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用什麽把你留住
陳珘說得不錯,江鶴岐很快就派人到西山找江慈祿,江慈祿不方便出門,就一直住在小診所旁的出租屋裏。虞磬堂連着幾天高燒不退,說了很多糊塗話,江慈祿有時聽不清,聽清了就受不了,很想穿過每一次時間,回到最開始的時候,告訴虞磬堂,不要再往下走了。
你可以找一個僻靜一點的墓園,給我辦一個恰如其分的葬禮,不用大張旗鼓,也不用做的風光,安安靜靜的就行了。不用把我的遺物也一起火化,可以自私一點,留在身邊,偶爾想念的時候,就到墓園給我送束花,說說話。以後如果離開了港北,抽不出空,不必覺得愧疚,只是……不要忘記回來就好。
江慈祿抓着虞磬堂的手,弓着腰,慢慢地蹲了下去。
虞磬堂的記憶很混亂,幾度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但他還是清楚地記得陳珘說的那句話,因此在他剛恢複意識的那段時間裏,江慈祿都很自覺地沒來看過他。
虞磬堂穿着身白襯衫,坐在懶人椅上,視線時不時地往對面的房子上瞟。江慈祿拉起了衛衣的帽子,把門鎖上,和陳珘一起走出來,虞磬堂就急忙挪開視線,但還是慢了一拍。
“你過去吧。”陳珘拍了拍江慈祿的肩膀,“我先走了。”
江慈祿猶豫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半天才走到虞磬堂旁邊,覺得他穿的太少,就把自己搭在手臂上的外套抖開,披在他身上。虞磬堂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做,遲鈍了幾秒才伸出手,抓住了江慈祿的手腕。
“我想說,很多話。”虞磬堂剛醒過來,說話總是語無倫次,一字一頓,江慈祿就蹲下來,耐心地聽,“但是,不知道,說什麽。對不起,想見你,不敢,對不起。不要,生氣。”
“沒關系。”帶着點鼻音,江慈祿垂下眼,把外套往上提了點,“我沒有生氣。”
虞磬堂眨了眨眼,依然是那副不敢置信、茫然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防水袋,裏面放了串和之前那個一模一樣的鏈子。他把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戴在江慈祿手上,和之前那串搭在一起。
“補給你了。”他笑起來,手心蓋在珠子上,“這次,應該不會,碎了。”
“嗯。”江慈祿低低地說,“不會了。”
虞磬堂嗜睡,江慈祿就看着他熟睡的樣子,把虞磬堂的手指攤開,在他手心裏寫了幾個字,又合攏,展開,再寫,反反複複,像是要把那幾個字刻到虞磬堂心裏。
“寫的什麽?”陳珘拿着購物袋回來,随意地瞟了一眼。
“我寫……”江慈祿擡起頭,手指卡進虞磬堂的指縫裏,握緊,“平安喜樂。”
打從周一起,江鶴岐就不再找虞磬堂,也不找江慈祿了,只是借由別人的手在暗網上發了篇文章,暗示江慈祿周五時到游輪上來見他。江慈祿背對着虞磬堂穿上外套,正要低頭去系散了的鞋帶子,虞磬堂就伸出手把他往後拽了一步,認真地看着他,有些固執地說:“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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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慈祿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長大了,虞磬堂卻往回走了。
他抿住唇,憋着笑,用指關節刮了一下虞磬堂的鼻梁,笑起來:“陳珘和我一起的,不用擔心。”
虞磬堂的唇角繃成一條直線,明顯還是不開心,但到底把手放開了。江慈祿系好了鞋帶,打算出去,虞磬堂又叫他,他只好退回去,有些無奈地看着躺在病床上還不安生的人:“又怎麽了?”
“這個送給你,辟邪的。”虞磬堂擡起手,往他脖子上戴了根鏈子,江慈祿自覺地把頭往前傾方便他動作,等虞磬堂收回手,他下意識地就要去摸,被人攔住,扣了他外套的扣子,把鏈子上挂着的東西藏在裏頭,“不準看。”
江慈祿裏面只穿了一件襯衫,項鏈受到外套的壓迫,緊緊地貼着他的皮膚,他就算不看,也能猜到那是什麽。江慈祿愣了愣,勾起虞磬堂的小拇指,和他拉了個勾,輕聲說:“好。”
他轉過身,和等在外面的陳珘一塊兒上了車。
“走吧。”
江鶴岐坐在甲板上的桌子邊,正在組裝一把槍,速度很快,江慈祿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好開始拆第三把。聽到聲音,江鶴岐擡起眼,槍支在手裏轉了一圈,停下來,槍口正對着江慈祿。陳珘眯起眼,站在一旁,看着江慈祿迎着槍口坐在江鶴岐對面。
“你長大了。”江鶴岐看了他一會兒,笑起來。
“從您嘴裏說出來這句話,挺稀奇的。”
“也就說這一次,你聽聽就算了。”江鶴岐把槍轉了個朝向,遞給江慈祿,“剛到的,試試看順不順手。”
江慈祿沒動,他看着江鶴岐的眼睛,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兒子’也是外人……對吧?”
“等我死了,總有些人坐不住,會跳起來搶的,到時候你拿不拿得到,拿到多少,都是你的本事。”江鶴岐把槍放到桌上,也拿了把槍站起來,走到護欄邊,海風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現在啊……慈祿,你應該明白。”
江慈祿伸手一勾,槍就到了他手裏:“您不會手下留情的,是嗎?”
江鶴岐笑了笑,轉過身,抽盡手裏最後一支煙:“誰知道呢。”
“你那朋友不讓你出門,外面要下雨的,你起來做什麽。”老醫生拎了幾聽酒回來,見虞磬堂正坐在病床邊穿衣服,便唠叨起來,“西山是個渾水深的地方,我見過不少受重傷不去大醫院,到我這兒來的,沒見過你這麽命大的。”
“我不出去。”虞磬堂穿好了衣服,裹着一身白風衣,“就到門口看看。”
“傷還沒好呢,別瞎動弄的又開裂了。”那人嘟囔兩句,搖了搖頭,由着虞磬堂去了。虞磬堂走到門口,接了一手的雨,又拖了把椅子坐下,正要攤開手裏的筆記本,忽然發現扉頁上被人夾了封信。他屏住呼吸,抖着手去拆。
“陳珘給我看了你寫的日記,都不長,卻很多,說實話,我看完了,也沒辦法全都記下來,所以我想了很久,你是怎麽把每個字都背下來的,可想不出來。我希望不是這樣的。我甚至想,我寧願這個‘江左書’是你忘不了的人,也不要是我。我不敢想,也不敢看,半夢半醒的時候,我覺得我變成了江左書的眼睛,在虛無裏,看着你一次次地失去、擁有、再失去。我假設一場別離,和我最喜歡的一切,我發現我無法假設下去,因為不能忍受,可你沒有假設,你經歷了它,很多遍。”
“你要我怎麽做呢。虞磬堂,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不大可能喜歡一個一夜之間長大的小孩兒,你喜歡那個幹淨的、純粹的,有小脾氣的江左書。我的記憶裏沒有你和他一起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我有時會覺得,我是個偷走了他身份的小賊,倚仗着他,坦然地接受你給‘江左書’的好。某種意義上,這算不算一種卑劣的盜竊?”
“那就以盜竊罪把我收押在你身邊吧,也未嘗不可。”
“我不是江左書,磬堂。”
“聽起來可能有點矛盾,因為無數事實證明,我就是他。但在我心裏,在我的認知裏,我不是江左書。我遺憾自己錯過太多,知道的太遲,如果更早、更早一點,我一定會竭盡所能,讓你的記憶裏只有江慈祿。是不是挺不要臉的?你明明為了他做了那麽多,我要怎麽做才能洗掉這份記憶,這份付出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對得起你給予的一切。那太難了,因為我不可能也經歷同樣的六次回頭,天平的一端始終傾斜,向着你。”
“如果回到起點,回到你走到我面前,喊我‘江慈祿’的時候,沒有江左書,沒有死亡,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不要否定吧,我怕我受不了。”
“我突然理解了你一遍又一遍地寫江左書名字時的心情,因為現在,此時此刻,我也很想一遍又一遍地寫你的名字。但是寫着一點也不順手!你下次取個筆畫少點的名字吧……如果有機會的話。”
“請睡個好覺,明天睜開眼,就可以看見我了。”
“如果一定要有憂傷,那就告訴你的憂傷:讓它永遠捧着一束玫瑰。*”
工整的字到這裏停了下來,虞磬堂往下看,一直到最後一行,才重新看見江慈祿變得潦草的字。
“寫了這麽多,其實只是想說……”
“虞磬堂,可以只喜歡、在乎、愛着江慈祿嗎?”
沒有落款,時間。
虞磬堂捏着信紙,閉上眼。
江鶴岐放下槍,他上了五顆子彈,裏面還剩下兩顆。
“你母親,也很聰明。”江鶴岐迎着海風站着,“只可惜一顆心給錯了人。”
江慈祿半蹲在地上,外套扣子崩開,裏面的鏈子就晃出來,他伸手握了一下,再松開,擡起頭。
“只此一次。”江鶴岐眯着眼,淡淡地說,“再回港北,你就不再是我兒子。”
“江……”
“慈祿,你贏不了的。”江鶴岐打斷他,搖了搖頭,“能和我賭槍還贏的,只有虞磬堂。”
江慈祿皺起眉:“什麽時候。”
“兩年前,他來找我,從一層一路到二十七層,我手底下死了不少人,電梯裏滿地的血,拖到瓷磚上、臺階上。他身上也有血,只是不是自己的,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跟我說,他來申請那個名額。”江鶴岐想起往事,腦海裏一閃而過當時的畫面,“我死了人,不可能輕易信任他,他主動提出賭槍。六槍盡,只用了七十秒……”
“他拔了我的槍。”
江慈祿站起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江鶴岐攏了外套,要下船,只剩一道背影:“要搬家,找人替你來。”
回去的時候,虞磬堂不在診所裏,江慈祿愣了一下,也不管身上還有擦傷,把診所翻了個底朝天,只找到一個喝酒喝的迷迷糊糊的醫生。
一把無形的手一下攥住了他的心髒,從裏面榨出點後知後覺的害怕來。江慈祿轉身往外沖,忽然發現病床上攤着個筆記本,裏面放着他寫的那封信。江慈祿也就不動了,愣愣地看着,像是不相信。他慢慢地握起手,垂下頭,想去取脖子上的鏈子,手卻一直在抖,鏈子頻頻從手中脫出去,一只手從背後伸過來,截住了他。
“我去庫房裏找了點醒酒藥,你……”虞磬堂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眉眼間竟生出些委屈來,“你摘它幹什麽?”
江慈祿像一腳踩在夢裏,一腳踏在現實中,整個人都快分裂了,他松開手,一把摟住了虞磬堂,沒輕沒重地碰到了他腰間的傷口,耳畔的呼吸聲一下子重了,壓着點痛意,江慈祿連忙放開,還沒退後兩步,虞磬堂就把他拉了回去,下巴墊着他肩頭,半是責怪半是安慰地說:“沒死呢,走的那麽幹脆,還寫封信給我……”
他退後一點,戳了一下江慈祿的額頭:“我眼睛累,喜歡聽。”
江慈祿紅了耳根,轉頭又走,又被虞磬堂拽回去盯着他胳膊上的傷口看,江慈祿覺得他眼神太沉,怕他計劃着傷養好了就去找江鶴岐讨回來,連忙說道:“本來是賭槍,後來算了,我就回來了,沒事的。”
虞磬堂深吸一口氣,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低低地罵了一句。
世界對着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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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阿多尼斯《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泰戈爾《飛鳥集》**
最開始只打算寫一個兩萬字左右的小短篇,寫着寫着就發現我還是低估了我自己拖拉流水賬的水平,因為想寫的場景越來越多,差點剎不住,讓這篇文變得很難看,原先計劃的莫比烏斯走向也沒了(其實是能力不足)。
間隔時間有點長,實際上是填了之前的一個腦洞,可能前後有點不連貫,人物性格分裂,後面的故事發展歪進非洲大裂谷了。畢竟只是為了滿足一時腦洞,也沒有考慮太多邏輯上的合理性問題,所以諸位看過就好。
作為忠實的狗血愛好者和大團圓結局推崇者,這次結尾走了一下狗血童話風,把原來的開放性結局卡掉了,當然,還是有爛尾嫌疑。
就到這裏了,可能還有番外,看我填坑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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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