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交鋒
從李鸷踏入雲影殿的那一刻起, 殷籬就在心中瘋狂叫嚣着逃離,可她自己願意走,跟李鸷趕她走又全然不一樣。大殿裏站着謙卑恭謹的宮人,隔扇兩側也豎着不敢擡頭的侍從, 戚幼滢立在她旁邊, 那麽多雙眼睛看着……
殷籬也是要臉的人。
她卻在這時候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 人為何要臉?
如果她真的明白自己的處境,此刻就該笑着屈膝應諾,體貼地留給兩人私密的空間,然後溫婉地轉身, 離開這裏,回她的鎖晴樓去。
鎖晴樓是她的去處嗎?她在心裏想。
很短暫的沉默, 戚幼滢看了殷籬一眼, 轉頭對李鸷道:“六哥,是臣妾請殷充容過來的, 你怎麽替臣妾攆人了呢!”
話音未落, 就聽身後有騷動,扭頭一看,卻見殷籬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宮門處,人早已經離開了。
衆人瞠目。
皇帝在這, 她并未行禮告退, 已經是大不敬, 這麽多宮人看着,雖說是陛下先開口趕人,可最後耍性子給陛下沒臉的卻是殷充容, 衆人大氣也不敢出, 都默默垂着頭, 等待李鸷的雷霆暴怒。
戚幼滢急忙上前,撫住他手臂,似撒嬌似嗔怪地抱怨他:“六哥,你看你弄的,阿籬姐姐心裏肯定怨我了,我才跟她說,今日要她留在雲影殿,跟她促膝長談呢!”
她說殷籬是跟她生氣,不是惱怒李鸷的作為。
李鸷卻記得殷籬臨走時望他的那眼。
眼睛裏盈滿水色,不掩憤怒和委屈,她就是氣他,他心裏清楚。
軟弱和堅韌時常一起在殷籬身上出現,他就沒見過淚窩子那麽淺的人,無論什麽時候都能掉眼淚,也沒見過如她這般任性膽大,肆意妄為的人,就敢這樣跟他撂臉子。
那麽怕他,又那麽不怕他。
李鸷回過頭,看着戚幼滢:“怎麽,朕來看你,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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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笑着說的,可笑意卻不達眼底,戚幼滢心中一驚,下意識松開李鸷的胳膊。
李鸷往裏走,随意在桌邊坐下,戚幼滢還沒從方才的驚吓中回過神來,她知道李鸷現在心情不好了,因為殷籬就這麽離開,什麽話都沒講。
可趕走殷籬的分明就是他自己,難道他非要看到阿籬姐姐跟別人一樣使盡心機手段只為多看他一眼才好嗎?
戚幼滢心頭慌慌的,收整好笑臉,給宮人使眼色,熱茶上來了,她端着茶走過去:“怎麽會呢,六哥來看阿滢,阿滢心裏一百個高興。”
如果仔細看,能發現戚幼滢的手是抖的,李鸷瞥了一眼,接過她手中的茶,放到桌子上,語氣也正常不少:“朕來之前,在跟殷充容做什麽?”
戚幼滢審視着他的臉色,不敢讓自己的怯懦暴露分毫,便如從前那般的語氣,跟他敘敘說道:“臣妾之前練了一套槍法,最近已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地步,可惜無用武之地,不給別人展現出來又心癢癢,就找來阿籬姐姐,練了有一會兒,您就來了。”
李鸷起身,往內殿走,戚幼滢面色微變,眼中有些灰敗,又急忙隐藏好,跟着走過去。
李鸷問她:“她對這些感興趣嗎?”
話題都圍繞在殷籬身上。
他一邊說,一邊解着下巴上的朱纓,戚幼滢見狀,上前來幫忙,舞刀弄槍的手,解個小小的繩結卻犯了難,她嘴上道:“阿籬姐姐很喜歡看,我跟她說我們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她心馳神往,還說以後有機會,一定也要去草原上策馬狂奔。”
說了半晌,那朱纓還沒解開,戚幼滢較上勁了,眉頭皺得越來越緊,臉也漲得通紅,李鸷垂眸看着,手卻漸漸放下,不打算幫她,也不打算阻止。
“為什麽這麽喜歡殷充容?”李鸷問。
戚幼滢想也沒想便道:“為什麽不喜歡?她長得那麽漂亮,模樣讨人喜歡,性子還溫婉恬靜,很會照顧人,有一天,她看到我鞋子上有塊磨破了,第二日就拿着好看的金珠玉器過來,修修補補,我那鞋子可成了宮中的獨一份,就連婉妃娘娘見了都忍不住問我是從哪裏做的。”
她手上動作頓了頓,思緒不知飄到了哪裏:“若是別人見了,最多送一雙新鞋子,唯有她最用心,世上這般人實在少有,我很珍惜她。”
李鸷心裏也在想,她的長處又何止這些,那年被困于山洞之中,殷籬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狽,卻将他照顧得極好。山中暴雨,她不顧自身安危出去幫他尋找吃食,那副嬌弱的身軀,為他上樹掏蛋下河叉魚,從未喊過一聲苦,也從未想過要抛下他。
安逸之時的善意不辨風向,絕境之中的善意才顯得尤其可貴。
剛才他的話,還是說得太重了吧。
可她那般不給他留情面,也實在不該。
入宮将近一月,身上再堅硬的刺也該剔除幹淨了。
李鸷面色微沉,誰也瞧不出他心中所想,戚幼滢終于解開他颔下朱纓,微微松了一口氣,快要放下手的時候,李鸷忽然将她雙手一握。
戚幼滢驀地僵住,擡頭一看李鸷,就見他低垂着眼看着她,深黑如夤夜一般的眼眸讓她看不出任何情.欲,可她偏偏好像快要沉溺在這片刻的接觸裏。
她急忙垂下頭,呼吸微亂,有些不安地掙了掙,笑音裏含羞帶怯:“六哥,今日下朝這麽晚,是不是還有許多政務要處理?”
的确晚,外面夕陽漸沉,而他還是一身龍袍。
李鸷沒放手,只是眯了眯眼眸:“前日你父親進宮,都同你說了什麽?”
眼中的羞澀漸漸褪去,戚幼滢看着別處,感覺背後像是有一張大網,讓她動彈不得,心裏那塊石頭也沉了下去。她知道李鸷為何來雲影殿,也知道他想做什麽,她很害怕,控制不住地想要逃離,可她又知道逃不掉。
是她自己要來的。
年前宮中要選秀的消息一傳到宮外,戚家就在商量要把哪個女兒送進宮去。
要想在前朝站穩腳跟,後宮有一雙眼睛就顯得尤為重要。
其實戚幼滢很不明白,明明這是皇帝、臣子甚至于入宮的宮妃都心照不宣的事實,為什麽大家仍然相信宮妃能左右朝局,而樂此不疲地利用裙帶關系,将女兒源源不斷地送入皇宮、貴族手中?
受益者究竟是誰?
戚幼滢有時會怨這世道,就像她族兄從不需考慮家族将會把他們送給誰,他們可以志在天下,任意馳騁,而她呢?
其實父親很心疼她,也不願意她入宮為妃,是她自己願意進宮的,如果她不來,頂替她的就成了二叔家的女兒,她不願意父親拼死打下來的功績轉而為他人做嫁衣。
顯然,她也信奉了這套準則,順從了這個世道,成了斷送自己自由的推手。
所以她羨慕阿籬姐姐,她可以永遠那麽清醒。
戚幼滢不可以,她是願意為了心中求而不得的期盼選擇妥協的,雖然她本身抗拒,其實她早已認命。
“父親……什麽都沒說,只說讓臣妾盡心服侍陛下……”戚幼滢聲音微弱,臉上幾乎快要紅透。
頭頂傳來李鸷的聲音。
“朕已經下旨,讓你父親去平定江北的叛亂。”
戚幼滢猛地擡頭,她的手還被李鸷握住,因此站得很近,呼吸都快要交纏上。
她看着他,想喚一聲“六哥”,但又不想侮辱了它,其實她很早就期待着這一天,在篝火通明的軍營裏,李鸷搭弓射箭,五箭齊發,個個命中靶心,歡呼聲淹沒在曠野中,才剛及笄的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英雄。
只可惜這個英雄,不可能只屬于她一個人。
“希望父親能平安無事。”戚幼滢喃喃說着,思緒卻飄到了那日篝火之中。
“你入宮後,朕從未來過雲影殿,怪不怪朕?”
戚幼滢漸漸回神,搖頭:“不怪。”
他的頭低了低,呼吸咫尺間,戚幼滢下意識屏住呼吸。
“真的不怪?”
“真的不怪。”戚幼滢的心都快要跳出來,此時此刻好像也沒辦法再假裝得沒心沒肺。
李鸷忽然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宮人添了一次燈,外面靜悄悄地,夜色深沉。
李鸷躺在寬闊的床上,頭枕手,身旁是已經熟睡的戚幼滢。
他睜着眼睛,看着頂上乘塵,一眨不眨地看着,眼中毫無睡意。
一閉眼睛,就好像看到殷籬轉身前望他的眼神,失望、生氣、委屈、不甘……太多太多的情緒。
她好像從來都是這麽鮮活的,長在他的記憶裏。
“六哥!這是我偷偷藏下來的糖餅,還熱乎的呢,你快嘗嘗!”偏僻的竹林裏,破舊的陋室屋檐下,一個五六歲大,瓷娃娃一樣的女孩從胸口裏拿出一袋用油皮紙包着的糖餅,遞到少年面前。
少年穿着粗布麻衣,看起來就像農戶的孩子,只是一雙眼睛銳利如鋒,有着超脫常人的沉穩。
他看了一眼糖餅,沒接,含笑問她:“你父親又帶你上山了?”
女娃點頭:“嗯,爹爹原本不想帶我來,是我求爹爹的,我還記得你上次說想吃糖餅,特意央求爹爹給我買的,我都沒吃,喏,給你的!”
她伸手遞過去,糖餅上還冒着熱氣。
這次少年終于接過了,拿過來吃了一口,女娃忙問:“好吃不?”
她雙眼烏溜溜的,殷切地看着他,李鸷咽下一口,太甜了,膩得他胃裏難受。
“不好吃。”他似乎很嫌棄。
殷籬面色一變,哼了一聲,跳起來要搶他手裏的糖餅:“那你還我!”
李鸷看她驟然變臉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故意舉高了,“不是你要給我吃的嗎?”
“你覺得不好吃,還我,我吃!”殷籬氣鼓鼓的,不停地跳起來夠。
李鸷忍不住彎起唇角,又吃了一口糖餅,這次才笑着說:“騙你的,很好吃。”
殷籬一頓,在觀察他話裏的真假,半晌過後,她忽而眉開眼笑,然後又縱起眉頭:“六哥,你怎麽這麽讨厭,我爹爹說,說謊的孩子最讨厭了,你再騙我,下回我不來了!”
在她又一次提到“爹爹”的時候,沒有看到少年眼中的笑意漸漸隐去,李鸷舔了舔唇角的糖渣,諱莫如深地看着她:“你爹爹呢?”
殷籬蹲下身去撥弄地上的青草:“爹爹說要去見個朋友,讓我在小木屋裏等他,我可是偷跑出來給你送糖餅的。”
說完又擡頭,一臉控訴:“結果你還騙我,六哥,你真不知好歹!”
李鸷啞然失笑:“你還知道什麽叫‘不知好歹’?”
“那是自然,我讀過書的,爹爹讓我跟表哥一起聽學,不過大部分我都聽不懂,表哥就不一樣了,外人都誇他什麽經什麽緯,麒麟再造……總之就是很厲害。”
“你表哥叫什麽?”
殷籬站起身,一臉興奮:“你肯定知道他,安陽年紀最小的進士,宋聲。”
李鸷眼皮微垂:“知道。”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殷籬跳到階上,“你只讓我叫你‘六哥’,你沒名字嗎?”
“自然有。”
“叫什麽?”
殷籬話音剛落,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喚她名字,一聲一聲的“阿籬”穿透竹林,殷籬趕緊跳下去,拍了拍手上的土,對他道:“爹爹發現我不在了,我得趕緊回去,六哥,你記得把糖餅都吃了啊!”
女娃像個鬼機靈似的,一眨眼就跑遠了,李鸷站在屋檐下,竹林中霧霭迷蒙,那道身影早就尋不見了,只有她回頭沖他揮手時的笑靥萦繞在眼前。
那雙烏溜溜的眼,就變作了今日那道幽怨的目光。
李鸷沒想當衆讓她難堪,只是忽然心血來潮,想要看看如果他來了雲影殿,殷籬會不會耍性子生氣。
他看到了,又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樣。
李鸷忽然撩開被子,回頭看了戚幼滢一眼,她還在熟睡,他起身穿好衣裳,匆匆離開雲影殿。
他前腳離開,戚幼滢就睜開了雙眼。
被子下不着寸縷,身上的疼痛在告訴她都發生過什麽,戚幼滢罕見得沒有笑模樣,臉上有些蒼白,她喚人進來。
宮人站在床前。
“我的歲寒呢?”她問。
宮人回答:“還在院中的石桌上。”
戚昭儀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東西,所以沒人敢動。
戚幼滢愣了一下,好像有些悵然若失,很久以後,她才開口:“把歲寒收起來吧,以後我不會再動它了。”
——
李鸷從鐘粹宮出來便往鎖晴樓的方向去,身後跟着的人讓他屏退了,但侍從也不敢放任陛下一個人在深夜中游走,只是遠遠地跟着。
長長的宮燈在水面上伏波潋滟,和月影交相映輝,李鸷懷着心事走上棧橋,忽然瞥見舂湖上的望雨亭旁有一道身影。
腳步頓住,他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殷籬。
還是她從雲影殿離開時穿的那身。
李鸷心頭一震,繞過舂湖走了過去,陰影裏倒是有宮人守着,見到李鸷後立刻站直了身,眼中的困倦疲憊都消失不見。梅意要行禮,李鸷一道目光讓她頓住聲音。
殷籬就坐在石頭上,抱膝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着什麽,李鸷走過去,越發覺得她背影單薄,在夜風中,她好像與蕭條春色融為一體,背景是還未抽條的枝丫,尚未綠意斑駁,而她則是畫面裏最美的一抹春色。
“梅意,我再坐會兒,就一會兒。”
聽到腳步聲,殷籬似乎将他錯認成梅意,背對着他說道。
她聲音很輕,但不難聽出濃重的鼻音。
李鸷不知為何有些惱火,他走上前來,語氣不善:“在這裏做什麽?”
殷籬一驚,飛快地扭頭看他,發現真的是李鸷,眼中震動不已。
但很快,那震動就消失了,她回過頭繼續看湖面:“這裏景色很美。”
李鸷沉聲:“起來。”
“你快回雲影殿吧,阿滢妹妹醒來見不到你,會難過。”殷籬不知道自己懷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但好像沒她想象中那麽困難。
而這一副事不關已的姿态,看在李鸷眼中就像是反抗,他彎下身,想要将殷籬直接抱起來,一碰到她身子才發現她身上有多涼,眼中怒火中燒,他毫不留情地抓起她手腕,将她攔腰抱起。
殷籬落入溫暖的懷抱,将一身的寒涼包裹住,她伸手去推他,李鸷卻不顧她的反抗,一直走到石板路上,對一個內侍道:“把她們都帶下去,統統處死。”
內侍是李鸷帶過來的人,“她們”指的自然是殷籬的人,一聲令下,宮人紛紛跪地求饒,不過瞬間,寂靜的舂湖岸邊便響起此起彼伏的哭喊聲。
內侍應是,就要命人将她們帶走,殷籬立刻停止了動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鸷:“為什麽殺她們?”
李鸷冷聲道:“她們沒看顧好主子,就該受罰。”
“是我自己要這樣做的!”
李鸷回眸,看着殷籬,一字一頓道:“你還不懂嗎?你怎麽想并不重要。”
殷籬渾身一震,被抱在溫暖的懷抱裏,卻覺得血液更涼了,眼尾很快染上殷紅,她定定地看着李鸷,軟了聲音:“要怎麽才能放過她們?”
她好像很容易就被束縛住,很容易就被人拿捏住軟肋,李鸷緊了緊喉嚨,深吸一口氣,放出,轉頭對着衆人,開口卻猶如嘆息一般。
“都回去吧。”
這句話就是下了特赦令,鎖晴樓的宮人紛紛謝主隆恩。
李鸷無視跪地的宮人,抱着殷籬回了鎖晴樓。
一路上李鸷都陰沉着臉,殷籬吸着鼻子也沒說話,到了寝宮,他将人放到床上,動作并不溫柔,明顯還有氣。
“把馮振叫過來。”李鸷吩咐內侍。
馮振是宮中太醫,平日裏只管給李鸷診脈,後妃是不敢請他的。
殷籬這時出了聲:“我不用太醫看。”
李鸷扭頭,眼中竟然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後他冷哼一聲,眸光漸深:“殷籬,你何時也會耍這種手段了?”
殷籬深吸一口氣。
他将她夜觀湖水的舉動當做是耍手段。
她忽然拿起床頭玉枕,往地上擲去,一聲震耳欲聾的碎響炸開,正好摔在那內侍腳邊,衆人惶恐跪地,大氣不敢出。
唯有殷籬敢沖李鸷吼:“你滾!”
她吼得那麽撕心裂肺,那麽不講情面,可一出聲眼淚就掉下來了,啪嗒啪嗒地滴在被子上。
大殿中靜了一靜,李鸷看着她,眸光中暗潮湧動,那麽多人等待李鸷的雷霆怒火,他卻只是輕嘆一口氣。
偏過頭,他對宮人擺了擺手:“都下去吧。”
未免被殃及池魚,宮人紛紛退出寝殿。
李鸷回頭,拉住殷籬的手,恢複了平時的語氣:“罵也罵過了,心裏可舒坦?”
殷籬一怔,擡頭看向他,似乎沒想到他竟然沒開罪她。
“沒有。”她憤憤回着。
李鸷也不惱,将被子罩在她身上,想讓她身上暖和些,一邊動作着,一邊漫不經心道:“在舂湖邊上坐了那麽久,在想什麽?”
他像是沒話找話,殷籬眸光卻一直沒變,冷冷的,如同看着仇人:“想我何時能一死了之。”
平靜的對話不過三兩句,抓住被子的手一緊,李鸷表情瞬間變了,他将殷籬拽到眼前來,直視她的雙眸:“你就這麽想離開朕?”
殷籬全身都在掙紮,可是李鸷僅僅用一只手就能束縛住她,或許是心中積壓的苦痛全都轉變成了憤怒,她竟然沒以往那般害怕。
“是。”她道。
面對她斬釘截鐵的答案,李鸷竟噎了一下,良久後,傳來他無情的嗓音。
“可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離開朕了。”李鸷松開手,神情漸漸變得冷酷。
琉璃罩中的燭火隐動,更漏傳來規律的聲響。
殷籬一瞬打破沉寂,她倏地推開被子,轉身去夠另一個玉枕,只是這次沒能摔出去,被李鸷制住手腕,他将玉枕丢到一旁,語氣寵溺:“別弄傷手。”
殷籬幾乎快要瘋掉。
“你到底,要将我折磨成什麽樣才甘心?”
李鸷握緊她的手,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刻,語氣淡淡的,眼中卻有讓人分辨不清的認真,他道:“你對朕有什麽不滿,說出來。”
殷籬頓了頓,眼中模糊不清。
她如何不想說,她憋在心裏的話太多了。
哽咽一聲,殷籬力氣漸小,低啞聲音落到他耳中。
“魚晚晴打了我一巴掌,禁不到一個月的足,你把她放了,從我這裏出去,你可以衣冠楚楚地去別人那裏留宿,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你可以冷漠無情地趕我走,我不要臉面的嗎?李鸷,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麽?是新鮮時便逗弄逗弄,厭倦了就棄置一旁的畜牲嗎?”
之前積壓的種種被她一并傾吐出來,到最後幾近失聲。
李鸷眼皮微垂,鉗着她手腕,強迫她停止動作,半晌後,他發出一聲笑,另一只手撫了撫她頭頂:“你既然有這麽多委屈,為何不跟朕說?只要你說,朕都可以應允你。”
“什麽都可以應允嗎?”
“什麽都可以。”
殷籬張了張嘴,有什麽呼之欲出,可她忽然忍住了。
李鸷靜候,眼中充滿溫和的笑意。
殷籬閉了閉眼,低頭任眼淚滴下,半晌後,她好像找回自己的嗓音:“我想見阿蠻和金檻。”
李鸷笑容不變,卻沒有開口回答她。
殷籬不想錯失這個機會,恐怕他收回承諾,急着抓住他的手,近乎懇求道:“之前的事都算了,你讓我見見阿蠻和金檻好不好?你方才說的,什麽都可以答應我的。”
頭頂上的手順着發絲而下,落在她側臉上,李鸷的指腹蹭了蹭她眼角,道:“好,朕答應你。”
心裏的石頭落地,殷籬感覺全身都輕松了。
李鸷向前傾身,将她擁進懷裏,伸手拍着她後背,像是輕哄:“下次別再說尋死的話了,知道了嗎?”
殷籬閉着眼。
“嗯……”
燈熄,李鸷抱着她躺下,什麽都沒做,只是哄她入睡。
第二日起身時他已不在,地上的碎片也打掃幹淨了,殷籬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喚梅意進來為她梳洗。
聖旨傳到鎖晴樓的時候,殷籬的發髻才剛梳好,是晉升的聖旨,李鸷封她為柔妃,仍居鎖晴樓。
殷籬接完聖旨,梅意要請內侍進去喝茶,那人笑着婉拒:“喝茶就不必了,還得走一趟鐘粹宮呢。”
梅意和殷籬面面相觑,不知何意,殷籬去了玉照宮才知,李鸷還封了燕聆玉和戚幼滢,兩個都是嫔位,一個敬嫔,一個熙嫔。
戚幼滢沒來玉照宮,說是不舒服,差人請了假,暖房裏,衆妃嫔頭一次這般沉默,皆是喝着手邊的茶,沒什麽人說話,倒是恭維殷籬的人變多了,不時地跟她套近乎,殷籬不勝其擾。
還是座上的皇後先發話:“柔妃身子不好,你們就不要叨擾她了。”
“是。”皇後發話,諸位只有應着。
從玉照宮裏出來,殷籬心情出奇得平靜,回到鎖晴樓,遠遠看到殿門前站着兩道熟悉的身影,旁邊,則立着一個身體挺拔之人。
殷籬頓住腳步,臉上的驚訝轉變成驚喜。
那兩人似有所覺,一起轉過了身。
“阿籬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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