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出宮

宋聲慢慢張大眼眶, 喉嚨中的呼吸在至高處凝滞。

他看着面前被這世間污濁浸透的一塊璞玉幾近破碎的目光,忽然從心口傳來一陣撕裂的痛,那疼在心口蔓延,如附骨之疽, 爬滿身上每一處角落。

靠近心髒的那根紅線又向前推進了幾分, 密密麻麻的痛癢感覺瞬間包裹整個身軀, 可宋聲一聲未坑,口中含糊着鐵鏽的腥味,他全數吞咽下去,艱難而緩慢地吞咽, 然後在殷籬病态癡纏的注視中,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

指尖落下, 席卷着冷意, 帶着絲絲輕顫。

殷籬沒動,只是垂下眼眸, 看着他骨節修長的長指, 本不該再被任何溫柔欺騙的她,此時竟然有些沉迷。

未完的話不必再說,未答的話也不必再問。

如果可以得片刻的歇息,任何可能打破夢境的鼓槌都該被藏起。

青帳微拂, 只剩下被陰影描摹的兩道人影, 一人站立, 一人獨坐,一人捧着一人的手放在臉上輕輕摩挲,無人言, 安靜便是彼此最好的慰藉。

殷籬在鎖晴樓住了最後一日, 罕見地未做任何噩夢。那是她回京後睡的第一個好覺。意識消弭前, 她只記得有人為她蓋上被子,手掌在肩頭緩緩拍着,為她驅散所有籠罩在心底的陰霾。

第二日殷籬搬進了紫宸殿,大大小小的箱籠擱置在偏殿,還未來得及收拾。有一些是殷籬從江陵帶過來的,其中大部分都是殷氏為她攢的嫁妝,雖然不貴重,對殷籬來說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

接連兩日,阿蠻都在幫殷籬清點從鎖晴樓搬過來的物品,出宮那天她便沒随殷籬去。

一來是不想殷籬的東西被別人随意觸碰,二來,她知道随行護衛陛下安全的人裏有魚非謙,她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觸。

“咦?這個玉佩是哪裏來的?”

阿蠻翻着冊子比對時,忽然聽到旁邊一聲疑問,她扭過頭看去,見到宮人手中拿着一枚質地上品做工精妙的玉佩,臉色驟然一變,趕緊伸手搶奪過來。

“阿蠻姐姐……”宮人看阿蠻如此緊張,也有些不知所措,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

阿蠻攥着手心的玉佩,臉色漲得通紅,心也砰砰亂跳,背着手,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平複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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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這是我的玉佩,你去看看那個箱子裏的東西點完沒有。”阿蠻一手指着對面的大紅箱一邊道,宮人未做他言,福了福身跑開了。

等人離開後,阿蠻才将手拿到身前攤開,看着手中的東西,阿蠻才想起自己和殷籬竟然都快忘了那段回憶了。

還好阿籬姐姐不在……

若是被她看到,恐怕又要陷進噩夢裏出不來了,她得找個機會把它銷毀。

“阿蠻,是太醫院的錦繡姑姑,說是想問問你有關娘娘近日的情況。”

突然,思緒被外面傳來的聲音打斷,阿蠻沒做他想,胡亂将玉佩塞進衣帶裏,見殿外是通傳的宮人,身後跟着錦繡姑姑,忙快步走了出去。

**

殷籬沒來過寧山,只知道寧山是安陽第一高峰,那天金檻提了願望,殷籬只是随口一說而已,她不想拂了金檻的美意。

安陽六月風光正好,只是烈日高照,熱得人着實不太好受,剛到山腳下,看到綿延而上的天梯她便後悔了。

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你若嫌累,咱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

李鸷看殷籬寫在眼裏的不情願,不經意地開口想要給她遞個臺階下。

他今日沒穿龍袍,換了一身石青色團花暗紋的直裰,石青色壓不住他的威嚴氣勢,臉上仍是一副讓人見之變色的陰鸷。

只是這副穿着打扮,會讓人想起當初還在江陵的時候,殷籬出宮時看到他第一眼就恍惚了,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青盧小築。

她以為過去了很久的時間,但其實還不到兩年而已。

“不用。”殷籬登上石階,看着前面,“上去吧。”

金檻一直在旁邊,見狀急忙上前,雙手拖住殷籬手臂。

通往寧山山頂的石階又密又長,殷籬與金檻走走停停,時不時地在陰涼處歇腳,即便如此,也還是累得不行。

就在她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李鸷走到她前面,屈膝向前蹲了下去,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上來。”

金檻眉頭微動,轉身去看殷籬,殷籬也被李鸷的動作吓了一跳。

“我不用你背。”她蹙了蹙眉,“還是下山吧。”

寧願下山也不想他背。

誰知道李鸷不肯作罷,仍是屈着身不起來,再次拍了拍自己的手背:“那你走了這麽久,豈不是半途而廢?”

繼而又道:“你以前也背過朕,上來吧。”

殷籬一怔,好一會兒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呼吸跟着停滞,她有些恐懼地看着李鸷。

當年在斷崖下,她就是艱難地背着李鸷進了山洞,現在又提起這件事,是想告訴她什麽呢?

殷籬很想轉身就走,但看了看旁邊的金檻,想法就作罷了。

她上前一步,趴到李鸷的背上,李鸷晚眼笑了,将她向上一提,擡起身背着她繼續向前。

他的背很寬,殷籬勾着他的脖子,某些時刻會混淆心中生出的安全感。

她覺得自己很久以來最想找到的,其實就是一種被人捧在手心裏保護的感覺。

就像她曾沉淪在李鸷對她無微不至的關照中,她在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刻遇見了他,他知道她所有的晦暗和不堪,她以為他們彼此之間足夠坦誠。

所以在他頻頻伸出援手之後,殷籬毫不猶豫地以為那就是情愛,他拯救她,幫助她,為她撐腰,用寬博的身擋在她前面,許她承諾,給她最密而不分的寵愛。

但那一切都是虛無的,像是空中樓閣,構建在一片虛假的幻象上。

她會将他實質上給予她的身體烙印與口中所說的情情愛愛混淆。

那時總是看不清。

殷籬趴在他肩膀上,悄悄閉上眼睛,其實她早就應該明白的,在魏書洛背叛她之後。

“在想什麽?”李鸷忽然問她。

殷籬還是閉着眼睛,感覺到暖洋洋的日光灑在眼皮上,有些發癢:“沒什麽。”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李鸷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我在想你從前問過我的那個問題。”

“你問我願不願意跟你一起隐居,做一對兒不問天地的神仙眷侶。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遇見一個小女孩,她會把最甜的一塊糖餅藏在胸口上偷偷送給我,我那時想,要是能讓她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李鸷輕聲說着,也不管背後的人有沒有在聽,只是想到了久遠的回憶,良久後,他突然停下腳步,眼睛瞥向一旁看了看。

“阿籬,如果朕現在跟你說,願意放棄一切答應你的心願,你還會不會原諒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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