燒着暖爐,殷籬懷裏抱着一個湯婆子,還是覺得冷。
這一路舟車勞頓,殷籬眼底滿是疲态,她靠坐在馬車上,聽到外面商練拿着路引與守城的士兵說話,神情怏怏地看向阿蠻:“是不是安陽到了?”
阿蠻聞聲一怔,手爐掉了下去,砸出一聲巨響,她趕緊低身撿起來,殷籬不免皺眉:“阿蠻,你怎麽了?我見你這幾日總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阿蠻急忙擡頭,話還沒說,先搖頭:“沒有啊,阿籬姐姐你多想了,我就是太累了,坐船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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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籬眼中雖有懷疑,但正巧這時車簾被人從外面撩開了,商練對她道:“我們要進安陽城了。”
殷籬收回視線,看向商練:“進城後我們去哪?”
商練道:“公子為夫人安排了住處。”
殷籬目光一怔,琢磨着商練每一個字眼,問道:“不是木府嗎?”
六哥既然是木家人,理應帶她回木府,商練卻說“安排了住處”,那口氣聽起來,似乎不願意讓她回木家。
殷籬本就對李鸷的身份有所顧慮,商練一句話,她都要想很多,害怕李鸷因為她的地位出身而對家族隐瞞他們的婚事,倘若李鸷不給她名分,殷籬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的。
誰知商練并沒有明确回答她,只告訴她:“夫人去了便知。”
後面有入城的商隊在催促,殷籬他們的馬車已經在城門山堵了很久,惹了別人不滿,殷籬聽到催促聲,想要問清楚的話重新咽了回去,“先走吧。”她撂下車簾,商練坐到馬車上,揮動鞭子輕打馬屁股,馬車慢慢悠悠進入安陽城。
不知将要去往哪,殷籬心神不寧起來,撩開車簾,不時地向外看,安陽城與江陵一樣繁華,這裏的亭臺樓閣更加莊嚴大氣,如果說江陵建築勝在巧妙,那麽安陽則勝在壯麗。
市井中的煙火味道卻無甚不同,形形色色的路人絡繹不絕,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微笑,宮變發生并未過去多久,可看安陽百姓,似乎一點都沒發生影響。
新帝治下的百姓并沒有惶恐不安之态,這說明新帝還不錯,百姓對新政也是全然信任的。
皇城根上,天子腳下,殷籬知道安陽比江陵多了太多危險,但只要六哥安然無事,以他的能力和地位,應該不至于讓她受欺負才是。
正想着,忽聞前方傳來喧嘩聲,原本熱鬧的街市被催促和驅趕聲掩蓋,殷籬撩開車簾,問商練:“外面這是怎麽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探出頭去看,商練飛快阖上車簾,對裏面道:“夫人傷寒初愈,最好不要招風。”
殷籬剛張口,商練的聲音已經再次傳來:“是貴人車駕行過,需要路人避讓。”
殷籬聽聞,擡起的手作罷,對他道:“那便避一避吧,你我初來乍到,別沖撞了哪位貴人,得罪人家就不好了。讓後面金檻那輛馬車也讓讓。”
“是。”商練說完,傳來禦馬的聲音。
兩側的人都往旁邊擠,有人還撞到馬車壁上,發出桄榔一聲,殷籬吓了一跳,阿蠻見狀,剛要撩簾讓那個人小心點,就聽外面霎時間噤聲,短短地一個呼吸之間,就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車輪軋過地面的聲音款款行過,微風一吹,掀了車簾,殷籬聽到一聲低笑,那笑瞬間沖進耳膜直達腦海,熟悉的聲線與記憶中那聲笑吻合,殷籬飛快撩開車簾,在商練阻止不及時,對那輛馬車大喊一聲:“相公!”
人群中原本有低語聲,在這一聲叫喊後戛然而止,路人神色不明地瞥向跳下馬車的女子,都覺得她是得了失心瘋了,只有殷籬知道馬車裏有他。
商練見殷籬躍下馬車,面色微變,動作敏捷地拽住她手腕,暗含警告的聲音響在她耳邊:“夫人,你認錯人了!”
“不對!那絕對是六哥!他就在馬車上!”殷籬想要掙開他的手,被眼前的欣喜蒙住了雙眼,害怕裏面的人聽不到她的聲音,殷籬擡高了音量,沖那邊大聲道:“六哥,我知道你在上面!”
路中央的馬車一直是緩緩前行着,即便殷籬一次又一次地阻撓依然沒有停下,但在這聲之後,裏面忽然傳來命令聲:“等一下。”
殷籬一怔。
那是女人的聲音。
馬車在前面停下了,後面的竹心梅意等人也走了過來,看到車駕旁随行的護衛,面色大變,想要把殷籬帶回到馬車裏。
可已經晚了。
一只素手挑起車簾,露出一張淡妝濃抹的臉,女人鳳眼狹長,媚意如絲,發髻頭飾繁複厚重,滿身難掩的貴氣,開口是笑着的,聲音如同十六七歲天真無邪的小娘子:“是誰對着馬車喊相公?”
路人都看向殷籬,答案不言而喻,而殷籬呆呆地站在那裏,只看着女人身後,那道隐藏在暗處中的身影,看不清相貌,但又無比熟悉。
“是你喊相公嗎?”女人看着殷籬,又問了一遍,表情饒有興致。
殷籬回過神來,牽着唇角笑了笑,好似已經回歸了冷靜,她沒有失禮,回答道:“我喊的是六哥。”
女人聞言,回頭看了裏面一眼,狀似不經意地調笑道:“真巧,她的相公也行六呢!”
馬車裏還有人,殷籬非常确信。
那女人說完,裏面靜了一瞬,而後便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你怎知是她的相公?”
女人低笑:“她先喊相公,又喊六哥,這不難猜到吧?”
“好了。”男人打斷她,雖含寵溺,卻又有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不是嫌路途沉悶麽,還不快回宮。”
玉手放下車簾前,她人已經窩進了男人懷裏,殷籬瞪圓了眼睛,只感覺渾身涼徹,連心都跟着停跳了,耳邊只有那人不斷回蕩的聲音,字字句句入耳,沒有一個音節漏掉,如果開始還是懷疑,那現在她無比确信,馬車裏面的人就是李鸷。
可那個女人又是誰?
他為什麽不認她?
殷籬心頭閃過那兩個問題,在她猶豫的時候,馬車已經重新行駛起來,殷籬猛地擡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張開口:“等一等!”
她跑起來,想要攔住車駕,卻被侍衛推了回來:“爾等放肆,可知車上何人?敢這般無禮?”
殷籬被推倒在地,單薄的身形如同一只枯葉,阿蠻和竹心梅意趕緊将她扶起,她卻不管不顧地往過沖,三個人都拉不住她。
“你出來,你出來見見我!”殷籬沖到侍衛跟前,随行侍衛見警告無用,紛紛抽出兵刃,刀尖指向殷籬,寒光一閃,還未等他們出手,每個人刀尖都偏了一寸,随後指相了身邊的人。
女人又撩開了簾子,這次是目光責備地看向那些侍衛:“你們聲張什麽?忘了臨行前怎麽囑咐你們的?”
“屬下知罪!”侍衛紛紛告罪,心頭還疑惑,是誰在暗中打偏了他們的武器,能有這種能力又悄無聲息的人,也只有他們的大統領商練了。
女人看向殷籬,從馬車裏探出半張臉,面帶笑意,眼底卻藏着一抹不易察覺的輕蔑:“你真的認錯人了,裏面絕不會有你要找的人。”
她眯了眯眼,看向躲在殷籬身後有些熟悉的兩道身影,不免皺了皺眉,就要放下車簾的時候,殷籬一步上前,不看她,只是隔着遙遠的距離,望向那人露出的一截下颔。
“車裏的人,你敢不敢讓我看一看?”
女人這次皺緊了眉,眼中浮現幾許厭煩,以為她是得知了消息,前來碰運氣的世家女,變換了語氣,警告道:“你若是再胡鬧,我便要叫人将你抓去官府了!”
殷籬看也不看她,緊盯着車中那人:“你現在連聲音都不敢出了,心虛了嗎?”
女人這次有些不确定,轉過頭看向裏面:“是您的故人嗎?”
她聲音恭敬守禮,已不是方才撒嬌的模樣,殷籬憋着一口氣,等着裏面的回應,良久之後,才傳來他無情到近乎冷漠的聲音。
“你何時這麽閑了,連過路人的話也輕信?”
是對着馬車中的女人說的,同時也回答了殷籬,殷籬憋着的那口氣緩緩舒了出來,耳鳴陣陣,眼睜睜地看着車駕從她面前離開。
離開之前,她還聽到裏面道:“再有人攔着,抓起來送到京兆尹發落。”
馬車走後,路人散去,還不忘打量殷籬,不知是哪來的鄉巴佬,連羽林軍互送的車駕也敢攔,不要命了屬于是。
人都散去後,阿蠻抓住殷籬的手:“阿籬姐姐?”
殷籬靜靜地站在那,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什麽表情都沒有,阿蠻看了吓得不輕,又輕輕晃了晃,擡高聲音道:“阿籬姐姐!”
殷籬驟然回神,眼神忽然變了,她一把抓住阿蠻的手,看着她,語氣極速道:“阿蠻,咱們快走,離開安陽城,走得越遠越好!”
她像是魔怔了一般,說完要登車去拿行李,剛要彎身進去,就聽馬車邊戴着鬥笠的商練說道:“夫人,您不能走。”
殷籬回頭,惡狠狠地瞪着他:“你聽不見嗎?他不認我!他既不認我,我也沒必要在去尋他,阿蠻金檻,你們也去收拾行李,我們這就離開——”
話音剛落,殷籬忽然感覺眼前景物晃了晃,她摔到車裏,四肢已經軟得沒了力氣,她極力想回頭,可是怎麽都動不了,殷籬的意識越來越渙散,只隐隐約約感覺到馬車繼續前行,然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殷籬悠悠轉醒,她扶着額頭坐起身,餘光瞥到床邊坐了個人,視線由模糊到清晰,意識也漸漸回歸,她擡起頭,眸色一震。
“六——哥?”
李鸷淡笑着看她:“你醒了。”
溫柔的嗓音,簡直跟馬車裏不是一人。
殷籬躲過了他的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為什麽不認我?”
李鸷擡了下眉,笑意不減:“你在說什麽,我們……不是才剛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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