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醒

慶熙六年, 中秋将至,滋擾大盛六年的江南之亂終于清掃幹淨。

皇帝聖心大悅,在早朝上親口允諾要犒賞三軍,除了戚家與靖江王府之外, 在戰場上屢立戰功的榮郡王也備受矚目, 賞賜源源不斷地送入郡王府。

作為柔妃名下的義子, 殷籬臉上自然也有光。

金檻離京五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主帥帳中獻計獻策,拿下多場勝仗, 最主要的是為教化起事蠻夷起了關鍵作用,作為軍中新秀, 連朝中一些對他并不看好的大員也有了改觀。

這次金檻回京已有兩日, 殷籬還沒見着他。

李鸷說,要在中秋宴上, 對這些在戰場上掙了功勳的将士們例行封賞, 到時殷籬便能看到他,如今金檻也長大了,随意出入後宮畢竟是有些不方便。

好在每年金檻也會回京述職。

端午佳節時,金檻回京, 李鸷就在紫宸殿擺了個小宴。眼下才三月不見而已, 殷籬想歸想, 卻也不急于這一時。

只是紫宸殿的宮人都能發現,柔妃娘娘這幾日心情頗好,興致也高, 都能猜到, 娘娘這般歡喜雀躍, 想必跟榮郡王得勝回朝有很大的關系。

回廊上,連個宮人端着吃食,小聲地議論着。

“這次榮郡王揚眉吐氣,我們娘娘不用再受朝臣的氣了吧?陛下每次說要冊封娘娘為皇後,都有言官冒死進谏,還不是因為我們娘娘沒有靠山!”

“話也不能這麽說,娘娘作為殷家遺孤,身份還是有些尴尬,但這幾年陛下盛寵,宮中的人誰敢說娘娘一句不是?只要陛下心中有娘娘,又何須在乎那一個空位子。”

花音撇撇嘴:“說是空位子,張家和木家那位不還是擠破頭了争着去搶?娘娘就是太佛系了,要是哪一天陛下突然變了心,這世上還有誰能為她撐腰?”

花月瞪了她一眼:“仔細着點!”

花音慌忙閉上嘴,左右看了看,見四處無人,心有餘悸地松了一口氣,又笑着對花月道:“不過娘娘還有榮郡王,我聽說,陛下有意晉升郡王的爵位呢!”

“這話你別說了,萬一讓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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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着說着已到紫宸殿,殿門口站着一個身穿雪青色紋雲繡裙的女子,女子纖細高挑,昔日那張圓圓的臉蛋褪去了青澀,精致小巧,多了幾分沉穩。

見兩人過來,她板着臉訓了一句:“不過是取些漉梨漿來,怎麽這麽慢?”

花音花月兩個自知是路上閑話太多耽擱了時間,忙福身認錯。

“阿蠻姐姐,我們知錯,這漉梨漿是後廚剛做好的,趁着還涼,趕快拿給娘娘吧!”花音才十四歲,人美嘴也甜,沖着阿蠻撒嬌。

阿蠻其實隔着挺遠就看到兩人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麽了,料想到不是能傳出去的,便提醒道:“宮中有宮中的規矩,切莫亂嚼口舌,給娘娘招致不必要的災禍,謹記禍從口出,知道嗎?”

“奴婢記住了!”兩人一經吓,已是真的知錯。

阿蠻擡了擡頭,兩人跟着踏進殿裏。

秋老虎最是熬人,外面火辣的驕陽當空懸挂,空氣都是扭曲的。

納涼最好的去處就是內殿,光線昏暗,有穿堂的涼風徐徐吹入,地上放置着冰盆,搖扇的風也卷着絲絲涼意,讓人分外舒服。

貴妃榻上,殷籬手持書卷,慵懶地靠在迎枕上認真看着。

阿蠻進來,花音花月将兩碗漉梨漿放好便恭敬地退了出去,殷籬随手端起其中一碗,喝了一小口,似是才想起什麽,微微擡了擡眸。

“算算日子,是不是該到昭陽公主的生辰了?”

阿蠻笑了笑:“是,十七,過了中秋就是了。”

殷籬轉過頭,不顯得熱絡,随意擺了擺手道:“去庫裏随便挑點東西送過去吧。”

昭陽公主乃戚氏所出,也是李鸷的第一個孩子,這五年來,兩宮走動不勤,最多也只是走走禮,阿蠻心中有數,便道:“放心吧娘娘,都已經準備好了。”

“嗯。”

如今後宮皇後之位空置,四妃為首,淑妃張氏和婉妃木氏因母族勢力龐大而不容小觑,手中握有軍權,被李鸷一手提拔上來的戚家也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有人說,如果不是因為熙妃沒有給李鸷誕下皇子,這皇後之位恐怕早就是戚家的了。

相對來說,殷籬的背景便顯得勢弱,除了一個并無血緣關系的義子,背後再也沒有任何勢力支撐。

不過倒是有人猜測,靖江王世子一直扶持榮郡王,便是有拉攏殷氏之心,畢竟燕家女兒燕聆玉在後宮并不受寵,自打五年前她受傷小産後,位份就再也沒動過,燕家如拉攏好了殷氏和榮郡王,前朝後宮都能說得上話,未必不是一步好棋。

如果不是因為自皇帝登基以來,還沒有誕下一個皇子,皇後之位也不會懸空這麽多年,奈何陛下如今的三個孩子都是公主,唯一的皇子乃木氏所出,卻在三年前因為一場風寒夭折了。

眼下木氏和張氏又已有孕,多少人眼睛都盯着這兩人的肚子,猜測究竟哪個懷的是龍子。

只是這兩宮雖鬥得厲害,但她們都視殷籬為眼中釘肉中刺。

在她們眼裏,戚家背後的兵權恰好成了阻礙她成為皇後的絆腳石,戚氏地位再高也高不過皇貴妃,其實不足為慮。但殷籬不同,她深得陛下寵愛,背後又沒有需要忌憚的家世,只要陛下能說服得了衆臣,想立殷籬為後并不是什麽難事。

也是因此,立殷籬為後的阻力多是來自于這兩家。

而這其中,到底有多少皇帝的考量,就不得而知了。

“對了,燕世子回來,可有去敬嫔那邊?”殷籬用完了漉梨漿,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阿蠻接過玉碗,命人将東西拿下去,回了殷籬的話:“沒聽說,大抵也是等着中秋宴上再見呢。”

這時,一旁的花音忽然開口:“娘娘,燕世子剛去了敬嫔那裏,我和花月方才瞧見的。”

阿蠻看了花音一眼,花音意識到自己多嘴,急忙要跪地認錯,殷籬攔下了她。

“無妨,你下去吧。”

花音和花月端着玉碗急忙退下,阿蠻看看沒人了,才道:“許是陛下留了燕世子說話,說完話了,燕世子才去看敬嫔。”

“敬嫔那邊,你多留意着點。”殷籬提醒一句。

阿蠻低了低頭:“知道了。”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殷籬眼中困頓散去不少,她坐正身子,沖阿蠻擺了擺手,臉上流出幾分溫柔的笑來。

阿蠻不知她要作何,壓低身子湊過去。

殷籬問:“那日給你看的冊子,上面的青年才俊,可有相中的沒?”

阿蠻煞有介事地聽着,結果是問這回事,她連騰地一紅,扭頭不好意思地看着殷籬,眼中含着嗔怪:“那麽多,我怎麽看得完……而且,那些人家都在江陵一帶,豈不是太遠了?我不想嫁得太遠!”

殷籬的眸色一深,多了幾分探尋:“是不想嫁,還是不想嫁得太遠?”

阿蠻不敢看她:“我不是答應姐姐,要認真相看嗎,沒有不想嫁,只是不想離開阿籬姐姐,舍不得你罷了。”

殷籬還要說話,阿蠻忽然跳起來:“我突然想起今日要去錦繡姑姑那裏取藥,阿籬姐姐有什麽問題,等我取完藥回來再說吧!”

說完,也不管殷籬作何回應,她轉身便跑,到了大殿門口,差點跟梅意撞上,連忙道歉,一眨眼就跑了沒影。

梅意無奈笑笑,進了殿裏。

“娘娘是不是又催阿蠻啦?”

這樣的情況司空見慣,梅意一猜便是,往常幾人這般調笑,殷籬也是随聲附和,但今日臉色卻有些沉重。

“梅意,你注意着阿蠻一點吧,大軍班師回朝,商練前幾日也回來了,我總覺得阿蠻的心都像長草了一樣。”

梅意一聽,笑容也褪去些,福了福身道:“娘娘放心,我會勸勸阿蠻的。”

“不用勸她,她知道分寸,我只是怕她為了讓我放心,随意選了人應付我。”

話音剛落,就有宮人來傳,說是敬嫔娘娘在外求見,殷籬眼皮子一撂,躺回貴妃榻上,背對着梅意揮手:“就說我休息了,讓她改日再來吧。”

梅意沒說什麽,躬身應是。

後來宮裏傳言,說敬嫔熱戀貼了柔妃的冷屁股,在紫宸殿外氣得不輕,有關燕家要拉攏殷氏的猜測變得更撲朔迷離起來。

轉眼到了中秋夜宴,整個皇宮透露出一派祥和的喜氣。

李鸷在鸾清殿宴請功勳大臣和皇族之人,朝中三品以上官員皆可攜帶家眷前往,但是能進入內殿的卻不多,除了皇帝和妃嫔,剩下便是皇親國戚,一品大員,以及戰場上掙了大功的将士。

衆臣都已列席的時候,李鸷還在紫宸殿。

梅意給殷籬梳着頭,誠惶誠恐地透過銅鏡去看陛下的臉色,但凡他露出一絲不耐的信號,梅意心裏都突地一下。

殷籬卻仍是那副不緊不慢地姿态。

“時辰要過了,陛下若是急,便先過去,不必等我。”

李鸷臉上看不出喜怒,但回答殷籬的話時,語氣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柔:“無妨,朕等你。”

殷籬撫了撫額頭:“夜裏睡不好,只能白日補眠,方才睡過了。”

李鸷面色一怔,眉頭不自覺地皺緊:“怎麽睡不着,有沒有找太醫來看?”

“太醫來了也不管用,是心病。”

李鸷從後面慢慢走過來,到了殷籬身旁,手撫上她肩膀,“什麽心病?”

殷籬擡手,示意梅意先停下,她畫着精致的妝容,眼尾妩媚柔情,眼神卻藏着幾分犀利,她擡頭看向李鸷,從神情到語氣都是旁人不及的強橫。

“你遲遲不立後,也不要用我做搪塞,我這輩子不能再有孩子,朝臣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我做皇後的,既然這樣你何不早下決定,免得別人成日來煩我。”

說完,她轉回頭去,鏡中映出那張柔媚多情的臉,幾分賭氣更襯得風情萬種。

李鸷倒是笑了:“誰來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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