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人相逢

“雨季要來了。”

港北的天空一直泛着灰,綴了條深色的尾巴,更是造足了山雨欲來的架勢。陳珘坐在沙發椅上,聞聲擡起頭看向站在落地窗邊抽煙的虞磬堂,手指還在鍵盤上敲敲打打,調出了當地一家私人醫院的監控。從大廳到走廊,甚至是醫生辦公室,他一個個地往下看,找到标號為三一零六的那一間,陳珘停下來,放大了監控畫面。

“他們把他接過去了。”

筆電右下角的時間閃了閃,跳成六點整。過了兩分鐘,虞磬堂的手機打進一支電話,對面的人告訴他,剛剛江鶴岐的氧飽和度突然下降,在六點零一分十七秒的時候已經徹底斷了氣。

還沒到早高峰時期,街上人不多,陳珘幾乎是一路迎着綠燈把虞磬堂送到了醫院。雨下不下來的時候天氣總是悶熱,即使醫院裏二十四小時開着空調,虞磬堂還是覺得不舒服,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攏着眉像是極為不耐,電梯邊的顯示屏上的數字掉到三就停了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動,成了讓他的情緒走向敗壞的另一種推動力。

進了大廳以後陳珘便與他分開,去找聞訊趕來的高層幹部一同商榷,做好後事的安排。他沒在留在一樓的幹部中看到江鶴岐的左右手,也就知道他們仍然待在病房裏,這對虞磬堂來說不是好事。陳珘皺了皺眉,找了個相對隐蔽的角落,給虞磬堂發過去一條提醒的短訊。

虞磬堂沒看到,這時候他已經站在病房門口了。

九幾年的時候,港北市很窮,除了中心城區那塊巴掌大的地,幾乎沒有什麽熱鬧的商業街。千禧年初突然跳出了個江鶴岐,一手牽起港北市的走私網,明面上還扯了張遮羞布擋着,兩年不到的時間就把全市的經濟提高了百分之一百三十七,成為當地最有名的成功人士。

這之後他一路走上坡路,明升暗降地把自己的心腹移植到身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偌大個港北市,已經成了江鶴岐說一不二的地方。因為北邊的山阻隔了道路,再加上江鶴岐手越伸越長,底下滋養着的寄生蟲能串起一張貫穿全國的蜘蛛網,科研部牽頭開發的第五代監察系統沒能覆蓋到港北,使得當地的犯罪率一度創下新高,不斷往上竄,更是個“只認黑不認白”的颠倒社會。

生意做得越大,副作用也越大。

江鶴岐到底只是個人,去掉所有,他和普通人沒多大區別,也有生老病死,挨了槍子兒還是得靠醫生,唯一有所不同的,他比一般人的權力更大,能夠調動全市乃至于全國最好的醫療資源為給自己續命而服務。

只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隊伍,仍然沒能把他從必死的路上拉回來。

所有人都認為江鶴岐不會死,因此準備了很久的備用方案遲遲沒有更新,已經積了灰,再翻出來時,裏面提到的很多東西都已經物是人非,只有一條還沒變,必須執行,就是把江鶴岐送到國外去留學的獨子接回港北。

這一次他叫江慈祿。虞磬堂想。

江慈祿在國外學的不是經商管理,也沒人教過他“黑道”是什麽。他六歲搬過去,住在一條很僻靜的街道邊上,接觸的人裏除了同學、老師,就只有和他毫無血緣關系的保姆。他活在一個和港北全然不同的象牙塔裏,被高高捧起,小心翼翼地養了十幾年,終于要在這一天被迫摔下來,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覺得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陰謀,算計的是江鶴岐的親生兒子。

病房外站了很多人,誰也沒有膽量往房間裏走一步。虞磬堂又站了幾分鐘,确認身上一點煙味兒都沒有了才邁開腿。幾乎是在他動的同一時刻,杵在病床邊的兩個人就同時回過頭來看他,瞳孔皆是深邃的黑,望不到底,平白無故就給人一種壓抑感,把他們身上那股子很濃的殺氣又渲染得重了些。看清進來的是虞磬堂後,其中一個人皺起了眉,往旁邊挪了一步,擋住坐在椅子上的江慈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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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磬堂。”他說,“你已經被除名了。”

在港北,被江鶴岐親手除名的人不多,能活下來的也是寥寥無幾,虞磬堂很不湊巧地就是其中之一,這很大程度得益于陳珘在其中的周旋,但也是江鶴岐對他能力的忌憚。

和江鶴岐一樣,他也是突然出現在港北的。按理說沒有背景的人留在這兒,不是淪為貧民窟裏的螞蟻,就是做一個毫無尊嚴可言的勞工,但虞磬堂卻一路平步青雲,成為了江鶴岐的左膀右臂。要是他沒犯錯——剛剛說話的人眼角狠狠一跳,臉上的戾氣重了些。

如果如今虞磬堂仍然站在和江鶴岐幾乎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江慈祿在他手裏,不過是一個可以随意操縱的扯線木偶。挾天子以令諸侯,倒是個好辦法。

虞磬堂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病房裏的空氣比外面還要悶,籠着一層嗆人的消毒水味兒,把他本就快要褪幹淨的耐心逼得所剩無幾。他往裏走了幾步,繞過擋在椅子前的人,嘴唇很薄,帶着點冷意,朝江慈祿伸出手。

“以後,我負責教你怎麽管你爸爸留下來的東西。”

葬禮的排場做得很大,來的人除了組織裏的成員,也有一些實際上與江鶴岐處于對立面的競争對手。港北可以養活一個江鶴岐,也可以成為很多個江鶴岐的溫床,只是最大的毒株侵占了所有養分,導致剩下的那些全都營養不良,只有在江鶴岐倒下的時候,他們才敢跳出來試探。

暗網上關于江鶴岐的死因有很多猜測,沒人知道他其實死于最常見的疾病,親自驗證了“就算走得再高,也搏不過天命”不是算命瞎子拿來糊弄他的假話。

江慈祿個子不高,很容易就被淹沒在人群中,幹淨得幾乎要成為一種錯誤,是誤闖進狼群的羔羊,因為太過于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別人槍杆底下的獵物。虞磬堂小聲和他介紹每一個走進來的人的身份,江慈祿起初毫無反應,過了很久才會輕輕地點頭,對前來祭拜的人鞠躬致意。

暴雨姍姍來遲,淋了很多人一個措手不及,最終促使這場浩浩蕩蕩、被挂上港北日報頭版頭條的葬禮提前結束。虞磬堂找陳珘要了雨衣,拎着江慈祿的手臂要幫他穿。江慈祿很乖地站在原地任他擺弄,直到雨衣穿好了,虞磬堂彎腰去撿起摔到地上的傘,他才啞着嗓子開口。

“他為什麽選你來教我。”

“……因為我欠他一些東西。”虞磬堂把傘撐開,把江慈祿往自己這兒拽了點,擡頭示意陳珘去開車,補充道,“我這算是還人情了。”

是嗎。江慈祿喃喃說。虞磬堂護着他上了車,把暖氣開得很足,江慈祿也不是體質很差的人,可他縮在後座上,還是覺得頭暈眼花。他把帽子撥下來,貼着車窗急促地喘息,一手還在用力地扒着車門,想要打開它。

虞磬堂看見,伸手去捉他的胳膊,江慈祿力氣不足他,也不會讨巧,一下子就軟了手臂被人扯了過去。虞磬堂垂下眼,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你想幹什麽?”

“我還沒學會彈鋼琴。”江慈祿半閉着眼睛,手指抖得厲害,又不是因為害怕,他的心情其實很平靜,沒有任何波瀾,一定要說的話,就像一個還沒吹起來就被人丢棄的氣球,只是覺得可惜,“琴譜還扔在家裏。”

“回頭我找人教你,琴譜可以叫那邊寄過來。”虞磬堂摸了摸他的額頭,讓陳珘把溫度調高了些,看了他很久,說,“你學什麽都很快。”

陳珘正好把車速放慢了,擡頭看對面的交通燈,聞言往後視鏡那兒瞟了一眼,對上虞磬堂意味不明的視線,很快又轉去留意着路況。

虞磬堂把江慈祿送回江宅,盯着他拿着幹毛巾擦頭發,乖乖地喝了姜茶,才松口讓阿姨送江慈祿上樓休息。陳珘自來熟地坐在沙發上處理公務,一點也沒有自己是客人的自覺,等虞磬堂從樓梯口過來了才漫不經心地開口:“你打算怎麽教他?”

江家底下還有幾個年紀比江慈祿小的孩子,其中一個這會兒正留在家裏玩,開着電視又吵又鬧,虞磬堂聽着頭疼,幹脆對陳珘的問題置之不理。

“要是你怎麽學的就怎麽教……”陳珘嗤笑一聲,似乎自己都覺得這個假設不切實際,“我覺得你舍不得。”

虞磬堂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換了個話題說:“今天來了幾個不該來的人。”

“你是說李泱那邊的人?”陳珘的動作頓住,他撐着下巴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江鶴岐之前殺了他全家,這家夥心思不正,早晚會把這口氣出了,沒了老子就只能盯着兒子。你不是很清楚嗎。”

虞磬堂眼神很沉地看了他一眼,說:“你盯緊一點,有問題通知我。”

“好吧,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陳珘收起筆電站了起來,正好管家送了茶過來,他笑着婉拒了,“茶是好茶,我下次再喝。只是勞煩您多看着點江慈祿,這孩子一回國就遇上這麽些事,怕是吓壞了。”

他一邊說一邊拿餘光端詳虞磬堂的表情,也不管這人剜了自己多少眼,又說了幾句客氣話才走。虞磬堂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估摸着江慈祿該洗完澡了才上樓,刻意放輕了腳步。

江慈祿的房間選的是走廊中間的一間,兩邊都有空屋子,一間是留給虞磬堂留下來過夜用的,另一間則做了書房,裏頭一個旋梯直通頂層的露臺,和江慈祿在國外時住的書房陳設很像。虞磬堂走到房門口,扭了下門把,發現門鎖緊了,就敲門叫江慈祿開門。裏頭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響起腳步聲,江慈祿低着頭打開門,肩膀上還搭着條毛巾。

“為什麽鎖門?”

“有人半夜要闖進來怎麽辦?”江慈祿認真地看着他,“他做那麽多事,仇人很多吧,我還想先學完了鋼琴再替他還債,所以鎖門了。”

“不是替他還債。”虞磬堂嘆了口氣,把毛巾拿起來蓋在他頭發上,狠勁揉了一把,“慈祿,你本來就要接觸這些,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江宅外面有人看着,很安全,你鎖門的話,他們有急事不好找你,知道嗎?”

“哦。”江慈祿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如果他不死,你是不是永遠不會來教我這些,我就一直生活在國外了?”

“……嗯。”虞磬堂把毛巾拿了下來,推着江慈祿的肩膀讓他轉過去,不看他的眼睛,“明天還有很多事情,你早點休息。”

事實上,江鶴岐去年的時候就已經在提醒他早點去接江慈祿,如果不方便接回港北,就留在那裏教他,至少不能讓江慈祿做個傻子。但虞磬堂一拖再拖,直到現在拖不下去了,才肯出手,執意要讓江慈祿多過一年的快活日子似的。

虞磬堂關了門下樓,管家便拿着他的外套走過來:“虞先生,您要留下來嗎?”

摁在沙發背上的手往下一沉,虞磬堂從管家手裏接過外套,搖了搖頭。他撐起傘,頭也不回地闖進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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