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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文人宴更是重頭戲,季寒也肯定要盯着。

沈約其實還有很多想問季寒的,卻不好打擾他。

拿了幾卷書冊,便一個人在翰墨書閣看了許久,沈約心一直都很容易靜下來,但是這一天也不知道是因為瓊林宴的事情還是什麽,沈約腦海中一直是昨天手心中那個冰涼的吻。

沈約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沈約自認已經不記得那段纨绔的過去,而飽讀聖賢書的他絕對不能容忍自己對曾經的愛人始亂終棄。

父親出事,季寒明明毫無幹系,不需要冒着被遁葉猜忌的風險來幫自己查這件事。

就算是對外人心防再硬,也覺得季寒對自己的情意不想是僞裝出來的。

但是,若是自己真的喜歡季寒,卻為何會對季寒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像是被抹了去一樣呢?

若是自己不喜歡季寒吧,沈約也隐隐約約有些預感。

窗外不知道何時竟然有落雨,滴滴答答,順着無數沈約心中的思量,一一理順。

季寒其人,年少連中三元,自己慕強。

季寒其人,容貌……尚可,自己……有些喜好美好的事物。

季寒對他是極好的,若是自己真的忘了,就始亂終棄,那實在是有些……不配為人。

“滴答。“

喚醒绮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蟲。[1]

掩住有些發燙的臉,沈約不愛這場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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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王

瓊林宴上,群英荟萃,每一張臉都帶着笑,好像有多真心的似的,但是他們每個人明明都知道,笑着的臉,說不定在哪一個時刻就變成讓他們身敗名裂的噩靥。

在一衆新科進士之中,沈約格外顯眼。原因無他,只因他生得昳麗,又孑然一人在列,卓爾不凡。

況且他的探花還是被生生壓下來的結果,即便他是沈約是太後名義上的侄子,來參加瓊林宴的文官都對這年輕人抱着一絲的賞識。

鄭隐雖然年少,但是黃袍在身,饒是他那樣平和溫潤,卻也掩不住他天生的威厲與氣派。新科進士中不少是寒士出身,少有見到高官厚位的機會,心中不免會有緊張之意。

故而鄭隐的提問,已經好幾個沒甚麽官場經驗的新科進士抖得發汗,回鄭隐的問題時也是答得亂七八糟的。

剩下沒有問的便是此次的前三甲了。

探花沈約,沈長耀還在牢裏關着呢,好幾個同生都對沈約持暧昧狀态,不過分早的站隊,但是也沒有欺負沈約。

榜眼孫度,首輔孫與非之子,清流領袖之子,又名題金榜,整個人都意氣風發,呼朋喚友得彙聚了好多士人,孫度的笑就一直沒有停下來過,在沈約眼裏這人有些油膩,但也無他了;狀元舒珏,看着是個很年輕清秀的人,但是眉宇之間有些陰郁,看上去也有些寡言,不太愛說話的樣子,縱使如此卻仍然擋不住向他灌酒的一衆官吏的熱情。

“沈約”,楊聽昶緩緩走過來了,雖然是瓊林宴,但是楊聽昶向鄭隐讨了個特典來湊熱鬧,“你這酒量,在金陵之後不會還退化了吧?竟然開始喝春風醉了?”

春風醉雖然價值千金,但是不算烈酒,之前沈約年紀還小,除了剛剛叢寒山回來那一次應景喝了春風醉之外,楊聽昶就沒見過這小爺喝這樣清淡的酒。

沈約頓了一下,道:“那我以前喝什麽?”

楊聽昶道:“杏花華啊。那可是大燕落京最烈的酒,口感醇厚,烈火入膛,雖然不及春風醉一杯千金,但是也是好酒。”

沈約頓了一下,道:“我覺得春風醉就很好。”

楊聽昶噎了一下,想起一切沈約向他嫌棄春風醉的口味太過清淡,而且春風醉一般是以寒冰萃之,清洌性寒,不适合沈約那種風風火火的人喝。

楊聽昶忽然想什麽,道:“你記不記得,五年前,你給孫與非那老頭賀壽的時候還嫌棄季寒不會喝杏花華吶。現在竟然喝起來了。”

沈約聞言還愣了一下,沒想到一個冷淡卻溫和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杏花華太過濃烈,杳杳還是不要喝的好。”

楊聽昶看季寒的表情冷厲,好像自己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楊聽昶莫名其妙地撓撓頭,又聽到一個莫名其故的稱謂,好奇道:“什麽杳杳?”

沈約覺得季寒是故意的。

沈約的小字是來落京前用的,沈約隐隐約約記得好像只有燕雲王府的唐隽唐夜知道,楊聽昶自然也不知道。

沈約看了一眼季寒,不太自然地解釋道:“你聽錯了。他是在說’沈約’。”

季寒眼裏餘光瞥向沈約。

沈約面容平靜。

楊聽昶皺着眉頭,怎麽看這兩個人怎麽不對勁,道:“你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季寒道:“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

沈約好像有些惱怒......又有些羞怯地瞪了一眼季寒:“閉嘴。”

楊聽昶心中的沈約還是那個一向嚣張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爺,看他竟然這副模樣,覺得更加詭異了。

這時候,一個玄色官服的男子緩步走過來,還遠遠地沖沈約打了個招呼。

那男子長相俊美,眉眼自有風流,但是薄薄的唇卻顯得有些尖銳與薄情,一看便像是個浪蕩纨绔一樣。

季寒微笑道:“燕雲王倒是有這等閑情雅致,不知道陛下可知道燕雲王私自進宮呢?”

瓊林宴本就是科考的範疇,因為大燕先祖的父親死于異姓王與科考官員反叛,大燕立下規矩,明令:無論是文試的瓊林宴還是武試的會武宴,所有異姓王,無特許一律不許參加。

沈約打量了一下這人,覺得應該是那位是自己發友的燕雲王唐夜。

唐夜好像知道了什麽一樣,沒有理會季寒,沖着沈約粲然一笑:“拾得,沒想到,上次一見竟然就是五年。”

語氣自然的真的像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一般,沈約內心也沒有什麽反感,估計是情感上殘留的意識。沈約也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是哪門子的仇怨,不由地好笑,覺得這兩個人意外地幼稚:“想必王爺已經得到陛下首應。燕雲王爺,好久不見。”

唐夜聽到“王爺”二字哈哈地笑了起來:“你突然這麽有禮,我還真不太适應,你還是叫我的字吧。”

沈約也不是傻子,唐夜堂堂一個異姓王,和他說話的時候竟然不用尊稱也不自稱王,可見自己和唐夜唐隽兄弟從前關系還真是不錯的。

沈約挑了挑眉:“默之。”

季寒見到也不惱怒,從容地朝遠處閣樓上看去。

沈約好奇地順着季寒的目光看過去,但是卻沒有看到閣樓,倒是孫度一個人笑得十分開心地朝他們走過來了。

孫度只是朝唐夜行了禮,面上笑容不止道:“孫度見過燕雲王,王爺這是得了陛下的恩典麽?王爺與陛下不僅僅有君臣之誼,更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這吶,是旁人搬弄谄媚得來的榮寵都遠遠不及。”這個旁人,毋庸置疑是眼前鄭隐的紅人季寒。孫度此言,無外乎挑撥離間。

沈約道:“錦岸莫不是有眼疾?”

孫度覺得沈約高傲冷淡,一向不喜與他交談。孫度沒想到沈約竟然忽然嗆他,孫度面上假笑,心中已經氣得不行,道:“拾得兄何出此言?”

沈約彬彬然道:“我與季大人都站在這,錦岸你與我是同生便罷了,但是季大人身份貴重,我深知錦岸兄是禮儀端止之人,若非是眼中有疾,又怎麽只向王爺行禮呢?”

孫度磕磕絆絆、一臉不願但是卻不有什麽不願行為地向季寒行了個禮,咬牙切齒地笑道:“怎麽會......錦岸只是太久未見王爺,心中感念王爺恩澤,這季大人的禮,錦岸現在便是行了......”

“恩澤?”沈約微微一笑,“我與默之為發友,竟然還未聽過他給了錦岸兄什麽恩澤?”

唐夜挑了挑眉:“本王與拾得還想敘敘舊。”

意思是你可以滾了。

孫度臉色一青一紫,但是還是忍了下去,溫聲細語地回唐夜:“自然。錦岸也無法多待,一旁的同生還在尋着,在下先行告退。”

唐夜點點頭,沈約卻看向季寒。

季寒将一切鬧劇收在眼裏,眼中有隐隐的笑。

溫潤君子,遠不及這張牙舞爪更适合來形容這人。

“這便是今年的殿試三甲,真是個個都一表人才,氣度不凡。最是這探花郎,長得吶,實在是比畫上的人還好看。”

講這話的人,正是之前那個紅色官服的胖官員,沈約适才才知道這人竟然是楊聽昶的二叔,工部侍郎楊鋒。

楊鋒說這話的時候,全程看的是沈約,有心的人自然會聯想到傳聞中沈約和楊雪輕的婚事,心中只能暗暗道這楊家看人的準。

沈約這五年雖然說是失憶了,行事也規規矩矩,不僅沒了以前的纨绔毛病,還讀了一腦子的聖賢書,說個話也是君子風範。

雖然,只有沈約知道,自己心裏好像壓抑着什麽東西,就好一直在積攢,到一天就會澎湧而出。

“君子何拘于容貌,那豈不是女子所為?想來楊侍郎大人不會這般的膚淺,對拾得兄下那麽重的話。”

孫度微微笑了笑,針鋒相對的也很明顯,不僅僅暗罵了沈約是女子之為,還諷刺了誇沈約的楊鋒。他自恃清流之首的嫡子,對于楊鋒這種太後黨的自然是不假辭色。在孫與非的默許之下,孫度的腰板也直了許多。

楊鋒胡子一撇,虎眼怒氣往外沖,但是被沈約微微一笑攔下了:“自古便有紅顏禍水之論,然而不過是後人将主君的荒唐歸于姣好容貌的推辭之言,便是君子,也講究衣冠儀容,有些許如此煩惱。當然,錦岸兄似乎便不會有這樣的煩惱。”

聞言,孫度的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緩緩道:“向來原思王、馮太後一類者容貌姣好,不得善終。”

原思王,形貌昳麗,但是起兵造反,屍骨無存;馮太後,姿容絕世,卻荒.淫無度,帝王死後不守婦節,與多個侍衛有不i倫關系,在皇帝壽宴之後被人抓奸床.上,為世诟病。

這些人,最後的結果都不以善終。

孫度說這話的時候也有些氣昏了頭,沒看到鄭隐早就已經來了。

沈約冷冷道:“孫錦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議君上!”

孫度被來這一出莫名其妙,道:“沈約,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孫度身是清流世家,對陛下更君臣之禮一樣不敢忘。”

鄭隐聽到他們的對話,清清冽冽的聲音很是舒緩人心:“兩位,這是如何扯上了朕?”

☆、姿容第一人

“陛下明鑒,”孫度道,“沈探花污蔑臣妄議陛下,可是臣只是說了姿容不俗者向來肖像女子。”

鄭隐聞言有些微微颦眉,看向沈約,道:“拾得,你是怎麽想的?”

沈約眼裏閃着狡黠的光,道:“陛下,平心而論,落京之中,姿容第一,該是何人?”

鄭隐道:“落京容貌佳者衆,哪裏有什麽第一人?”

季寒卻上前道:“陛下,請寬恕拾得不識規矩之罪。”

沈約颦眉看向季寒。

鄭隐道:“拾得何錯之有?”

季寒擡頭看鄭隐,認認真真道:“拾得初生牛犢,論及落京第一姿容者竟有暗含陛下之意,豈非有錯?”

季寒話中有話。

雖然說了沈約的有錯,但是沈約這妄議還是在誇鄭隐。

但是孫度之言截然不同,結合孫度适才提到的那些個不得好死的前朝人物,孫度此言被沈約和季寒的曲解之下竟然已經升格成對鄭隐的辱罵,而辱罵君王可比妄議君王罪過大了去了。

孫度一瞬間冷汗往外冒。

唐夜在一旁不言許久,聽了季寒的這句話,竟然笑道:“臣覺得拾得此言不假,陛下眉眼絕色,姿容無雙,拾得此言既是贊美之詞,陛下便寬宥了拾得的無心之言罷。倒是那些借姿容暗論陛下行為的無知之人,值得好好打磨一番。”

沈約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唐夜,心想唐默之還真是大膽,竟然還直接當面論以鄭隐的容貌,鄭隐竟然也不見生氣,看來那荒謬的流言之中,唐夜和鄭隐的君臣之誼深篤倒是真的。

鄭隐面色不變,他微微阖眼,眼裏盛着笑意:“燕雲王此言倒是不假,既然如此,今夜,對前三甲的冊封旨意便會下達各府。”

孫度驚慌失色,聲音有些發抖:“陛下......臣并非是這個意思......望陛下明辨......”

鄭隐看了孫度一眼,聲音溫和:“孫榜眼,那你的意思是你所諷刺的另有其人?”

孫度抖着唇,腦子已經有些跟不上自己口中出來的話了:“臣......臣只是就事論事,是沈約他惡意解讀了臣的話......”

鄭隐唇角勾起,眼眸似水剪秋月卻沉湮着一片死寂,他地下頭去看孫度,孫度好像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惡狼眼神一般,身子抖得更加哆嗦了。

鄭隐道:“朕的容貌,和朕的母親孰美?”

沈約詫異地看向鄭隐。不明白為什麽突然鄭隐會問出這一個問題。鄭隐的面色很平靜,語氣也是淡淡的,面上還帶着清豔的笑意。

孫度耿着雙眼,木木道:“當然是陛下,陛下正值風華之年,太後娘娘......”孫度好像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話,連忙閉上嘴巴,可是鄭隐的笑意卻更加深了。

唐夜臉上已經沒有什麽笑了,他冷冷地道:“好大的膽子!來人!把孫榜眼扔出去!”

從身後湧出一批侍衛,将還在呆愣狀态的孫度給押送了下去。

孫度的仕途算是毀了。沈約當然沒有為這人感到難過的良心,孫度的父親畢竟是孫與非,雖然仕途斷了,但是他的後半生絕對還是衣食無憂的。但是,鄭隐是怎麽了?

為什麽剛剛突然之間就提到太後?

沈約想起唐夜竟然直接在鄭隐的面前讓侍衛将人拖下去,唐夜的膽子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沈約看季寒還是無動于衷,他輕輕将那只貼近季寒的那只手繞到季寒的背下一點,像是戳了戳季寒的背。

季寒覺得一直小小的鳳凰用他的小爪子輕輕撓了撓自己的脊背,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後背脊傳出來,季寒按住那只作亂的小爪子,挑了挑眉:怎麽了?

沈約撇撇嘴,沒有看季寒,想要把手抽出來,卻被季寒一把用力按住。寬大有力的手掌細細密密地包合着沈約看起來略微清瘦修長的手掌,兩只手大小相差無幾,力量卻差了一倍。沈約感受到季寒手心的溫度竟然是冰冷的,卻沒有什麽鑽心的寒意,就好像自己的感知消失了一樣。

不知道,之前自己握住季寒雙手的時候,是不是也感受過這樣子的冰冷呢?

沈約一時間竟然不是羞怯地用力抽出手來,而是反手過來,将掌心那一面對着季寒,讓自己溫熱的手心溫度慢慢地傳遞過去。

季寒疑惑地看了一樣沈約的手,忽然綻開笑意,恍如冰裂,湮沒着濃濃的縱容。

兩個人的動作都很輕,看起來不會引起什麽人的注意。

唐夜和鄭隐走的遠了些,唐夜貼近鄭隐,輕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麽,安慰似地揉了揉他的發,沈約震驚地看着這一幕,無措地看向季寒。

季寒遲鈍了一瞬,挑挑眉,好像想了很久,将一只手也放在沈約的一邊的發上,不熟練地揉了揉。

沈約一把拍開季寒的手,輕聲呵斥卻又顧忌別人聽到一樣,說道:“人多口雜。”

“哦?”季寒朝鄭隐和唐夜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以為你心中有疑。“

沈約颔首道:“陛下和燕雲王?”

他面上平靜,但是心中卻是軒然大波:

難道那些流言竟然是真的?!

季寒點點頭,含笑看他。

沈約瞪了季寒一眼,道:“ 這不是大人撫我鬓發的托辭。“

沈約好歹也是七尺男兒,和季寒相比也不差多少,這樣讓沈約情何以堪?

這個小東西,一生氣就開始大人大人地喊,不知季寒心中柔軟多少,然後才微微側身,再次摸了摸他的發,這次簡直變本加厲,還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季寒道:“這樣嗎?”

沈約感覺季寒要說什麽了不得的東西,直直看着季寒。

果然,季寒眼裏倒映着沈約,眼是笑的,話也是笑着的:“以前可是喜歡的緊的。”

脾氣再好的人也忍不了,更何況真實脾氣驕矜得很的沈約。

他語氣很兇,一雙眼睛亮的很,道:“你說什麽?!”

沈約覺得頭皮一陣發麻,臉上更是燙得厲害。

不會的吧。

春花亂舞,瓊林宴更是個看花的好景兒。但是季寒眼裏都是這個人。

直到看到遠遠走過來的楊雪輕,他眼中的笑意才淡了下去。

沈約看到楊雪輕過來,連忙想把手從季寒手裏抽出來,卻又被緊緊地拉住。沈約看着季寒,季寒卻不看他,目光落在楊雪輕身上。

楊雪輕是楊聽昶特意禀請來這瓊林宴的,楊雪輕的才女之名名揚落京,又是高門之女,來這瓊林宴雖然還是有很多士人诟病,但是請楊雪輕來參加瓊林宴,也是為了之後開放女子科考打個陣頭。

楊雪輕只堪堪看了一眼季寒,作了個禮:“楊國公府楊鋒之女楊雪輕,見過季少傅季大人。”

季寒只點點頭,禮節性地應了聲。

楊雪輕轉頭對沈約道:“約哥哥,渺渺記得你不是令人将之前你的詩卷筆錄從落京院子裏整理了出來麽?”

季寒的臉色不變,但是眼裏的光斂了一斂。

沈約颔首:“那些詩卷我已經快六七年沒看了,有好些是我去寒山時帶回來的,如果雪輕有需要,我就讓人把那些詩卷交給白霜,也對随後開設的女子科考有好處。”

楊雪輕俏皮笑笑,道:“約哥哥最好了!”

得了吧,又開始了,這人又開始拿他當擋箭牌了。

楊雪輕現在二八年華,容貌姣好,又是俏皮靈動的年紀,有落京雙姝的稱號,可謂是難得,如果不是沈楊兩家那捕風捉影的婚約,恐怕楊雪輕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不過,他們是互相利用狀态。

沈約禮貌笑笑:“客氣。”

楊雪輕快速截獲沈約的話中話,不由笑笑,挑了眉。

沉默了好一會的季寒道:“楊小姐府上詩卷不夠?不若寒送些書卷與小姐如何?”

楊雪輕愣了一下,笑道:“倒不是書卷不夠,而是有約哥哥的親筆批注的書卷千金難求。”

沈約道:“丫頭說什麽呢,在季少傅面前,我不過班門弄斧。”

季寒卻沒有半分高興的意思。

三人就要陷入沉默之時,楊雪輕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道:“約哥哥,恐怕你要早些回府了。今日沈伯母傳了書信交代我一定要與你說的。”

季寒道:“拾得......”

“拾得!”

那聲音太亮,沈約看去,竟然是楊聽昶。

“你瘋了嗎?”沈約道,“這是瓊林宴,你怎麽進來?”

楊聽昶嘻嘻笑:“我是幫忙的,這次瓊林宴的主辦禮部尚書是楊家的世伯,他缺人手。”

果然,楊聽昶今天的衣着也确實不像平時那樣張揚,沈約心定下來:“怎麽了?”

“雪輕丫頭不是說想借你書嗎?”楊聽昶莫名其妙,“你那些書偷溜回寒山前全部托我保管了,你怕不是忘了?”

沈約聽到“偷溜”二字,心中疙瘩了一下,覺得奇怪道:“什麽叫偷溜?”

楊聽昶噎了一下,道:“沒甚麽,說好,你那些書我今天就送到雪輕哪兒?還是?”

沈約覺得楊聽昶瞞了他什麽,道:“你先把書送回我院裏,等我晚些時候整理份書冊送到雪輕那。”

書冊不多,畢竟都是沈約珍愛的個別書卷詩集。

楊聽昶點點頭:“你放心,你當初寶貝成那個樣子,我可是好生保存了的。”

☆、好志向

瓊林宴的主辦雖然是禮部,但是皇帝也是出了不少私庫的,因為國庫的銀子都必須預備着來年的通商、基建,又因為各層關系剝削下來,能用的銀子根本就不多。

鄭隐惜才,特意放了私庫讓禮部的人好好去辦瓊林宴和會武宴,瓊林宴的布置高雅不失精致,特別是那尊孔夫子拜朝像,金漆都是最好的,明堂四闊,其中不知是士人還是官人的人們來來往往,口口聲聲都是之乎者也綱常社稷,聞聲者會以為他們是心懷黎民黔首的清官。

那高堂之上,鄭隐端端坐着,看着坐下的文人儒生,清豔的眉眼都暖和了許多。

“舒珏,朕的明君不易做,你的賢臣也是不易做的,”鄭隐溫和道,“不過,你還年輕,慢慢來,總會有朝一日,如願以償的。”

舒珏道:“陛下說的是,臣舒珏謹記陛下教誨。”

好了,孫度教訓過了,舒珏也勉勵過了,所有人的重頭戲都是沈約。誰人不知道,沈約是鄭隐的發友,即使皇帝和太後勢力相對,但是,五年沒回落京的沈約竟然還拿了個探花,指不定有皇帝的授意。

鄭隐道:“沈約。”

沈約道:“臣在。”

鄭隐溫和地看了沈約一眼,道:“朕記得拾得似乎五年前便打算參加科考為國效力,因故才沒能如願,而今既然已經入仕,不知道拾得此願為何?”

沈約想了想,默默感知了下脖子上懸挂的那玉的溫玉,很久也沒說話。

衆人看着沈約,楊聽昶更是生怕他冒出一個“沒想過”的回答,季寒只是默默看着他,心裏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沈約也沒有想過自己為何入仕。這五年來,寒山發熱高燒之後,忘卻前塵,心裏好像就只想着科考的事。至于是為什麽呢?沈約也不知道。

不過,想着那塊溫熱的玉,他想,他或許是真的想着天下百姓吧。不然,為何要尋了這樣奇怪的文字,讓沈約找了五年才知道那一行奇異的文字的意思。

“山寒天下空。”

沈約心上好像響過冰玉相扣的聲音,他的聲音也像冰碎一樣,落在這片熱鬧又寂靜的瓊林堂上。四面的人聲音啞住了一樣,竊竊私語都沒有一兩句。

山寒天下空。能說出這話的人,口氣該是有多大,還要是有多大的傲氣與自信。

沈約,在衆人的心中形象仍然停留在很久之前的時候,那個纨绔,打架鬥毆、火燒書閣,壽宴不禮,五年之後,這個看起來溫文冷靜的人,奪了探花,在這瓊林之上,言及蒼生。

五年時間,竟然能成長到這種地步,憑沈約的才智,如果此次沈長耀的事情能夠被善了,未來這人該是如何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在衆人的靜默裏,季寒的沉默也在其中。

也不知道處于什麽樣的心态,沈約下意識看了一眼季寒,發現季寒面上平靜如許,季寒看着沈約,眼神說不出來是什麽情緒,但是那人的眼好像蒙了一層很厚的黑水漆色,在沈約沒法看到的地方,那些涼、亮、冷的東西統統被收在最裏面。

沈約想起世人對這人的評價,當世奸佞,背信棄義,為虎作伥。

“好志向。”

鄭隐遲遲才說出一句話來,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變化,不過很快恢複到溫和的狀态,“不忘己志者方可成大事。”

沈約微微低了頭,道:“是,臣沈約謹遵陛下教誨。”

走在回府路上,沈約特意讓楊聽昶等人先打發走他們,在一旁幽靜處等待。

花紅葉綠,湮沒于一片黑暗之中,那些花也沒什麽香氣,倒是草木的味道極大,沈約好奇地将那草一撥開,下面竟然埋了好些不知道是什麽的,已經腐爛了,看着也不像是什麽動物的,但是那股子草木的味道就是從這發出來的。

沈約心中好奇,拾起一片巴掌大的葉子小心翼翼地撅上那麽一點點,然後拿帕子結結實實地包了起來,生怕粘在自己手上。

正是奇怪這是什麽,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想起季寒剛剛的那個眼神,莫名有些心慌。

“杳杳。”

沈約對這人的聲音好像有一種天然的識別力一樣,那聲破碎了月,驚了葉,緩緩渡到沈約耳畔,直至眼裏出現那人的勾起來的唇角,以及唇邊那一顆淺灰色的小小的痣。

不可思議,借着那似乎早就年早失修的燈映出的燈光,那顆痣竟然格外清晰。

沈約道:“怎麽那麽久。”

沈約的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了一絲絲不自覺的不滿,不滿得理所當然。季寒冰玉一樣的五官上化開融融的春水的溫和,道:“被陛下留下說了些話。”

“季薄山,”沈約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念出季寒的字,連尾音都有些發燙,但是“既然我們......那你知道五年前,我在寒山到底做了什麽嗎?”

為什麽所有人都不告訴我在寒山的事,無論是楊聽昶還是我爹娘?

沈約不明白。

季寒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沈約的頭,沈約下意識想躲開,但是想起之前對季寒的承諾,只是身子一抖,季寒一句話也不說。

“我覺得我忘了什麽,”沈約繼續說道,“那一定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

季寒微微傾斜上身,一只手輕輕地順着上沈約的眉。沈約頓了一下,不太習慣,只是皺了皺眉,卻沒有什麽阻止的動作。

季寒的手格外的冷冽,那冰點一樣,從沈約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細細摩挲過,最後手停在在沈約的額上,輕聲道:“就算是不記得,也沒關系。”

沈約覺得季寒很不對勁。

但是他說不上來,如果依照季寒所言,自己與季寒從前是兩情相悅的,那麽那些曾經他們缱绻的記憶就那麽不重要嗎?

想起什麽,沈約将自己脖子上那塊玉抽出來道:“這塊玉,你記得嗎?”

白玉樣的一截皮膚,墨色極濃的細繩,一塊小小的玉墜在尾部,也映得沈約整個極為秾麗,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涉世未深的纨绔少爺。

季寒目光深沉。仔細去看那塊玉,卻發現那玉雖然不算特別難得,但是上面的字卻是詭谲奇異的很。

那些字,像是什麽久遠的文字,季寒的手輕輕附上沈約有些發燙的脖子那塊細軟的白上,沈約驚了一下,颦眉看了一眼季寒,像是在警告他。

季寒卻轉而握住那塊玉,語氣重了些:“這上面寫了什麽?”

沈約不說話,看着季寒,卻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寒山嗎?”

季寒本來面上還是帶着笑的,但是當他聽到寒山二字的時候笑意瞬間便消失了,道:“不要再去寒山了,沈約。”

季寒竟然直接喊他姓名,語氣冷冰冰,好像還有一些生氣,沈約心想季寒果然知道自己在寒山發生的事情,沈約的口吻堅決了許多:“你要給我一個理由。或者告訴我,五年前,寒山,我到底發生什麽?”

季寒沉默了一下,說:“你先告訴我,今日你在瓊林宴上說的那句話,你是從哪裏看到的?”

沈約愣了一瞬,沒想到季寒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沈約将那塊玉一把扯下來,有一些絲絲的疼痛也顧不,将那塊玉放在手上:“你難得真的不知道這塊玉?”

季寒看了一眼這塊玉,沉沉道:“上面這一行字?”

沈約心中的疑心越來越重,不過他只是點點頭。

哪知道,在這之後,季寒竟然輕輕笑了,冰有了痕,被月光劃開。

“你笑什麽?”沈約悶悶埋怨一聲,心中有一些生氣。

季寒看着沈約,道:“山寒天下空,下面還有一句吧?”

“你怎麽知道?”

季寒眸子清澈:“山寒天下空,約舊此心同。”

“這是我從五年前墜湖醒來就書在書卷上時刻提醒自己的話,也是我的畢生之志。”

“是......是嗎?”沈約完全沒有想到這句詩竟然是季寒寫下的,“那這塊玉......是你送給我的?”

季寒斂了笑,道:“不是。”

既然不是季寒送給沈約自己的,那知道自己心悅之人的畢生之志将之刻于玉上,每日懸挂佩戴于脖子心上......

沈約第一次覺得耳尖有些燙。

難不成,自己以前真的那麽喜歡季寒麽?

季寒沉聲道:“那還要問嗎?”

那人眼睛帶着笑。

不知道為什麽,心上湧上一陣沖動。

後知後覺,沈約才發現自己的唇已經落在那人的耳尖了。

季寒的身子好像有一瞬間的僵硬。

忽然奪過主動權,壓了回去。

料峭春風吹酒醒,但是在風裏,沈約卻隐約覺得自己醉了。

等人走了許久,季寒才回府。

再飲一杯,杏花華香不絕。

酒烈入喉,便無回頭。

夜中螢光,水碧藍樹,夢中記起的東西不太真切,但是那張臉,季寒卻記得清清楚楚。

十三歲的他,稚嫩嬌氣,絲毫沒有一點現在的僞裝。

五年前,魂魄破碎,本該消散于天地之中,那張人的臉卻在此映入他的眼中。

季寒忽然笑了。

到底是誰,他也說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東西卻清晰、鮮活得可怕。

至此,回首不真切的夜,一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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