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深淺(捉)
殷籬随意靠坐在屏風後, 金黃色的燈火越不過去,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灰暗。
裏面有低淺的說話聲傳來,不遠,所以也能聽清, 殷籬卻想起方才在暗牢裏嚎叫的人。
那人嘶啞失真的聲音, 和不斷晃動的手, 好像總是揮之不去。
她向後仰着,頭抵靠在屏風上,輕輕閉上眼睛,一邊回想着剛才的情景, 一邊聽着裏面的說話聲……
燕無意垂着頭,失意地跌坐在地, 右手無力地搭在膝頭上, 頭頂的視線如刀刃上反射的冷光,讓他無所遁形, 他只能低頭無奈地說着:“六哥, 我真的沒想騙你……我、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就這麽死在深宮中……”
“那日在鎖晴樓。”李鸷打斷他的話,燕無意頓住聲音,聽到李鸷提起的話頭, 面色一閃而過的疑惑, 茫然地擡起頭, 耳邊接着便傳來冷漠的嗓音,“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躲在櫃子裏?”
燕無意愣了下,而後整張臉爬滿了驚恐和錯愕, 臉色頓時變得更加蒼白。
李鸷垂眸看他:“你與朕說, 你沒有私心?”
分明是不加起伏的聲音, 卻猶如一只手掐在脖子上,扼住了他的呼吸。
燕無意感覺到直擊心髒的銳痛,被任何人發現都不必隐藏的心思,只在他面前,感覺到無地自容。
他曾把他當做兄弟,當做朋友,也當做唯一臣服的君王,然而從青盧小築第一眼看到殷籬從那間屋子裏走出來時,他就知道自己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了。
他喜歡殷籬,他想她。
“六哥,我……”
“朕給過你機會,也提醒過你很多次,但你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不是……六哥,我沒……”
李鸷卻不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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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背叛朕也就罷了,攜宮妃出逃,欺上瞞下,暗度陳倉,如果事情敗露,你想過靖江王府會怎麽樣,想過殷籬會怎麽樣嗎?”
一個個問題如驚雷一般降在燕無意頭頂,振聾發聩。
他當然有想過,這一個月裏不停折磨他的就是這些問題。
他害怕所有人因為他的沖動之舉被連累,而能挽回和改變這個局面的人不是他,是李鸷,是眼前的人。
可李鸷已經看透他所有的心思了,這樣嚴重的背叛,他怎麽可能原諒他?
燕無意忽然從地上爬起來,在李鸷腳下,磕頭跪拜,祈求一個發落:“六……陛下,所有的錯都是微臣一個人造成的,不關他人的事,要殺要剮,臣絕無怨言,只希望陛下放過燕家人、還有柔妃娘娘……”
“你想犧牲自己,成全別人?”
李鸷忽然笑了笑。
燕無意維持着那個卑微的姿勢,沒有遲疑:“還請陛下成全!”
“你不怕死?”
室中一靜。
這次他沒有及時回答,從李鸷的那個角度看,燕無意深埋在額頭下交疊的雙手,被掐得失去了原本的顏色。
良久之後,他道:“不怕。”
李鸷聲音一沉:“柔妃與你暗通款曲,你還想朕繞過她?朕要是不饒呢!”
燕無意猛地擡頭,眼中滿是震驚之色,随即厲聲反駁:“不是!臣與柔妃娘娘清清白白,從未做過任何逾矩之事,六哥,我真的沒有騙你,我發誓!就算最後你沒有找到她,我也不會跟她在一起,我……”
他鐵青着臉,好像突然哽住了,血液充上頭頂,他覺得臉上一陣火熱,是讓人羞愧難當的挫敗。
“我對不起她。”他想到什麽,然後靜靜閉上眼。
将這句話說出來,幾乎耗盡了他的勇氣,這世間大概只有李鸷一個人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燕無意再睜開眼,已經克制了情緒,道:“我知道我沒資格,六哥能跟她在一起,也有我推波助瀾,她心裏一定恨我,即便她還不知道那件事,但我心裏過不去這道坎。”
李鸷冷笑出聲:“你是在指責朕?”
燕無意哪裏敢,他們的命都握在他手上。
“六哥,阿籬妹妹是真心喜歡你,在江陵的日子,你都看在眼底的,以前的那些事與她有何幹系?何況你已經傷害過她了,六哥,你忘了那些,饒了阿籬,好不好?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只有這一個請求!”
燕無意言辭懇切,就差将心挖出來給李鸷看。
他等了很久,久到心在一點點下沉,在絕望和崩潰的邊緣。
李鸷突然開口了。
“起來吧。”他輕嘆一聲。
燕無意眼中恍惚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尋求确定似的看着李鸷,李鸷臉上露出疲态,伸出手去,燕無意不假思索地,也伸出手來,兩手交握,李鸷将燕無意從地上薅起來。
“六哥……”
“老四,朕雖然把你關在這裏,但這段時間,可曾派過一個人來審訊質問你?”
燕無意緩緩張口,喃喃道:“沒有……”
“朕沒想過要治你的罪。”李鸷眼含鋒利的目光,手掌拍了拍燕無意的後頸,“但你做的事太讓朕生氣了,你知不知道,如果這件事傳出去,不僅殷籬要死,朕連你也保不住?”
皇家顏面大過天,燕無意當然知道。
可聽他的意思……
他的心砰砰跳起來,看着李鸷的眼睛也慢慢睜大。
“朕關你幾日只是洩憤,也讓你好好想想,以後凡事三思而後行!知道這件事的人,朕早已經封好口了。”
“那阿籬——”
李鸷眉頭一蹙,笑罵地踹了他一腳:“朕的女人,你少操心!”
燕無意跳着躲開,臉上還茫然無措,好像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結局,犯了這麽大的錯,李鸷竟然沒有怪罪他,也沒牽連任何人。
反應過來之後,他急忙跪地謝恩,匍匐在李鸷腳邊,聲音是由衷的感激。
“微臣謝陛下不殺之恩!”
李鸷沒低頭,垂着眼看着身前的人,唇邊彎着笑意,眼中卻一絲笑意都沒有。
“你叫朕一聲六哥,便有情分在,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明白了嗎?”
燕無意自然沒看見他的臉色,只是攥緊拳頭,眼睛痛得發脹,等到喉嚨的緊繃漸漸平息時,才啞聲道:“臣謹記!”
“起來吧。”
燕無意晃晃蕩蕩地站起身,李鸷道:“禁足解除了,走吧。”
聽見李鸷如此說,燕無意心裏更是松了一口氣,有他這句話,就知道他是真的要放過他,不會再降罪于他了。
李鸷先走,燕無意從後面跟上,待到快要行至屏風那處之時,李鸷忽然停下腳步。
他偏頭看着一側,然後快步走過去,彎腰扶着那人起來,嘴上溫柔說着:“怎麽坐在這裏了,地上涼,起來。”
燕無意忽覺頭頂炸開一道驚雷,他定立在那,看到李鸷扶着女人起身,她瘦了不少,臉上神色淡漠,眼睛靜靜垂着,看着地面,沒有看他。
他剛才都說了什麽?
她又都聽到了什麽?
燕無意瘋狂回憶起方才與李鸷的對話,恐怕自己說漏了嘴,又不敢對上殷籬的視線,害怕自己此時僥幸的歡喜是對她的背叛,更害怕自己的求饒會變成她眼中的搖尾乞憐。
殷籬無論如何都要恨六哥,可他現在跟六哥站在一起,她又會如何想他呢?
想到這,燕無意思緒崩地一聲斷裂。
大腦一片空白,他驚恐地看着同殷籬聞聲低語的李鸷。
後背已生出一層冷汗。
他知道他大抵是一輩子都比不過李鸷了,比不過他陰狠,比不過他算計,比不過他會玩弄人心。
“你也見着他了,還有什麽想說的嗎?”李鸷扶着殷籬的肩膀,輕聲問她。
殷籬被他攬在懷裏,慢慢擡起眼眸,與燕無意想要躲避的視線對上。
然後別開眼去,聲音冷漠:“沒了。”
李鸷陪殷籬回了鎖晴樓,燕無意一個人出宮,寬闊的石板路上只有他一個身影,背影失魂落魄。
滿腦子都是殷籬的那句“沒了”。
京城中有他府邸,燕無意回去後,直奔自己房間,只想要癱倒在床,忘了這一天發生的所有事。
但他沒想到竟會在房中看見其他人。
一個半大的少年。
燕無意胡子拉碴,一見到來人心中警鈴大作,急忙回身将門關上,确定再無他人之後,他匆匆走到那人跟前。
雙手握住他肩膀,左右看了看,确定他無事,才道:“你怎麽會在這?陛下有沒有懲罰你們?”
金檻嗓音稚氣未脫,皺眉推開燕無意的手:“沒有,他沒有懲治我。”
“不僅如此,還認我做義子。”
燕無意從疑惑到震驚,睜大雙眼:“你說什麽?”
金檻重複一遍:“他為了讓阿籬姐姐安心,認我做義子。”
燕無意聽到金檻的話,心中已經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如果這件事是真的,倒是也有可能是李鸷會做出來的……
“你來找我做什麽,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會回府?”
金檻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你還打算幫助阿籬姐姐嗎?”
燕無意握緊手,看着金檻,半晌後回道:“當然。”
“如果你想幫助阿籬姐姐,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燕無意微怔。
“江北平叛,讓我去。”金檻眼睛緊盯着燕無意,一字一頓道,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野望。
燕無意臉上再次震動:“你想上戰場?”
**
殷籬對李鸷心中所想沒有任何興趣。
哪怕聽到兩人模棱兩可、暗藏玄機的對話,殷籬也沒有任何想要探聽的想法。
承受自己可以承受的,是她目前可以保護自己唯一的方式。
可她總是覺得,李鸷今日之舉的用意不僅僅是挑撥她與燕無意的關系。
比起他和燕無意的對話,李鸷更想讓她看到的,似乎是那個暗無天日的地牢。
在路過暗牢的時候,他整個人情況都不太好。
殷籬忽然就想起李鸷曾提起的,有關“母親”的往事。
再見宋聲時,她特意提起那座暗牢。
“你知道裏面都關過誰嗎?與他有關的人。”
宋聲眼神微眯,半晌後點了點頭:“是陛下的母妃。”
“為什麽關進去?”
“先皇懷疑她與臣子有染。”
“那個臣子呢,現在家族可還在?”
“不在了。”宋聲低下頭,“都已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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