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江楠從未見過賀祈之用這樣陰鸷的眼神盯着他,這是第一次。也就是這一次,江楠才真切感受到他身為陸軍中校的壓迫感。

并非像巨石壓心那樣令人窒息,而是像自作聰明的猴子遇到百獸之王後的感覺......甚至還有些在老師面前犯錯後的緊張。

江楠不敢與他對視,低頭時瞧見那支壁挂粘稠的針管,他有些心虛的朝針劑伸出手,想把“罪證”藏起來。

只是手才碰到針劑,賀祈之已經三步做兩步走到他跟前,冷着臉奪過他手中針管。

江楠擡高眼皮,眼珠子往上瞟,就見賀祈之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管打空的針劑上。

“伊青。”大約是發覺江楠在偷偷瞧自己,聚集在針管上的目光往旁瞥去,恰好與江楠雙眸對上。

他反着手把針管交給應聲而來的伊青,目光是盯着江楠,話卻是對伊青說的:“好好處理,注意別碰到針口。”

江楠已經重新低下了頭,聽到伊青一聲答應,拿着針管走出門外。

面前賀祈之依舊是一聲不吭。

正思考着是否要給對方說明原因,盡可能的消除對方怒意,賀祈之那邊就有了動作。

他彎下身,忽然拽起江楠的右手,不由分說就把這只手的衣袖往上掀,掀着還不忘對躺在一邊的伊丹問話:“伊丹,感覺怎麽樣?”

伊丹細聲回應:“還成,就是有點困。”

賀祈之在江楠手臂上翻看一二,沒在這片雪白上看到一絲痕跡,放下手後又抓起江楠另一只手,有了同樣的動作。

他還在問伊丹:“有沒有不良反應?”

“目前還沒有。”伊丹應着,沒睜開眼,“老大你別兇楠楠……”

“沒兇他。”賀祈之語氣比方才冷了三分,他在江楠左臂上看到一個針孔,針孔沒來得及結痂,小小的傷口還能冒出一點血珠子,而傷口旁邊起了兩顆不明顯的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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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得用力,江楠小小抽動卻無果,想着他還在氣頭,只能細聲嘟囔一聲“疼”。

“你還知道疼?”賀祈之語氣不好,帶着怒氣的雙眼直直瞪向江楠。

他抓着江楠的手沒松,又扭過頭對向伊丹,對她說:“伊青在門口守着,你有不對勁就馬上喊她,如果累就睡一覺。”

“我正想睡會……”伊丹有些艱難的擡起眼皮,看向賀祈之時視線都是模糊的,“老大,你別打楠楠。”

“除了你們,你看我打過誰?”賀祈之說着松開手直起身,瞧着是要走。

江楠原以為他是稍微消氣,想着拿起拐杖随他一同出去,怎料賀祈之又一度彎腰,那張俊朗的臉驀然與他貼近,叫他驚得往後一縮,就感覺到兩只手扶在了腰的兩側。

這是要像之前那樣把他抱起來走?

抱着的動作親昵,如果被外邊的人看到,誤會是要大了。

“我可以自己走。”江楠推推他的手,擡眼看向他時遽然發現那張臉上愠色更重了。

好像是得罪了他!

驚慌未到場,放在腰上的兩只手迅速向上移,江楠頓時天旋地轉——

這個高大的男人就像抱小孩那樣,從腋下把他抱起,江楠就像個裝着米的大麻袋,被他一把抗在了肩上。

“你幹嘛…...放我下來!”

江楠一時腦袋暈乎,下意識的驚呼。

賀祈之沒給半句回應,扛着他轉個身,就往外走。

這一轉身,倒在床邊的拐杖闖入江楠視線,江楠拍拍賀祈之的後背,喊道:“賀祈之,拐杖沒拿!”

“要什麽拐杖?給你拐杖就是給你不顧自己安危的到處亂跑!”賀祈之的火氣總算迸發,但扛着江楠往外走時依舊是小心翼翼,等走出門,他疾言厲色對伊青說道:“那兩根拐杖給我拿去折了!”

賀祈之這樣生氣着實少見,伊青大聲也不敢喘,只能點頭答應。

等自家老大走開,她才松氣,走進屋裏去拿那兩根拐杖,糾結着到底要不要把這兩根拐杖折了。

“老大難得發那麽大火。”伊丹被賀祈之的聲音震得沒睡着,擡起一只眼的眼皮,見到妹妹為難的表情,“可別折,就放這屋裏先吧,老大這是氣上心頭了,指不定以後還有用呢。”

伊青也同意,把拐杖放到一旁,匆匆湊到姐姐跟前,看她那虛弱的樣子又是沒忍住紅了眼眶,“你說江楠的方法會有用嗎?”

“不知道啊。”伊丹瞧着依舊豁達,她沒力氣擡手,這會連眼皮也沒能睜得開了,但她還是知道伊青想哭,她的語氣難得嚴厲:“不準哭。你是軍人,流血不流淚,哭哭啼啼的像什麽呢?”

伊青咬咬唇,把眼淚都憋下,她抱住伊丹的一只手,說:“我沒哭,姐,我不哭。”

伊丹還是覺得累:“我想睡會。”

“會睡了就不起來嗎?”

“你姐我命可大着呢,而且我還沒找到夢中情O,怎麽會輕易嗝屁呢?”伊丹勾着笑說,“放心吧,剛剛楠楠給我打了控制疫苗,會沒事的。我就睡一會,也不至于會變異的……你去外邊守着吧,老大還生氣呢,看你不在外面守着,晚些罵你罵得更重了。”

伊青只能點頭:“好。我過一會再進來看你。”

伊丹蚊子般答應一聲,胸膛一上一下有序起伏。等聽到大門合閉的聲音,一點濕潤才從眼角滑落至太陽穴,消失在發際之間。

那聲怒吼震得江楠沒了膽,盡管被颠得頭暈想吐也沒吭聲,最多是揪住賀祈之後背衣服不放,就這麽忍着。

菜脯和土豆煮起來極香,聞到味兒江楠便知是回到幾輛車附近。

人要臉樹要皮,這會接近人群,随時能被旁人瞧見自己是被扛着回來的,他只能裝死不動,盡量不引起太大動靜,以防臉皮掉一地。

到底是有人看見了。

安伯抱着自己的飯碗碗匆匆跑來,語氣擔憂的問了聲“怎麽了”。

賀祈之大概和江楠有同樣的想法,看他動也不動,随便解釋兩句,大概是說他餓暈了,接着一手抱住江楠後背,一手托住他的腿,簡單動作把人翻過,扛的動作變成了抱。

江楠又氣又惱,覺得自己像是真的變成裝米的麻袋,任賀祈之又扛又抱,總之不像個人該有的待遇!

他不再裝,氣呼呼的擡起眼瞪着同樣帶着怒火的眼睛,兩道目光相撞,怎麽也沒分出勝負。

安伯這才發現江楠是一點事也沒有,倒是賀祈之一反常态,對江楠好不客氣。

有些事他或許避一避會好些。

帶着這樣的想法,安伯悄悄挪動腳步,抱着碗跑開了。

越野車旁再沒別的人,江楠磨了磨後槽牙,目露兇光。雖然知道自己一定打不過,但他還是準備和面前高大的Alpha動手,以博取下地的機會。

兩道視線原本相交,在瞧見那點不足為懼的狠意後,賀祈之徒然移開目光,對着遠處一個隊員喊了一聲,把人喊來後交代對方給伊丹留飯,同時給伊青送一份過去。

賀祈之全然是沒把江楠那點兇色放在眼裏,頓時激起江楠身為男人的自尊,他伸手劈砍着賀祈之的手臂,砍不動轉了動作,用力的掐着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

而賀祈之沒有一點反應,像是一點也不痛。

“鬧什麽?”賀祈之不悅的聲音從他頭上響起,他并不打算要聽江楠的回答,鞋尖挑開沒關實的車門,直直把江楠塞進車內,緊接着自己也鑽進車內,一左一右給車門上鎖關窗,叫江楠無處可逃。

江楠并不回答他的問題,這也是個沒有必要回答的問題。

他視線移至自己已經浮起紅點的手臂,把認為自己沒有人權的那點氣給下壓,找回理智對他說道:“這件事我沒做錯。”

只聽賀祈之冷笑一聲不答,他抓過江楠的包,在他包裏翻找着,翻出一支淡黃色的控制疫苗,才朝他伸手:“手伸出來。”

“我不打。”江楠犟着脾氣說,“我又不會感染。”

“那這是什麽?”賀祈之的氣又一次冒出,那點禮貌統統歸零,拽起江楠的手拉到跟前,“不會感染那你給我解釋一下這些是什麽!”

江楠掰開他的手,被抓着的手跟着用力扯回,卻怎麽也扯不動,“賀祈之你放手!”

“打了疫苗我就放。”

“我不打!別浪費在我這裏!”

“浪費?”這兩個字叫賀祈之震怒,他不自覺加重手掌力道,扯動江楠的手臂,聲量不由放大:“你讓自己染上時怎麽就沒想着也會用到這管疫苗嗎?”

“哈嘶……”江楠被握得疼,手掌不禁微微顫抖。他從沒被賀祈之這樣兇過,心裏油然起了些委屈感,低低喊了聲“疼”。

一聲低吟喚回賀祈之的理智,他松了力,江楠也趁此機會趕緊收回手,低頭輕揉着那一圈紅痕。

江楠吞咽下喉裏的委屈,擡頭時目光堅定,“兩個月半前,我的手上也有這樣一片紅點,當時不僅是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正因為你看到我身上感染的痕跡,你才會對我開槍的。但是你把我帶走以後,我手上一點痕跡都沒有,醫生檢查也表示我沒有問題。”

賀祈之還皺着眉,對他所說頗為不滿,但江楠依舊篤定道:“賀祈之,我不會感染的,我們帶的疫苗沒多少,沒必要浪費在不會感染的人身上。”

賀祈之深深呼吸,意圖讓心裏怒火全然平息,他對江楠搖頭:“你來自五十年前,那東西是你在五十年前染上的。這麽多年過去了,A/O病毒比五十年前的更為兇猛,你能保證你就百分之百不會感染嗎?安伯的抗體已經研制出疫苗了,但他也不敢保證。”

“不一樣。”江楠看着他說,“安伯的抗體只有控制作用,但那天那個醫生說了,我的抗體有化解和消除的作用……”

“那醫生有和你說你一定不會被感染嗎?”賀祈之目光沉得吓人,語氣嚴厲,“沒有準确的答案,你就貿然做出這樣不負責的行為!”

“但是我們有的控制疫苗不多了,伊丹就算是把這些控制疫苗給打完,她也撐不下去!”江楠氣得發抖,他還能想起方才伊丹與平日大為不同的虛弱,“他們都說我的抗體有效,我的抗體是這個病毒的天敵!那既然有效,難道還要我看着伊丹就這麽等死嗎?”

賀祈之聽罷抹了一把臉,他原本不想說狠話,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說:“江楠,你也知道你是抗體攜帶者。既然知道,那你就要明白你不是一個随便的哪一個人,你的命關乎着全人類的命運,你的命比其他人的命都要重要,我希望你能清楚這點。”

江楠已經紅了眼眶,他靠向椅背,手腕上那圈紅痕被另一只手遮住,又是緊緊握着,“沒有誰的命比誰的命重要……我只是想救她。”

賀祈之不打算和他繼續讨論這件事,他輕輕拽起江楠的手指,意圖把那一只手腕都拉到面前,“我給你打控制疫苗。”

“不打。”江楠抽回手,轉言問他:“賀祈之,如果我沒有抗體攜帶者這個身份,我現在的處境應該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吧?”

這是自然的,若非他是抗體攜帶者,賀祈之早就會同上級彙報他是來自五十年前的人。有這樣一個身份,江楠便會早早被帶往研究所,讓人研究他到底是怎麽像動物一樣陷入冬眠,再在五十年後安然無恙的醒來。

賀祈之的沉默就是回答,江楠一直緊握在手腕上的手松開,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說:“那不是正好嘛。”

賀祈之帶着疑惑注視着他。

“我不會打這支控制疫苗。”江楠與他對視,繼續說着,“如果我因為這個針口感染變異,伊丹那邊也沒有效果,那這就能證明我身上的抗體是沒有用的。”

賀祈之蹙眉道:“抗體要和藥物搭配,才能發揮出最大效果。”

“如果連抗體都沒辦法和這個病毒抗衡,那他還算什麽病毒的天敵?”江楠垂下的腦袋稍稍擡起,與賀祈之四目相對,“有效,人類就能靠我的抗體活下去;無效,賀中校就不用再把心思放在我這。反正五十年前我就死了,這個結果在五十年後再來,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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