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旁敲(捉)

宋聲回來複命, 遠遠在龍案前停下,跪下行禮。

李鸷右手執筆,正在批閱奏章,這兩日他雖時刻關注着鎖晴樓的情況, 自己卻并沒有再踏足那裏, 一是不想自己的出現再刺激殷籬, 二是,他自己也想冷靜一下……

只要一踏進鎖晴樓,他就會想起殷籬懷的那個孩子。

也許本不該失去的。

頭疼欲裂,眼前的字也看得模糊不清, 李鸷放下筆,抵在額頭上揉了揉, 良久之後才擡眼看過去, 對下面跪着的宋聲道:“怎麽樣?”

宋聲沒有及時回答,而是遲疑了一下, 才低頭回道:“娘娘還是很抗拒……無論微臣說什麽, 她都不願意聽。”

李鸷皺了下眉頭,從龍椅上站起身:“連你的話都不聽?”

宋聲苦笑一聲:“微臣在娘娘眼裏,也不過是陛下派來的說客而已,并沒有什麽不同。”

李鸷顯然對他的回答不滿:“你之前向朕保證過。”

“是, ”宋聲壓了壓身子, 聲音拉長, “娘娘雖還不願接受事實,可……”

“什麽?”

“微臣告訴娘娘,陛下原意把金檻收為義子, 并且對之前發生的事既往不咎, 娘娘雖然還有些猶豫, 但已經把馮太醫開的藥都吃了,說明……娘娘也并不是什麽都不在乎。”

有的在乎,一切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宋聲說到這裏停住,沒有繼續下去,李鸷卻語氣驟冷:“朕似乎,并沒說過既往不咎。”

宋聲叩拜,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擡高音節道:“微臣雖然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但微臣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比起她自己受到傷害,她更害怕的是連累別人,如果陛下因此怪罪燕世子,那陛下與娘娘之間的鴻溝,就再也無法逾越了。”

李鸷這才明白宋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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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在給燕無意求情。

“你是在威脅朕?”

“臣不敢!”

宋聲急忙為自己辯解,語氣卻不卑不亢。

但頭頂的威壓顯然告訴他李鸷已經不快,此時再往殷籬身上帶,勢必會讓李鸷更為震怒。

宋聲聲音低了下來:“臣這麽說,并不是全然站在娘娘的角度考慮,就算是為陛下考慮,也是一樣的……”

李鸷打量着宋聲,黑沉的眼眸中是變幻莫測的情緒,讓人無法琢磨,短暫的不悅已經消失,他坐回到龍椅上,問:“說來聽聽。”

“柔妃娘娘回京已近七日,陛下命令玉麟軍對此事不得宣揚,宮妃出逃……畢竟不光彩,且一旦傳播開,娘娘必死無疑,想必陛下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但倘若這件事要按下不發的話,降罪燕世子自然也師出無名,靖江王還鎮守江南,他手上兵權早已被瓜分,可威望尚在,陛下此時……不宜對燕世子出手。”

宋聲一番話,言辭誠懇地為李鸷分析利弊得失,也确實如他所說,李鸷将燕無意關進大牢卻沒有下一步動作,其實就是這個原因。

長久的安靜過後,李鸷開口:“起來吧。”

讓他起來的意思,想必就是認同他說的話了。

宋聲應了一聲“是”,從地上站起身。

“她既然願意親近你,那你便多去看看她。”李鸷似乎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多談,重新拿起奏折批閱起來,對宋聲漫不經心地說道。

宋聲自然不會拒絕,又回答了李鸷幾個問題,就退下了。

走出殿外的那一刻,他微微松了口氣。

其實他心裏清楚,李鸷并不是因為他三言兩語就放過燕無意。

李鸷原本就沒打算降罪于燕無意,只不過是想關他幾日,讓他知錯便罷了。

燕無意雖然不是靖江王唯一的兒子,卻是作為“質子”留在京城的,這對雙方來說是一種交換,都不損失什麽,只是一種為了取得對方信任的默契而已。如果燕無意死了,就意味着李鸷要親手撕破與靖江王之間的這份信任,即便靖江王現在不會做什麽,也一定會留下隔閡的。

李鸷剛剛登基不久,這樣的沖突實在沒什麽必要。

宋聲一邊行出宮殿,一邊思考着接下來該怎麽做,殷籬顯然沒有完全信任她,她心裏還有自己的小盤算。

外面夜黑燈耀,剛下過一場雨,地上濕漉.漉的,宋聲迎面見到馮振走來,收回心思,對他施了一禮:“馮太醫。”

馮振腳步有些匆忙,提着衣擺停在他身前,也回了一禮:“宋掌司是去鎖晴樓嗎?正好,我剛給娘娘把了脈,今日脈象已平穩許多,我就改了藥方,這次的藥比之前的苦些……還要勞煩宋掌司。”

畢竟現在只有宋聲給柔妃送藥她才喝。

宋聲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陛下召見我,不耽擱了。”馮振又提起衣擺,氣喘籲籲地從他身側走過,宋聲想起什麽,回身喊了一聲:“等一等!”

馮振停下,回頭看他。

宋聲笑了笑:“上次與您說的那種藥,回去查閱典籍後,可有什麽收獲?”

馮振想起之前兩人說的話,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蹙,頓了一下,搖頭:“沒有。”

宋聲目露失望,沒說什麽,沖馮振彎了彎身,轉身便走了。

馮振眉頭皺得更緊,卻沒再遲疑,加速往承乾殿那邊趕。

馮振到的時候,李鸷已經批閱好奏折,身上披了黑色披風,太監正在為他整頓儀容,似乎要出去。

馮振把殷籬脈象變好以及換藥的事如實禀報李鸷,末了有些遲疑。

李鸷側頭看了看馮振:“還有什麽事?”

馮振低下頭,猶豫道:“有一件事,微臣不知當講不當講,是有關宋掌司的……”

李鸷眉頭皺起:“說。”

“前些天,宋掌司私下裏問臣,有沒有一種藥能擾亂人的記憶,讓人忘記過去,似乎是想用在娘娘身上,臣告訴他,這種藥都對身體損害極大,且易成瘾,可宋掌司好像并沒有放棄,方才碰着了,竟還在問臣。”

馮振本意不是向李鸷狀告宋聲,只是想提醒李鸷一下,想到這,趕忙又替宋聲說了句好話:“不過,臣覺得宋掌司應當也是為了娘娘着想,畢竟若真有這種神藥,對娘娘來說的确算一件好事,但臣就怕他病急亂投醫。”

說罷,馮振偷偷擡眼看了看李鸷,卻見他眉頭緊鎖,似在認真思索着什麽,片晌後,李鸷看過來:“他說的這種藥,真的沒有嗎?”

馮振正收回視線,聞聲一頓,狐疑地“嗯”了一聲,回道:“這……應當是沒有的,微臣回去後也查了查太醫院裏的醫書和藥典,其上所記相關皆無考證,只言片語,不足為據。”

李鸷默然,随即揮了揮手讓他下去,馮振想了想,還是躬着身謹慎道:“若陛下也覺得此路可行,微臣便回去再好好翻閱翻閱,說不定能尋到什麽蛛絲馬跡,真的找到這種藥來。”

醫學典籍浩如煙海,馮振也不敢保證自己遍讀醫書無所不知,他見李鸷似乎對這種藥頗感興趣,心裏也覺得未必不可行。

李鸷沉吟片刻,最後心不在焉地道了句“也好”。

馮振得了聖旨,急匆匆地退下。

李鸷本就要出去,穿戴整齊後便踏出了承乾殿。

**

春雨連綿,夜間又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屋脊的雨水順流而下,在房檐垂落,滴滴答答地陷入土裏。

戚幼滢看了好一會兒,覺得無聊,侍女怕她染上風寒,催了幾次,可戚幼滢像是沒聽到,還是趴在窗邊看,像在等着誰。

她也不知等着誰。

雲影殿很久沒熱鬧過了,除去那道身影踏足這座宮殿之外,戚幼滢只是日複一日地過着清閑又無趣的日子。

她沒去春獵,在冷清的雲影殿裏每天做着相同的事,但她不再舞刀弄槍了,那東西見了更想,越想越傷感。

可是有一個人,即便不見,戚幼滢還是無法控制地想他,她會猜他現在在哪,做什麽,開不開心,有沒有想起她,睜眼閉眼都是那個人的影子。

聖駕班師回朝了,可他卻沒來過。

沒進宮之前,她常聽人說,男人都是薄情的,那時戚幼滢還很天真,覺得自己有一日定會遇見如意郎君,那郎君心悅她,寵愛她,尊重她,保護她,那郎君定會對她長情。

可這一切,都在她知道戚家要送女子入宮時被打破了。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甘願入宮為妃,究竟是因為想替父親守住大房的榮耀,還是因為皇位上的那個人是他。

戚幼滢想事想出了神,忽然看到遠處出現一抹燈光,她站直身子,驚詫地望着窗外,內侍提着燈籠走在前頭,後面的那一抹明黃的身影,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使勁擦了擦眼睛,李鸷已經踏進雲影殿,因為夜已深了,他沒讓人通傳,走進內院後見到戚幼滢就站在窗邊,他停下腳步。

“你在那裏做什麽?”

戚幼滢手忙腳亂地站端正了,屈膝行禮,吞吞吐吐地道:“在看下雨。陛下……陛下怎麽來了?也沒讓人說一聲……”

她說着,身影從窗邊消失,很快出現在門口,急忙拉着李鸷進去:“快進來吧,外面下着雨,冷。”

兩人進了屋,戚幼滢掃了掃李鸷肩頭的雨珠,沒看他的臉,只是下意識伺候着,為他脫下披風:“看看,落了這一身的雨。”

雨不大,何況路上有人為李鸷撐傘,雨勢漸小些,他才揮退掌傘的太監,身上并沒淋什麽雨,戚幼滢解下的披風放到一旁,倒了杯熱茶,遞到李鸷身前:“陛下快去去寒氣。”

李鸷看了她一眼,将茶水接過,喝了一口,随手在桌邊坐下,這才開口:“朕只是閑來無事,過來看看。”

戚幼滢喃喃道:“這麽晚了……”卻突然來。

“怎麽,不想朕來看你嗎?”李鸷打斷她,語氣中帶着笑意。

戚幼滢連忙搖頭:“不是!”

她當然希望他來。

卻又不想他只是閑來無事才過來坐坐。

兩種想法糾纏在一起,讓她覺得大腦有些混亂,李鸷沒留意她突然的安靜,拉着她的手坐下,又端起茶喝了一口,狀似不經意道:“朕不在的這些天,都做了什麽?”

戚幼滢回過神來,“啊”了一聲,起身去了內殿,很快又跑回來,将一塊白玉放到桌子上。

“閑着無聊,就去陪莊姐姐,她說我跟猴兒一樣,沒有定性,就教我琢玉,修身養性,這塊是我雕來送給陛下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那塊白玉品質是上乘,雕琢的手藝卻實在不怎麽好,能依稀看到玉上有兩個字,是溱舟。

溱舟是李鸷的字。

李鸷低頭看了看,眉頭揚起,将玉牌拿在手中把玩:“朕竟不知,你還能做這等精細的玩意。”

戚幼滢臉一紅,伸手就要搶過來,嗔怪道:“六哥就知道拿我尋開心,不送你了!”

李鸷向後收手,在戚幼滢第二次伸手過來搶的時候,将玉牌放在桌子上移過去,另起話頭:“這段時間,你怎麽沒去鎖晴樓?”

戚幼滢的動作霎時僵住,猝不及防到她臉上都沒有調整好表情。

一瞬間,她全明白了,李鸷為什麽深夜突然造訪,又為什麽看起來那麽心不在焉。

她雖然天真爛漫,卻不是個傻子,失望只是轉瞬即逝,她坐回到凳子上,語氣沒什麽變化:“阿籬姐姐喜歡清淨,她近日在養病,我不想打擾她。”

殷籬回宮後,就一直在鎖晴樓養病,消息自然是李鸷讓人放出去的。

“你們兩個關系不是很好嗎?你去怎麽會是打擾。”李鸷理所應當地道。

戚幼滢心頭苦笑,想說這一點您又何必來明知故問,她與殷籬做不做得成朋友,最大的阻礙就是李鸷他自己。

可這話畢竟不能說。

“那我明日去看看?”戚幼滢看着李鸷,語氣試探,同時也在揣摩着李鸷的心思。

果然就聽他道:“明日朕陪你一起去。”

戚幼滢知道自己猜對了,李鸷應當就是這個意思,他想去看阿籬姐姐,又不敢自己去,所以拿她幌子,是覺得有她在,阿籬姐姐就不會鬧得太僵。

德城發生了什麽嗎?他與阿籬姐姐吵架了?

戚幼滢想了各種可能,想要掩飾內心的失落,可是這種感情是掩飾不了的,她甚至有些生氣。

垂下眼,她輕聲嘀咕道:“陛下為何不自己去呢?”

“你說什麽?”

李鸷的聲音還是那樣低沉,戚幼滢卻聽出一絲陰冷,她猛地擡頭,撞進他漆黑的眸子,內心打了個寒顫,急忙轉移話題:“沒什麽,那陛下今日還走嗎?”

“朕累了。”李鸷嘆了口氣,一邊說着一邊起身,轉身往內殿走。

戚幼滢經過方才那麽一吓,已經什麽驚喜都沒有了,只得擡腳跟上去。

第二日沒有早朝,李鸷果然跟她一起去了鎖晴樓,戚幼滢很久沒來鎖晴樓,有些近鄉情怯,可李鸷又在身旁站着,容不得她有任何退縮,便深吸一口氣,提裙走了進去。

只是沒想到再見殷籬的時候,她竟然會消瘦那麽多!

戚幼滢一看殷籬坐在床頭那副盈盈弱弱的樣子,早顧不得身後的李鸷了,她加快腳步走過去,在床頭坐下,震驚地看着殷籬:“病這樣重,你怎麽都不差人來說一聲!我都不知道!”

早知是這樣,她還管什麽臉皮,爬也要爬過來陪伴殷籬。

說話的時候,李鸷也走了過來,殷籬沒理會戚幼滢,只是順着視線将目光挪到李鸷臉上,擡着眼眸,眸底深沉。

皇帝站着,戚幼滢自然不能坐着,她焦急問詢殷籬的狀況,又不得不起身,給李鸷騰地。

只是剛一起來,殷籬便将頭轉向裏頭,伸手拉着被子覆在身上,悶聲道:“我不想看見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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