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乏善可陳
意料之中的內鬥幾乎是緊挨着葬禮結束的時間來的,江慈祿在他們眼裏只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少爺,根本不可能也拿不動江鶴岐留下來的那些利益集團,而虞磬堂更是早就被除名,甚至沒有資格摻和這片渾水。
他們鬧得水深火熱的時候,虞磬堂提早布下來的局已經開始運作,別人忙着争權奪位,他反倒領着江慈祿到港北的一處旅游勝地去放松,專門挑了一家配有鋼琴的酒店。
陳珘猜得不錯,他沒有按當初別人教自己的方式來教江慈祿,因為那太直接也太狠,放在江慈祿面前就是殘酷,會吓着這小孩兒。
他采取了一種很緩和的教學手段,叫江慈祿習慣握槍,習慣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情況下在厲風中奔跑。甚至于,習慣殺人。
也許是從沒做過這種事而感到新奇,亦或者是虞磬堂的方式的确非常溫和,江慈祿對此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排斥。
他穿卡通衛衣,搭配休閑鞋,淩晨起來操練,繞着林道跑步,戴護目鏡的動作熟練非常,把指尖的繭磨到虎口上也有。
子彈有沒有打穿靶心不是他在意的事,他真正在乎的是虞磬堂說好要幫他把那本琴譜寄回來,但他一直沒收到。和虞磬堂相處久了,他發現這個人雖然沒什麽耐心,多說兩句話就會變得暴躁,但對他的死纏爛打攻勢總是毫無抵抗力,每次不管開頭多麽堅定地拒絕,到最後都會無可奈何地答應他的要求。
“琴譜寄到宅子那邊了,我們回頭再拿。”虞磬堂說,“你現在也練不了那麽久,回去以後用習慣的琴,不是更好嗎?”
江慈祿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下一秒就被忍無可忍的虞磬堂按着肩膀拉去練射擊。虞磬堂用的勁兒有點大,江慈祿覺得痛,就笑着要躲,嘴唇不經意間撞上了他的肩頭,咬進去一股煙味兒,江慈祿捏着鼻子沖他擺了個鬼臉,轉身跑走了。
虞磬堂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服,也皺着眉退開。他把外套脫了挂在旁邊的欄杆上,朝着江慈祿走過去。
就像很多年前,他浸泡在逐漸墜落的日光裏,走在地平線上,要穿過漲潮的海水,去擁抱海與沙灘的交界線邊緣處站着的人。
半枚夕陽落在海面上,澆出一片火紅的雲,那紅一直蔓延到虞磬堂眼底,熄滅成一小捧苗,慢慢淡了下去。
只是那時候那人不叫江慈祿。
他是江左書。
他幹淨的、從未死過的江左書。
虞磬堂對港北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哪裏可以買到已經絕版的書,哪裏的飯店比那些招牌很大的要更好吃,哪裏雖然并不知名,卻有着不輸知名景點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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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書十七八歲,正是愛玩的年紀,又不能随随便便離開港北,就讓虞磬堂帶着他到處跑,隔段時間就要換個地方,還不能重樣,否則就要發脾氣,虞磬堂不得不通宵查資料,才能在第二天帶江左書出去的時候不至于讓他失望。
後來的江左書換了很多個不同的名字,性格上也有些細微的變化,這一點卻從未變過,而虞磬堂拿着已經去過的地方的名單,變相地哄騙他,江左書竟也未曾懷疑過。
某種意義上,他也不可能去懷疑。在他的記憶裏,那些地方是沒有去過的,是新鮮的,每一次奔赴都能收獲新的驚喜。他是滿懷熱忱的旅客,在不同的地方邂逅同一個向導。
虞磬堂偶爾會覺得,這樣也很好。
即使他的名字不再是江左書了,可他的靈魂一直在那兒,本質上,他永遠是那個純粹的江左書。
然而鏡花水月,終究只是幾縷虛無缥缈的影子。
風一吹,也就散了。
“虞磬堂,李泱不見了。”別在耳朵上的無線耳機突然響了起來,陳珘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冷,“連帶着江鶴岐的左右手,同時失蹤了。他們很可能在找江慈祿,你要注意。”
虞磬堂眯了眯眼,按着耳機擡頭往四周望了一圈:“江慈祿!”
場上的靶子還在那兒,但江慈祿不在。
虞磬堂感覺自己的手心在出汗,他穩了穩心神,讓陳珘繼續定位李泱,切了通訊給江慈祿打電話,是占線。再打,直接變成了關機。虞磬堂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和陳珘說明情況,抵在屏幕上的手竟有些抖。
第五次了。他對自己說。第五次了,你應該很熟練了,不可能失敗。
可他轉過身,依然看不到江慈祿。
這是個很偏僻的草場,最近的民宿在一公裏以外,江慈祿小跑着找到一個自動售賣機,剛拿出手機打算掃碼,忽然聽見些什麽聲音,回頭的時候又只能看見不遠處被風拉扯撕裂的樹木。手指撐在自動售賣機上,江慈祿給虞磬堂打了個電話,剛撥出去幾秒鐘,人就挺着脊背站直了。
李泱嘴裏含着塊糖,一手擰着他的胳膊,黑洞洞的槍口抵上脊梁,把他壓着往前推了兩步。他額頭上出了點汗,但手是穩的,不見半分松懈。李泱把嘴裏的糖咬碎了,笑起來:“江左書,好久不見。”
“我挺想你的。”他彎下腰,貼着江慈祿的耳朵說,“你大概是一點也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我不叫江左書。”江慈祿背對着他,聲線很平,好像站在他身後的人對他毫無威脅似的。
“我想起來了,這一次你叫江慈祿對不對?”李泱勾着扳機的位置把槍打了個轉,用槍口敲了敲江慈祿的肩膀,“換湯不換藥。看來虞磬堂還是太蠢,否則他不會再讓你做江鶴岐的兒子。這麽多次了,我都累了。”
江慈祿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熄了屏的手機,一言不發。
“你爸爸有兩個左右手,我花了點力氣請他們幫我做事,解決掉虞磬堂帶來的打手,現在這附近都沒什麽人了,也沒人聯系的上你,等到明天,暗網上就會傳出江慈祿不幸身亡的消息。”李泱收了槍,按在江慈祿胳膊上的手卻沒停,從上順到下,忽然掐着他的手腕,用了狠勁,直接廢了江慈祿的右手。
江慈祿咬着牙悶哼一聲,冷汗流進眼睛裏,讓他覺得酸脹不堪,不得不半眯着眼來緩解,從李泱的角度看過去,他就像是要睡着了一樣。耳鳴太嚴重,江慈祿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泱的動作上,如此才能勉力從暈眩感中掙脫出來。
“江慈祿。”李泱很是滿意地看着他吃痛的表情,用一種蠱惑人心的語氣說,“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虞磬堂帶着江慈祿做甩手掌櫃,卻不可能全然脫身,有些事情陳珘不方便在電話裏說,就會找過來和他面談。酒店頂層套房裏有個小花園,陳珘和虞磬堂确認完細節,忽然想起什麽,擡頭看了一眼正在小花園裏看琴譜的江慈祿,夢游似的說:“江左書的祭日快到了。”
“我知道。”虞磬堂沉着眉,“那一天你幫我看着他。”
“江左書是誰?”
江慈祿拿着看了一半的琴譜過來,歪着頭看向虞磬堂。他的眼神很純粹,卻無端讓虞磬堂覺得心慌,他避開江慈祿的視線,撚了下指尖,含糊地說:“一個朋友。”
“是我不能認識的人?”江慈祿像是有些生氣了,虞磬堂的态度很清楚,明顯就是不想告訴他,明明以前不管他問什麽都會一一解釋的人,現在卻遮遮掩掩,試圖模糊揭過。江慈祿隐約有種直覺,這個人對虞磬堂來說很特殊,特殊到他無權知道。他擰着眉,把琴譜都捏皺了,一言不發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看吧,把人弄生氣了。”陳珘好笑地看着他,“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
虞磬堂嘆了口氣,無奈地笑了一下。
車開上跨江大橋,陳珘按掉虞磬堂的電話,把手套戴上。連續的橙色暴雨警告讓這條貫穿港北市的江面水位上漲了不少,江水在橋體下翻滾着,陳珘別開目光,提着一個有些小的防水袋子,逆着風,從車上走下去。車燈還在亮,紅的藍的交錯,描摹出一副油彩畫。
虞磬堂已經穿過草場,他手裏拿着剛剛上好膛的槍,子彈不多,所以每一發都必須正中靶心。不遠處停了一輛車,車牌被摘了,但他認得那是江鶴岐送給他的一把手的新年禮物。虞磬堂坦坦蕩蕩地站在車裏面的人的射程裏,擡起手腕,像他教江慈祿的那樣,瞄準、射擊。
江慈祿的手很幹淨。不該拿槍。聽見子彈嵌進皮肉的聲音後,他模糊地想。
虞磬堂走得很快,然而在他距離江慈祿所在的位置僅剩下幾百米時,前方突然炸開一朵赤紅的熱雲,虞磬堂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幾步,但巨大的沖擊力還是将他掀到了地上,緊接着而來的熱浪幾乎要點燃空氣。
“江慈祿!”
“我不喜歡聽故事。”江慈祿拽着李泱的衣領,把他扔到地上拖着往前走,從額頭到下巴上都是血,混着草茬和泥污。他喘了口氣,被硝煙味兒嗆的直咳嗽,但還是用力地拖拽着李泱,海一樣的瞳孔裏只有正翻滾着的紅色,“特別是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
什麽江左書,他沒聽懂李泱那堆邏輯混亂的話是在說什麽,只捋清楚了一條,那就是他和江左書八成長得很像,李泱才會認錯。原本就積壓在胸腔裏的怒氣一下子漲到了極點,江慈祿沒等李泱反應過來,直接用還能動的左手搶了他的槍,貼着他的大腿,毫不猶豫地讓子彈穿透大動脈,迸出來的血液瞬間就濺濕了他的袖子。
李泱怒罵一聲,膝蓋一彎用力地撞了一下他還痛着的右手,抓着江慈祿的頭發把他摁到地上,用最原始也粗暴的方式擊打他的頭部。江慈祿嗆了滿嘴的血和泥,心情愈發差勁,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動起手來都是帶着戾氣的。李泱痛得厲害,逐漸落于下風,忽然大笑起來,不知道從口袋裏拿出了個什麽,踩着江慈祿的右手,沒有絲毫遲疑地按了下去。
爆炸來得太快,江慈祿身上全是冷汗和血。他撲倒在地上,情急之下把李泱拽了起來替自己擋爆炸的氣浪。李泱不停地咳血,身上的衣服都爛了。江慈祿爬起來,吐出一口血,咬着牙拖拽起李泱往外走。
他好像聽到了誰在叫自己。
江慈祿重心不穩地晃了兩下,還沒騰出腦子來思考那個人是誰,就已經一個趔趄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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