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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許,“知道就好。”
不過,為什麽要加個“小”,明明他也已經十三了,甚至再過幾年,便可以承襲爵位了。
路過有竹枝,沈約百般無趣,便折了下來把玩,悶悶道:“季寒,你說,那個竹妖真的那麽罪大惡極嗎?”明明那個竹妖什麽也沒有做啊。
季寒道:“少爺聽說過‘’楚人有生而不識姜者‘的故事嗎?”
沈約想了想,道:“看酒名先生的書記時候看過。”
酒名先生,市井一等一的閑書創造者,纨绔公子的摯愛,高門長輩的敵人,所寫的書為高門官爵深惡痛絕。
季寒:“.……”
季寒道:“覺得姜生在樹上的人,永遠不願意相信姜長在土裏。”
沈約輕蔑一笑:“說不定是那個小竹妖作了什麽,威脅到了寒山村民的利益,處于維護自己的利益,又将自己凡人的身份擺到臺面上,說到底,不過是個借口。”
季寒道:“或許是那竹妖錯了也未可知。”
沈約撇撇嘴:“或許罷。快到了,放我下來罷。”
季寒應了,蹑手蹑腳地放他下來。
不遠處山水如畫,不少少男少女互相拜作,女子衣裙飄飄,面容濃豔精致,美目含情脈脈;男子魁梧健壯,作态淳樸帶笑,舉止雖然粗笨卻有禮。那些知慕少艾的少年少女不少人手中持着一支花,各種顏色都有,若非是一人只執着一支,可謂是花團錦簇,熱鬧而帶着濃郁的花芬芳氣味,讓人沉醉在這濃厚的氣氛中。
季寒雖然年少,但是不知道為何卻很高,比明明只小了他一歲的沈約高了快一個頭,面如懸玉,氣質冷清,換了身幹淨的衣裳看起來俨然是位好人家的亭亭少年郎,與他一起的沈約雖然昳麗靈動,但是卻相比之下過于幼态了,若是選擇一位好夫婿,必然是季寒更合姑娘們的心意,于是兩人一起出現,就引得不少清秀姑娘頻頻相看。
沈約莫名不喜:“季寒,你就說,讓你選一位,贈花,你選不選?”
季寒看向沈約,也不知道他眼裏是什麽情緒:“小人不過十四,心中并無年少成婚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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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約聞言覺得這樣一本正經回答的季寒莫名的傻氣,哈哈一笑:“相看姑娘而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哪裏又說道成婚了?”
季寒少有地挑了挑眉,看着沈約道:“小少爺,只要那人是我的意中人,便是世間最絕色之人。其餘的人,生的再驚世,也和小人沒甚麽關系。”
沈約被他看的莫名耳熱,或是對這麽個冷清板正的人風流調侃不太好:“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孟浪妄想如此,也罷,若是你鐘愛之人雖然是個世間最絕色,卻是世間最最惡毒之人呢?”
季寒知道沈約是想起昨日那位堕神了,正色道:“不會。”
“什麽不會?”沈約問。
“我的意中人,必定是世間最良善之人。”季寒一板一眼地說道。
沈約心中莫名不舒服,語氣有些生硬:“胡說八道。”
季寒看着沈約微微一笑:“我不過是胡說八道,少爺不要怪罪。”
沈約這才意識到季寒這幾句回話都用了“我”,而不是小人,若是放在平時沈約也沒有功夫去計較這麽多,不過為了扭轉氣勢,他狀作惡狠模樣:“你敢對我不敬?”
“是小人僭越了,”季寒道,走過沈約更近處,“懇請少爺見諒。”
沈約呼呼有了面子,又看到他們身後那些眼神含情的俏臉,不知道腦子怎麽想的,一下子走到季寒面前,生生完全擋住後面那群人的視線,道:“招蜂引蝶。”
季寒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小小的幅度:“小人不敢。論樣貌,世間無人能及小少爺。”
沈約深深贊同他的話,甚至沒有聽出來絲毫的不妥,滿意道:“行吧,算你眼光不錯。這樣,我也想拈花玩玩,聽說這裏拈花最多者,能夠得到一籃的花餅!”聽說很好吃的!
季寒道:“小人去為少爺取所持之花,不知道少爺想要哪種花呢?”
沈約瞧了瞧季寒那墨藍色的衣裳上竟然還隐隐繡着花紋,起了興趣,問道:“你這衣服上鏽的花倒是不俗,是甚麽?”
季寒見狀也低頭了看,道:“這個麽……這是極寒之地獨有的冰霄花。”
“那就這個了,沈約的心思都在那漂亮可口的花餅上了,根本沒仔細聽他說的是什麽,只知道是叫冰霄花。
季寒笑了笑,道:“是。”
冰霄花,極寒極美,卻冷若冰霜,枝葉都是寒氣,普通人別說摘到,聽都未必聽過。沈約在四周觀賞了下景致,不過須臾,季寒又回來了,從袖口中拿了兩枝花出來。
沈約不由呆住了。
那花,也太美了。
靛色極豔,枝葉近乎透明,只餘絲絲的水綠色,更似價值千金的水玉,味清雅寒豔,映襯着季寒清隽的眉目,竟是相互成就。
☆、蓮心苦兮有誰憐
沈約搶過一朵冰霄花,不再看季寒,往人群中去了。
荊釵布裙的女子雖然肌膚不及沈約在京城見到諸位高門貴女般白皙嬌嫩,但是眉目之間卻有生在溫室裏女子所沒有的英氣與熱烈,這就直接表現在她們看向沈約直接而熾熱的目光。
沈約的母親葉氏葉霜雪年輕時曾經就豔絕京華,更別提與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沈約嫡姐沈沅沅,沈約自小就在美人堆裏長大,早就已經對此免疫了,沈約笑着說幾句漂亮話,看着他那乖巧靈動的小臉兒,縱使那些寒山姐兒妹兒知道這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也滿心的憐愛,不由得将手中的花贈與他。
畢竟寒山祭的拈花也不過是個形式,許許多多的寒山女子早早就是已經相看好人家,沈約也還是個小孩子,也不怕壞了什麽名聲。
不過是個漂亮的小孩想要吃花餅的一時興起罷了。
季寒不這樣覺得,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幾個與沈約年齡相仿的寒山少女身上,那幾個寒山少女杏目含羞,樣貌也算清秀。
沈約絲毫不覺,笑嘻嘻地去換花餅,一筐花餅沉甸甸的,讓人豔羨。沈約走到季寒身邊,見他手上一朵花都沒有,眉一挑:“看來某些人也得不了甚麽芳心。”
季寒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收獲頗豐。”
沈約看他好像不是很開心,便扯着他的衣袍往靜處走,季寒絲毫沒反應過來似的杵在那裏,于是,“嘶——”,留下他們身後一片人的叱舌目瞪口呆。
季寒那看上還算不錯的料子的衣袖竟然生生被沈約撕開了一個大大的口,還有一絲的絲線挂在那裏,要掉不掉的欲蓋彌彰。
沈約臉色一變,有些生氣:“你這什麽料子!一扯就斷......算了,等回寺中,去找青葉拿幾件衣裳。”
季寒點點頭。沈約不想看身後的一群人看到季寒的這狼狽模樣,改拉他的胳臂,将他拉到一段安靜的竹林裏,緩緩道:“喂,你是為了你那個絕色的心上人不收那些花麽?”
季寒看沈約,道:“小人沒有心上人。”
沈約道:“哦。好吧,你之前好像卻是是說的是個假設。”他從那一筐花餅中努力抽出一塊最小的花餅,看上去極為灑脫地道:“那算是本少爺賞你的。”
季寒眼中劃過一絲笑意,道:“多謝少爺賞賜。”
沈約半蹲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腿,道:“我想坐着。”但是沒有椅子,這裏還那麽髒,沈約怎麽可能坐下。
季寒聞言,将自己的那件深藍說的外衫脫下來,往一塊平坦凸出的白色大理石上一鋪:“少爺,你看這樣行麽?”
沈約意外地眯了眯眼,一雙小虎牙随着他的笑露了出來:“不錯,挺好。”語罷便坐了下來,晃着那兩條纖細的腿,總算是舒坦了不少。
季寒直接往他身邊也坐下:“小人僭越了。”
沈約滿是不在意:“沒事,坐吧,累死了,多謝你的衣服了,回去我雙倍還你。”
語罷,忽然覺得自己小腿上有些異樣,才發現季寒竟然幫他揉起了腿來,不說,酸酸疼疼,但是卻分外的舒服。原來僭越是這個呀。
沈約舒服了不少,看着季寒也順眼了不少,雖然是個板正冷清的呆子,但是還算聽話。他拈了片竹葉,放在唇邊。
悠揚的絲竹聲劃破竹林的寂靜,沈約開始并不熟練,後來才找回一些熟悉的感覺,一絲一縷,煞是好聽。
“怎麽樣,好聽嗎?”沈約一臉的求表揚,季寒還輕輕地揉着沈約的小腿,神情溫和,揚唇誇獎道:“很好聽。”
沈約滿足地點點頭,将一朵花放在季寒手上:“這朵花還給你。”
季寒道:“既然已經給了少爺,這朵花就是少爺的。”
沈約道:“這朵花應當很名貴,雖然我也不懂花,但是你既然出身寒山這窮……這地方,”沈約差點就脫口“窮鄉僻壤”了,但是好像感覺不太好,“就還是将這花賣了換些錢。”
季寒少有地笑了,看得沈約心中一緊:“少爺,你是個良善的人。”
沈約聽到“良善”二字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他邪邪一笑,有些不屑的意味:“你在開什麽玩笑?”
什麽良善的人,沈約心道:“要是你知道我在京城做過什麽,你便不會這樣說了。”
季寒認真極了,問道:“做過什麽?”
沈約裝作一幅窮兇極惡的樣子:“我吓過國子監的祭酒司業,還打過當今太子和公主,欺負過街頭小孩……”沈約貼近季寒,壓着聲音道,“我還殺過人。”
怎麽樣,害怕麽?
沈約緊緊地盯着季寒,只看見季寒似乎過過屋檐黑色的瞳孔中清清楚楚地映出沈約的模樣。
沈約聞言,驚訝地擡起頭:“你不怕嗎?”
過程當然是意外,那人是沈約的曾經的狐朋狗友。那人看上了揚州瘦馬,想一擲千金抱得美人歸,向沈約借錢。沈約這人吃喝玩樂偏偏不喜嫖樂,覺得那些人髒的很,就勸說了幾句。那人覺得沈約在諷刺自己,便生了氣,和沈約動起來手。
本來沈約也只是想打那人一頓出出氣,沒想到那人竟然陰差陽錯就死了。
沈約自也吓了一跳,雖然後來知道那人是因為喝醉酒不慎墜江的,但是外面的人又怎麽會放過這麽一個對高門子弟進行狠狠打擊的機會。
于是乎,傳着傳着越來越離譜,就變成沈約密謀害死那人。
他那時的孽障,沈約被罰跪祠堂,發了一場熱,連燒了三天三夜,人差點就傻了,好不容易才好了。
沈家人都對那件事諱莫如深,也沒有人敢找死在沈約面前提起,沈約也是迷迷糊糊地将這件事知道拼湊起來的。
盡管如此,沈約也沒覺得自己是什麽好人。
季寒微微搖頭。
只見得十四歲的少年揚起手,往金貴的小少爺腦袋上揉了揉,語氣認真:“既然是少爺覺得那人該死,那人就沒有不死的理由。”
沈約的心忽然好像漏了一拍,定定去看季寒,不得不承認,季寒真是個好看的人。
真是瘋魔了。
“少爺,”季寒将手上的什麽東西放在沈約手上,“這是我的花,都給少爺。”
沈約手上有了兩朵冰霄花。沈約蹙眉,道:“你怎麽還把你的花也給了我?”
季寒道:“這花我是我家中精心栽培的,花葉永遠不敗,雖然在外不常見,小人家中卻有許多,少爺不必在意。”
沈約明明想問的不是這個,不過沈約卻看到遠處有不少的荷花澱。
季寒感念到一般,問:“少爺可是想去荷花澱弄水?”
沈約聽了個新名詞,好奇道:“弄水是什麽?”
季寒道:“寒山語中,弄水就是凫水。”
原來是玩水啊。
沈約蹙眉:“如此鄉野鄙俗,我才不呢。”
季寒道:“少爺稍等。”語罷,便脫了衣裳,一躍入水。
沈約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去看季寒。
季寒在河中游的極好,像是本源同生一般,不一會便到了那片荷花澱。季寒像是折了什麽東西,輕輕松松就極為迅速,便返回了岸。
季寒光着膀子,上了岸。
少年明明四肢纖瘦,但是露出的肉卻極為緊實,冷白的皮色,那少年看向沈約的一回眸,清隽的眼、玄玉般的鼻,沈約覺着像自己看的書中誘騙少年的水魅,真真是魅惑人心。
沈約生生被這一幕震撼到了,好久沒回過神來。
直到季寒将一個碧色的蓮蓬遞給他,沈約才反應過來。沈約問:“這?”
季寒見沈約毫無反應,便将那個蓮蓬上的蓮子掰了下來,又細細将上面的皮抽下來,好像又掰了什麽下來,才遞給他。
沈約問:“這個東西……能吃?”
季寒點了點頭,自己吃起另一顆沒有處理過的蓮子。
沈約便将那個蓮子送到嘴中,一嚼清甜,感覺還不錯時,又奪過季寒手上的另一顆沒有被季寒加工過的蓮子送到嘴邊。
一嚼,竟然是鑽心的苦味。
沈約連忙将它吐了出來,瞪着季寒:“苦的!”
季寒冷冷的唇角卻揚起了一個笑的弧度:“這是蓮心。蓮心是苦的,但是蓮子卻是甜的。”
沈約噘着嘴:“所以呢?你剛剛給我那個是把蓮心弄下來的?那為什麽你又吃蓮心的呢?”
“所以,”季寒認真地看着沈約,“小少爺只需要知道蓮子是甜的,不需要知道蓮心是苦的。”
沈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知道季寒還是對自己不錯的。又看到季寒濕透的衣裳,嫌棄道:“你這衣服……快去換一套吧,看得不爽。”
季寒應下:“少爺,今晚可還随小人出去?”
沈約當然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以玩樂的機會:“當然!不過,今晚我們去哪?”
季寒道:“少爺可曾見過能在夜裏開得五光十色的草木?”
沈約聽得玩心起來了:“甚好!若你能讓我高興了,只要你想要的玩意、寶物,不過分的,我都能賞你!”
季寒道:少爺說的可是能當真?”
沈約還真沒覺得除了那些所謂的權力之外什麽他給不了,豪闊道:“當然!”
季寒道:“那便,提前謝少爺的賞。”
☆、庸官
雖然是被罰來寒山的,但是經過這幾天,沈約還挺喜歡寒山的,他覺得這裏比京城自在的多,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不用看那麽多人的眼色,雖然以前他也沒怎麽顧及過那些眼色。
沈約心裏始終沒有忘記那天他看到的冰天雪地,他時常會以為那只是他的一個錯覺,或許那天不過是在那塊石頭前不小心睡了一覺呢?
小小的少爺就這麽放過了這些奇怪。
沈約心裏還惦記着季寒說的那些發光的草木,難道真的有麽?
熬着熬着,沈約終于熬到了晚上,他偷偷摸摸地翻了個牆,不一小心還差點往下摔了過去,幸得底下有人結結實實地承住了他的重量。
季寒還是一幅冷冷清清的樣子,但是語氣卻是溫和了許多了:“少爺下次還是不要傷着自己了,只需要喚一聲小人,小人來接少爺出去。”
沈約皺着眉頭聽完,急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什麽時候出去啊!”
季寒道:“請随小人來吧。”
沈約緊随其身,山路崎岖,季寒好似故意走的很慢一樣,沈約心中想:好在他走的不快,不然他腳上的水泡可要了他的命了。
季寒走到一個草木濕氣味道很濃厚的地方,止了步。
沈約滿心歡喜地往那片林子看了下,黑漆漆的,只有自己手上提的微弱昏黃的燈光映照這兩人的臉龐:“怎麽什麽都沒有。”
季寒面無表情地看向沈約,不知道為何沈約覺得他的聲音有些冷厲:“什麽沒有就對了。”
等下。不對勁。
沈約覺得自己可能還是太年輕了。兩個人的山路、大晚上的、自己一個富貴公子跟着別人出去,這不就是酒名先生書裏那些被狐妖迷惑了去吸幹了精魂的無知少男嗎?
沈約看着季寒更為冷冽如玉的臉龐,心下一跳,不只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沈約閉緊了呼吸,咬着唇,聲音顫抖:“你……你要幹嗎?”
季寒身子微微往沈約那邊傾斜,好像要做什麽似的。
沈約在季寒徹底靠近他的時候狠狠地吧季寒推開,大聲喊了一句:“放肆!”然後閉着眼睛,死死不肯睜開。
只要不看就不害怕了,就不會被蠱惑了!沒錯!
許久,沈約感覺一滴水珠從自己的腦袋滾落。然後是兩滴,沈約連忙睜開眼睛。
整個林塘子風葉并作歌聲,是雨在落,那雨一點也不大,細細密密的,往沈約臉上滾落。
沈約遠遠看着季寒還是站在原地,沈約又害怕又奇怪,還是忍不住走近了,問:“你……你剛才幹什麽離我那麽近?”
季寒在黑暗中揚起頭來,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表情:“少爺,下雨了。”然後沈約看到他右手裏抓着一個大大的芭蕉葉,足以遮蔽兩人免受雨淋。
沈約知道自己誤會了,心中羞愧懊悔,面上卻不漏半分怯懦:“哦……那你說的會發光的草木呢?”
夜裏寂靜,這明顯是個有着濕地的林子,走路要分外小心,只是沈約剛剛跟着季寒走,季寒走到極為緩慢,沈約也顧着腳上的水泡沒有仔細看兩邊的路,原來這個濕地上還張滿了一片的像是藻類的東西。
季寒指着這片藻,道:“這就是會發光的東西。”
沈約蹙眉:“沒有發光啊?”
雨落了,洗着那片藻類,但是好像被那片藻吸附也一般,竟然幾乎沒有什麽落雨的聲音。
萬籁俱寂,是缥缈的,像籠罩着一片薄薄的輕紗。
眼前的草木倏忽一瞬間地傳接了天地的靈氣似的,竟然一頓一頓地漸漸亮起來。
蜻蜓亂飛,雨滴醉落,透過草木的那幽藍色的粗糙的紋理觸感,手剛剛觸碰上去的一瞬間,見證一個個倏忽歲月的生靈。
天地緩緩,時間悠悠。
沈約不經意間看到那片光亮映照在季寒的臉上,倒映在他眼裏的,是一片的模糊,但是仔細看,卻看得到一個小少年的臉。
沈約在季寒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完整倒影。
在一片模糊的藍色裏,在時間放慢的草木藍海裏。
沈約忽然笑出聲:“季寒,你這人真有意思。”
“是嗎?”季寒第一次笑得很艱澀,“小少爺喜歡就好。”
“這藻子叫作水藍碧,在夏熱雨後會發光,通常只有夜間才能看到。”季寒解釋道。
不只想到了什麽,沈約道:“你是怎麽知道的?這片路上海子?”
季寒回答道:“小人自小就長在寒山,走久了,自然就看到了。”
沈約覺得季寒少說了什麽。夏熱雨後,尋常人怎麽會大晚上的就跑出到這深山老林呢?
季寒沒有再回答沈約的問題。
不記得是幼年時被家人趕出門的第幾次了,為了摘野果飽腹,走着走着就來到這深山裏了,在那纏人的沼澤裏掙紮,忽然想起過去那些年歲的漫長黑暗,就想放肆讓那黏人奪命的泥淹沒口鼻。但是總是有一個小小孩童的身影在他心裏閃過,以及一句他生來就銘記在心的話阻止他的下落。
不知道為何他就站了起來,看到了這一片的熒藍。
如今他透過那片藍色,他看到沈約。
沈約見他,有些不好意思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又是高興又是羞愧道:“你想要什麽東西?這片路上海子我喜歡,順便要點什麽,我不缺珍寶銀錢。”
原來是他允諾的賞賜。
季寒過去把那片芭蕉全部遮住沈約的腦袋,不讓殘留的雨滴落到他:“小人不要什麽賞賜。”
沈約睜大眼睛,以為他還在生剛剛他的氣,固執道:“不行。我說了會賞你就會賞你,本少爺不是那言而無信的人。”
季寒止了步,低頭解了什麽東西,仔細一看,竟是塊玉佩。那玉佩看上去普普通通,沒甚麽稀奇的地方,只是玉質看上去很通透,也有了些許玉紋,應當是有些年頭了的。
沈約不解道:“怎麽了?”
季寒難得地看向沈約挑了挑了眉,如波瀾不驚的塘子有了波浪生氣一般:“如果少爺一定要賞,請賞我幾個少爺親手寫的字吧。”
沈約雖然很意外他不要金銀珠寶,但是倒是不意外他要自己寫字。
沈約自認為,自己與普通纨绔不同的,便是那高的逼人的讀書天賦。
沈約向來驕傲,自啓蒙以來,所讀的書數不勝數,而且閱覽速度令人稱奇,寫的一手好字,連翰林院的學士都自愧不如。只是沈約很抗拒科舉應試,這也是他爹關他在翰墨書閣他一把火燒掉了書閣的原因之一。
驕傲的小少爺揚了揚頭:“行吧,你要我寫什麽?”
季寒将那塊玉拿出來,道:“少爺,我想要的,是你在玉上刻米字。”
米上刻字工藝不是盛行,所需要的成本也有些高,尋常人家根本不不會去探求這麽精細的活兒,但是對于沈侯府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沈約根本沒覺得有多難,随口應下:“沒問題。刻的什麽?”
季寒眼神漸漸溫柔了起來,道:“這個。還是等小人寫張字條給少爺罷。”
“你還會寫字?”沈約有些吃驚,寒山在沈約眼裏就是個再窮鄉僻壤的地兒,這兒的少年,能不能養活都是個問題,竟然還會有像季寒一樣,連寫字都會的。
季寒點了點頭:“小時候跟着先生學的,略懂一些。”
沈約眼睛彎彎:“不錯,我爹要我去考功名,若我去考,必定是個狀元,到時候再教教你罷!”
季寒道:“狀元哪裏是那麽容易考的?少爺不若考個探花,不失風雅,也不失名門面子。”
沈約低頭思考了一下,揚起一張鄭重的臉:“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那好我就考個探花罷。”
季寒看着這十三的小孩竟然在想是考狀元還是探花好,不由得笑出了聲。
沈約一臉的責怪:“你笑什麽?你不相信我嗎?”
好歹他也是被家裏人還有外面人說是神童的人。
看小少爺怒了,季寒低聲笑道:“如若我是考官,必然讓你當個探花。”
沈約不屑道:“不需要,憑我,前三甲自然随我挑。”
沈約說的認真,卻将季寒說的記在了心裏。
“如果少爺做了官,想做什麽樣的官?”季寒問道。
沈約不假思索:“像我爹那樣的。”
季寒遲疑半晌:“是沈長耀?”
“哈哈哈,終于有敢直接喊他的名字的人了,”沈約頗有意味,“是啊,就是沈長耀那樣的官。”
“沈侯爺任職從一品三洲提督,平直靈活,但是說句直白話,無功無過,枉為社稷重臣。”季寒道。
沈約聽了,揚着衣袂,哈哈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膽子,我都不會直接說出來的事,你倒是直接說出來了。”
“請少爺恕罪。”語氣平淡,未見有什麽害怕與慌張。
沈約捏了捏季寒的衣袖,認真說道:“沒甚麽好恕罪的,我爹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我覺得那樣沒有什麽不好。”
“何以見得?”季寒蹙眉道。
沈約道:“世人都希望做官應該做一個清官,更甚至應該做個好官。但是局外人說道的,又怎麽能做算呢?如今這朝中局勢,太後把持朝政,孫與非為代表的的世家文官獨大,後又有宦官集團虎視眈眈,怎能說是一個亂字。”
“我自知我不是個良善的人,因為凡是好官心中必有蒼生,我心那麽小,容不下一個蒼生,但是我知道我不過也是個普通人,草菅人命、牟取暴利也并非我所願。
在官場裏,貪官不好做,好官也不好做,清官不可能存在,反倒是平庸的官最容易做,無功無過,但也算心安理得。”
沈約說這句話時眼睛還是帶着笑的,但是那笑卻到不到他的心裏。
十三歲的纨绔,原來也已經看透了那麽多。
季寒卻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我要做一個官,我一定要做一個治世之能臣,能給天下一個安定富裕太平。”
沈約聞言就想笑,但是見季寒眼裏的認真神色,卻又笑不行出來了。
季寒看着沈約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山寒天下空。”
山寒天下空,這是他的願景,這是他心中的盛世,這是他對蒼生的良善。
沈約小小的臉上只有沉默。
☆、冰心玉質雕刻善意
沈約并不是真的不學無術的纨绔,正是因為聽懂了季寒說的,才覺得又荒謬又難過。
荒謬是因為他們明明身份懸殊,明明是高官子弟的他只想當個平平庸庸的官,而眼前這個寒門草根,甚至還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接受過真正的教書的人卻有心懷天下的志向。難過,則是一種難以抑制的情感,也許是沈約明白那一句“山寒天下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沈約與季寒相識不過短短數日,但沈約卻有一種莫名了解這個人的感覺。
季寒依舊是那樣子平平淡淡的神情,但是卻莫名其妙讓人覺得非常認真,好像他說的一切都會實現。如果季寒也也有一個與他相似的出身,甚至乎在低一些,出生在一個安定清明的政治時代,沈約覺得他毫無疑問會做到他想做到的一切。
遲疑片刻,沈約才勉強笑笑:“口氣不小。那我等着那一天。”
季寒語氣鄭重:“好。”
沈約忽然又好像想到什麽似的,道:“你還是直接告訴我你那塊破玉上想要刻上什麽吧,我待會回寒山寺就去叫青葉去東西。”
季寒沉默了一下,一字一句道:“山寒天下空。”
就是這個。他想要的,就是這個。
沈約一頓,不過又釋然地哈哈一笑道:“真是夠狂。不過我喜歡。倘若有一天,真的有那麽一天,我這個惡人也願意聽你這個大善人的話。”
季寒道:‘“你不是惡人。”
沈約歪着腦袋看季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惡人,但你既然像那些窮酸夫子說的心懷天下,那你也肯定是他們口裏說的大善人。”
“你有小字嗎?”季寒問道,不知不覺,連“少爺”的稱謂也沒有了。
沈約想了想,很認真地道:“你求我啊,我的小字只告訴我的家人,你想知道,就必須要求我。”
季寒雙眼直直看向他,一雙鳳眼微微挑起,很是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小少爺,我求你。”
“咳咳,”沈約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小字是杳杳,綠水杳杳天悠悠,你知道嗎?”
“知道了。”季寒只是看着他,“杳杳。”
沈約有些羞怒,但也沒有阻止他這樣叫,轉身去玩別的事物了。但是,沈約覺得兩個人的距離似乎近了很多。
……
沈約被困在寒山寺本來就無趣,除了每日那些書卷必須去閱讀完成,心裏還是喜歡出去亂玩亂逛,又正是十三歲最愛玩的年紀,遠離了京城那些個狐朋狗友的墨化,不免有些落寞。現下遇到年紀相仿的季寒,季寒雖然看起來清冷少言,但是接觸久了,沈約覺得他與自己在很多方面的脾性還是十分相投的。
比如說季寒不喜歡吃香菜,自己也不喜歡。
比如說季寒很有奇異怪事方面的儲備,他就很喜歡聽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比如說季寒長得很好看,自己長得也很好看。
沈約鉚足勁兒找出一大籮筐。季寒每天都看沈約,基本上兩人都鬧熟了,季寒也沒有開始的時候那樣的話少了。
不過,沈約發現,季寒少年老成的習慣真的要被他嫌棄死了。
比如說季寒喜歡着墨藍色的衣裳,沈約覺得季寒雖然穿啥都感覺對不起那張臉,但是這墨藍色的衣裳穿上去,真的是一個正人君子樣子了。
沈約雖然頑劣的性子改了不少,但是對那些猥瑣至極的路人惡劣行徑還是擁有極強的嫉惡如仇感。咳咳,其實是沈約覺得看那些人不順眼。因此,沈約經常出去作惡。對象是那些多手多腳的寒山混混。
季寒對此不置可否,但是,季寒每次在他出去作惡的時候都調侃他是個小惡人。
好吧,小惡人就小惡人吧,反正最後打到一半,正人君子都會出來幫小惡人的。
寒山寺的楓葉紅了又掉,掉了又紅,時間就在沈約每天的作惡中滾滾東流,沈約不在意的時候,在和季寒插科打诨的時候,在沈約已經把和季寒出去玩當成每天的日常的時候,分別竟然就這麽數不及防地來了。
沈家的人來接沈約的時候,季寒恰好有事出去了。
沈約還在雕琢那塊玉。
沒想到,整整三年時間,當初他一口氣答應下來到的事,竟然要用三年時間去完成。不過,所幸,他還是學好,刻好了。
其實,如果沈約馬馬虎虎一些,這塊玉的雕刻根本不需要三年,也許三天就可以了。但是,在和季寒熟了之後,沈約覺得不應該那麽随随便便就刻個字。
那句“山寒天下空”五個字,沈約查盡了古書,終于找到了季寒一定看不懂的字。
那字,不知道是什麽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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