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質問
紫宸殿在承乾殿東北的方向上, 走路只需要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那原本不是後妃居住的宮殿,而是皇帝日常起居與休憩的場所。
殷籬聽了李鸷的話,渾身遍生一股寒意。
自從德城逃跑失敗被抓回來之後, 李鸷對她雖然總是諸多刻意縱容, 也不會再讓宮裏其他後妃騷擾打攪她, 但殷籬就是能感覺出來他與之前的不同,不似在江陵時的隐忍虛僞,也不似她剛回京時的周旋玩弄。
他會無時無刻不暴露出他陰暗肮髒的占有欲,比之從前将她困在一處偏僻遙遠的角落裏, 他現在更想将她鎖在身邊。
以供他随時随地的享樂。
沒錯,是享樂。
殷籬感覺自己就像一只主人閑來無事逗弄的寵物, 無論她甘不甘心, 情不情願,高高在上的主人都不在乎, 主人覺得她是怎樣就怎樣, 主人自己會構架出一段彼此契合的緊密關系。
就如同現在,他不會問她想不想搬去紫宸殿,而是不容置疑地将結果告知于她。
紫宸殿是皇帝寝宮,或許他還覺得這是至高無上的恩賜。
說不定還會有一些人在背後羨慕和嫉妒她, 更會有人以為是她用了什麽手段, 讨得陛下獨一無二的盛寵。
殷籬覺得很累, 頭也疼。
李鸷不需要她回答什麽,用了早膳過後,便帶着殷籬一起去了東郊大營。
東郊大營是此次比武的地方, 演武場就在這裏, 玉麟軍日常訓練也在此處。
烈陽刺目, 雖有華蓋罩頂,殷籬依然覺得很熱,李鸷看她香汗淋漓的模樣,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暗了一暗,随即拉着她,快步走向看臺那邊的涼亭。
阿蠻跟在殷籬後頭,偷偷擡起眼睛尋找金檻的身影。
草場上滿是身穿黑甲的士兵,黑壓壓的一片,大比沒有開始之前,衆人都摩拳擦掌,等待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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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視線裏卻突然多出一道人影。
阿蠻飛快地低下頭。
魚非謙身着黑甲,行至李鸷跟前,單膝跪地,抱拳禀報:“陛下,比武一應事宜都已準備好,是否在一炷香後如期舉行?”
李鸷看了殷籬一眼,對魚非謙道:“你将榮郡王叫過來,朕有話對他說。”
“是。”
魚非謙目不斜視,利落地應了一聲後就起身離開,阿蠻這才松一口氣,站在殷籬後面默不作聲。
殷籬卻是皺了皺眉:“你叫他過來做什麽?一會兒就要比武,該分心了。”
“你不是有話對他說嗎?”李鸷反問回去,笑着看她,仿佛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模樣。
殷籬微頓,移開眼去。她的确有很多話想對金檻說,但是他在這裏,就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隔了片刻,遠處傳來聲音,殷籬還是控制不住地擡起頭來,只見金檻穿着一樣的黑甲紅袍,身形又比之前高了不少,行止間已有軍人風姿,眉宇軒昂,氣勢勃發。
殷籬見着了就放下心來,身後的阿蠻也跟着一陣豔羨。
金檻被李鸷認作義子後,還命欽天監拟了名字,取做李玉鞍,聽宋聲所言,當時朝中大臣全都上書讓李鸷三思,外姓收做義子再上族譜是從未有過的事,此舉有可能混淆皇家血脈。
李鸷為了讓李玉鞍名正言順,先是将他歸置到原來的三皇子那一支,三皇子本是在李鸷進京後死于流矢,身下沒有子嗣,李鸷便将金檻先過繼到三皇子那邊。
雖然三皇子也是皇族之人,這樣做也是在混淆皇家血脈,但是三皇子乃先皇後所出,李鸷本就跟三皇子不合,大臣心裏以為陛下此舉只是為了“鞭屍”三皇子,為了讓陛下出了這口惡氣,朝臣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未加阻攔。
誰想到後來又被李鸷認作義子,還加封榮郡王,有爵位在身,金檻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
現在誰也沒人敢再叫他金檻。
金檻大步走來,到了涼亭階下,撩袍一擺,朝二人跪拜:“兒臣見過陛下,母妃。”
金檻年紀還小,聲音處在雌雄難辨的階段,聽起來幹淨清越,殷籬心裏高興,面上卻還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李鸷瞥她一眼,轉頭對金檻道:“平身。”
他似乎真的很高興,看着金檻的模樣眼中帶着一絲欣賞和欣慰,即便明知金檻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也是絲毫芥蒂都沒有。
這是殷籬覺得最令人驚奇的地方。
李鸷對金檻擡了擡手:“過來,你母妃有話跟你說。”
殷籬聽到那一聲“母妃”,心裏還是忍不住別扭,她卻覺得李鸷好似是故意地一般,一定要将這層關系坐實坐穩。
“是。”金檻聽話地應了一聲,起身走到殷籬跟前。
金檻塊頭不大,卻能看出他勁瘦的身軀蓬勃有力,他看着殷籬,不像從前一樣放肆,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沒有絲毫僭越,甚至臉上也沒有過于興奮的表情,只是矜持地表現自己的歡喜。
殷籬拉起他的手,擡頭看着他幹淨的笑臉,忽然就想到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渾身髒兮兮的樣子。
“這幾日累不累?”
金檻搖頭:“不累!”
殷籬看他容光煥發的樣子,手不禁攥緊幾分:“這次大比,有信心得到第幾名?”
金檻看了李鸷一眼,回頭,想了想,擡高聲音道:“當然是甲等第一名!”
他回答得很有氣勢,這麽半大的孩子說出的話,很多人都會覺得只是年輕氣盛,說着玩玩,但金檻似乎就是有這樣的自信,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都閃着光。
金檻忽然轉頭看向李鸷,滿臉天真地道:“父皇,如果兒臣得了甲等第一,可否答應兒臣一件事?”
他突然向李鸷提出要求,連殷籬也沒想到,以為李鸷會不高興,扭頭去看他,卻見李鸷帶着笑意,并未有任何異樣,好奇道:“朕可以答應你,你想要什麽?”
皇帝金口玉言,金檻展顏一笑:“等兒臣拿了第一再告訴父皇!”
李鸷一怔,而後笑道:“好!”
殷籬不知兩人之間已經熟絡到如此地步,看情形,李鸷似乎很看重金檻,殷籬當然不會傻到以為他會把金檻當成親生孩子一樣看待,但是短短的相處中,殷籬能看出李鸷對這個孩子很欣賞。
殷籬心裏更松了幾分。
比武快開始前,殷籬随李鸷去了看臺,衆人跪地高呼萬歲,殷籬坐在上頭,也不免陪他一起承了禮。
她有些恍惚,但很快又會清醒過來。
她知道,此刻所受一切尊榮都不是源自她本身,而是李鸷帶給她的,尊貴是這樣,寵愛是這樣。
她沒必要浮沉于這種虛無缥缈的榮耀裏,這也根本不算榮耀。
榮耀在箭鋒之上——
“铮”地一聲,利箭穿破虛空,插在靶子中央,金檻放開弓,朝百步開外的靶心眯了眯眼眸,十箭十中,分毫不差。
遠處的士兵高高揚起手中的棋。
一聲哨響劃破天際,金檻回身一跪,旁邊已經響起來歡呼聲。
常晟笑眯着眼,對李鸷道:“榮郡王舞刀、硬拉弓、騎射和步射都是第一,看來這甲等第一名非他莫屬了。”
殷籬也是第一次看金檻在衆人面前展露風采,本以為他能在玉麟軍中好好亮個相就算成功,沒想到金檻還能在他們之中脫穎而出,也是大大出乎她的預料。
李鸷顯然也很高興,雖然只是個小小的比武,但金檻表現得越好,越能在大臣們面前證明他眼光正好,選擇沒錯。
李鸷看了常晟一眼,常晟命人宣金檻上前。
金檻聽了旨意,起身後把弓箭交給身邊的人,快跑幾步過去,在李鸷面前跪下:“兒臣不負父皇重望!”
李鸷高興地笑了兩聲,身子向前一傾:“這下說說,你想要什麽?”
金檻擡頭看了殷籬一眼,收回視線,看向李鸷,幹脆利落道:“兒臣想随母妃出宮看看,求陛下恩準!”
話音剛落,空氣瞬間陷入安靜。
殷籬面色微變,手指緊緊抓着衣袖,有些緊張地看着金檻。
她知道這件事對于李鸷來說有多忌諱,會讓他想到她之前的不安分。
這也不要緊,她更怕李鸷遷怒金檻,好不容易得了甲等第一名,該得到更好的賞賜才是——至于離開皇宮,殷籬暫且不想了,毒未解開,退路也沒有找到。
“這算什麽願望,你再好好想想——”
“好,朕答應你。”
殷籬剛開口,李鸷就将她打斷。
殷籬飛快地扭頭去看李鸷,發現他臉上沒有任何不悅。
金檻也高興得趕緊磕頭謝恩。
“你想出宮看看,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李鸷問金檻。
金檻想了想,認真道:“還是母妃說吧,兒臣聽母妃的。”
李鸷又看向殷籬。
殷籬其實沒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而且京城她并不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寧山。
寧山是京城最高的山。
“那就去寧山看看吧。”
李鸷心情不錯,有求必應。比武結束後,金檻留在軍營中,并未與殷籬說上幾句話,只是約定好出宮的時間,是在三天後,李鸷也會去。
殷籬當然沒想過李鸷會放開自己,何況他最近對她的監視愈發明目張膽,不管去哪身邊都要跟随暗衛,他絕對不會準許自己有一絲一毫脫離他的掌控。
回了鎖晴樓,李鸷還有公務要處理,便沒有跟過來。
沒有李鸷在這裏,殷籬終于松了一口氣,回到鎖晴樓卻發現正有宮人在搬運東西,攔下一問,才知道這是李鸷吩咐過的。
“對了,他說明日要我搬到紫宸殿。”
殷籬喃喃自語,心裏卻越發地不安,阿蠻看着宮人來回走動,鬧出不小的動靜,忍不住擔憂道:“阿姐,若是以後去了紫宸殿,只怕我們說話更要小心了。”
在鎖晴樓還算天高皇帝遠,即便有人監視,也還有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紫宸殿就不一樣了。
殷籬面色微寒,卻是安撫地拍了拍阿蠻的手,沒有說話。
夜裏宋聲送藥過來,殷籬借機問他該如何應對,宋聲面不改色:“柔妃娘娘只要一如往常就好。”
殷籬如今變得非常沒有耐性,常常覺得無法控制情緒,多思多慮便會頭疼,她撫着額頭,渾身疲累不堪:“解藥還有多久。”
“快了。”
“快了快了!你總說快了,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給我!”
殷籬聽夠了他說這兩個字,某一刻,她忽然覺得宋聲對她說的話非常敷衍,大聲吼道,随手在小案上一掃,案上擺着的茶水也一并被揮掃出去,茶杯摔在地上碎裂,茶水也肆意飛濺。
宋聲的衣服也被滾燙的茶水濺上,他卻顧不得自己,而是臉色驚惶地走上前,拾起殷籬的手。
瑩白的指頭此時被燙得發紅,他緊張地捧在手中,臉色急得發白,剛要回身喚人喊太醫,殷籬已經先他一步抽回手,神情冷淡道:“算了,不疼。”
宋聲還想說什麽,撞上她極度不耐的眼神後,閉上嘴,從懷中取出一瓶藥膏,默默擡起她的手指,眼神靠近,然後小心翼翼地擦了一指藥,輕輕揉着她被燙傷的地方。
殷籬擡起眼眸,發現宋聲近在咫尺,只是他好像沒發現一般,滿眼都是她的手指,眼底的認真漸漸撫平她躁動不安的心緒。
她緩緩開口:“對不起,我剛剛不該對你發脾氣。”
聞聲一頓,宋聲握着她的手,撩起眼簾,望進她一雙清澈透亮的眼中。
僅屬于這一刻的安寧,也讓他有種沉溺于此的歡喜。
宋聲收回視線,有些急,好像是想逃開什麽。
他道:“你永遠不必對我說對不起,我情願你對我做任何事,只要你喜歡。”
指頭方才還不痛,此時卻有些灼燙,殷籬心神一晃,有什麽在窸窸窣窣地悄然生長,她看着宋聲,緊緊盯着他,在他抵抗不住這樣的注視,想要松開她的手逃開時,殷籬倏地反手握住他。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空無一人的大殿,更漏已深,有些東西只會在暗夜中滋生,在一切潮濕陰暗的角落裏瘋狂長大,像藤蔓,絞着,攀着,不停纏繞。
宋聲抵着呼吸,心被人從高處懸起。
“你是不是喜歡我?”
作者有話說:
睡覺,趕快睡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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