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只霸總

無聲了很久。

然後有人動了,腳踩地毯發出細微的聲響,不是向門,而是向桌邊而來。

“聽不見是嗎?”

夏新雨太少這麽撂狠話,至少在譚钺看來,這兩天發的脾氣已經比他們在一起兩年來吵架數量的總和還要多,稍一猶豫,他還是站到了夏新雨跟前,靠着身後的桌沿。

昨天回去見到家中這個人的一些衣服和個人物品不翼而飛,當時手腳就涼了,心慌得難受,一天一宿找不到人,更是一夜未眠。

本來以為媳婦氣一氣也就過了,再怎麽也不能對白手起家,一路辛苦拉扯的淨藍不聞不問吧,想着到公司見着人再想辦法哄,誰知壓根沒來!

從堆積如山的公務中揀了幾件力所能及且又十萬火急的事,譚钺幹得滿頭大汗,一門心思想盡快了結手邊工作去趟派出所,卻被鬧事的堵了個正着。

本來肝火就甚,幾句下來動了手。

沒想好怎麽開口,譚钺順手拾起桌上一個便簽本,在手中把玩着,指尖彈出有節奏的聲響。

不過心緒煩亂下閑不住的臭毛病,便簽本卻被突然起身的夏新雨一把搶了去,跟着一記耳光抽在譚钺臉上。

下手快且狠,抽在皮肉上火燎似的,一直燒到心底。

這是第一次動手打他。

譚钺咬緊牙關,挺直背脊,既不出聲也不後退。

跟着又是一下,這回是迎面推到胸口上,連他帶身後的桌子一齊後移,桌腿磨出一聲悶響。

譚钺頓時疼得沒法呼吸,不愛宣洩情緒的人就是這樣,認識這麽多年,從表白到同居,頂多是在床上才能聽到夏新雨失控般的胡言亂語,見到他咬着下唇,滿臉潮紅的狂亂模樣,平日規規矩矩那麽個人,可一旦超過可以承受的底線,就是山洪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上一次體會還是在出櫃後被趕出家門,在他懷裏無聲地掉淚,差點把嘴唇咬下塊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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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滾,”夏新雨一推再推;“滾!滾聽到了嗎?!”

譚钺就這麽一下一下跟着晃,仍然不動。

夏新雨一聲冷笑,繞過譚钺向門口走,被這人伸手一擋,似要抱他,夏新雨瘋了似的,抄起桌上一個擺件就朝譚钺砸去……

譚钺躲都沒躲,本能地閉上眼,之後什麽也沒有。

睜開眼睛,東西将将就停在頭上方,正對着那個烏七八糟的傷口。

夏新雨喘得很重,活像一頭囚在鐵籠中的猛獸,兇光畢露,譚钺從頭上的手看到他的臉。

“就是現在你拿刀把我捅了,咱倆也得商量怎麽救淨藍,我不能看着它完蛋。”

擺件扔回桌上,夏新雨像聽了個笑話:“你還有這心呢?”

“新雨,我知道我十惡不赦,幹的事令你作嘔,可你冷靜地想想,咱們這樣無權無勢,毫無背景的草根能拼出一片天地靠的是什麽?權,錢,色,你總要有什麽讓別人感興趣,願意跟你交換吧,”譚钺拉近與夏新雨的距離,幾乎貼臉地凝視他的眼睛:“我發誓,那些全都是逢場作戲,我沒有動過真心,不就底下進進出出那點事麽……對,我是不擇手段,但我都是為了淨藍,只要它好我不惜任何代價。”

一抹至深的晦暗爬上眼底,夏新雨自嘲地一笑:“原來,我竟然連淨藍都不如。”

譚钺猛地一個眨眼,看着他。

“一會兒開會,叫上所有部門經理和財務,攏一下手頭的錢,看看窟窿有多大,”夏新雨回到座位,打開電腦,看也不看譚钺一眼:“出去,別呆我這兒了。”

半晌無聲,門從外邊關上。

**

窟窿很大,大到足以讓淨藍覆滅。

賬上把這月的工資,工地承包商那邊拖欠的報酬以及罰金補足就不剩什麽了,這還要算上好催一點的回款,不想辦法籌措資金,大學城的項目根本無法重新啓動。

抛開被玩壞了的那個銀行,向其他銀行借貸需要重新走手續和流程,耗時耗力,而他們沒的就是時間。

大學城項目幾乎占去主營業務的七成多,工地停工等同于自殺,以他們現在的賬面資金,挺不過兩周。

夏新雨直忙到下午才在酒店打過來的電話中恍悟自己還沒退房。

趕回去一看,房間已被打掃一新,空氣中飄着洗滌劑的清香味道,不過地上的行李箱仍然四場八開地維持原狀。

站在那裏,看着這一箱全套的高級貨,特別是旁邊放着的那雙耐克N5,夏新雨勾起嘴,笑了。

多麽神奇,一個分手療傷不但疑似睡了個牛逼轟轟的豪橫哥哥,還在短短幾小時沖到了人生另外一個‘高潮’——

他馬上要破産了。

嘗試封了封箱,還是心裏不踏實,尤其那兩只價值上萬的豪鞋,搞得他心率都不齊了,最終,他用毛巾把鞋包裹好,放入旅行箱,其他的衣服叫了客房服務,熨燙好各自打包。

這麽一折騰就過了CHECK-OUT的時間,需在前臺多補一天房費,夏新雨忽然想到什麽,問櫃臺後正為他辦理手續,一個面孔稚嫩看起來很乖的女孩。

“店慶?”

女孩重複了一遍,明顯泛懵,遲疑片刻,慌裏慌張地先給夏新雨鞠了一躬道歉,說她剛來不清楚要去問領班,沒等夏新雨改口,人就百米沖刺地跑向櫃臺另一端。

櫃臺太長了,叫一嗓子整個大廳都得看他,夏新雨只得站在原地等。

幾乎瞬移,女孩唰地一下就回來了。

“不好意思先生,久等了,沒……沒這個活動啊,”見到夏新雨疑惑叢生的樣子,女孩開始結巴:“這也不是店慶的日子啊,我們東禾最初是在臘月成立,您還,還……有什麽事先生?”

夏新雨一怔,擰起眉:“不對啊,你們确實給我免單了,就二十三樓那個酒吧,酒水,食餐,還是牛排加櫻……”

不說話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抱了一滿懷的衣服,擡頭對女孩正色道:“可以給我一下你們蘇灼蘇總的聯系電話麽?”

簡直降智,他居然沒找豪橫哥哥要手機號,微信號,QQ號……哪怕就只要個地址呢,都不知道自己在搞什麽,用腦電波寄還是在地圖上抓阄?

女孩如遭雷劈,一時失語,随後在眼中滾起了淚花:“您……您要他電話幹嘛啊?您要覺得我哪兒做得不好您找我領班不就得了?”說着,一邊抹眼淚一邊吸鼻子:“您上來就找蘇總,您怎麽不找蘇亞東蘇董事長啊?您幹脆把我弄死算了,我賠您一條命……”

夏新雨一個出手拿過身份證,跑了。

東西堆了滿滿一後備箱,來酒店的客人多半都跟搬家似的,司機師傅很習慣地幫夏新雨弄妥。

上了車,夏新雨往後排一靠,開始揉眉心。

禍事從天而降打亂了一切,他不想回和譚钺的住處,淨藍現在命懸一線,他沒有精力拉扯這段讓他身心俱疲的感情。

就住公司吧。

他給師傅指了路。

**

這個決定不能再明智了。

即使夏新雨本意沒想把公司當家,卻也不得不夜夜跟着辦公室的沙發睡——他實在累癱了。

從正規渠道短時間內籌措到工程款百分百走不通,他磨爛嘴皮子跟不少相對靈活的中小信貸機構也就只借到三分之一不到。

杯水車薪。

譚钺那邊負責的是催債,這年頭無論招攬生意還是催要回款都是一樣地折磨人,往往喝得大吐特吐,洗把臉接着回去吆五喝六地猛灌,大部分的時候,回家合個幾小時眼就要趕赴下一輪酒場。

他倆各幹各的,一個睡家,一個睡公司,偶爾公司碰面,也不過交流一下各自的奮鬥成果。

日子一長,夏新雨不得不在公司周邊的便捷酒店開房,便于他洗漱睡覺,窩在辦公室那丁點大的沙發,就不是累死,也得被自己臭死。

這天,睡夢中一通電話,夏新雨口齒不清地去接。

那邊一個老成沉穩的聲音,笑得很是爽朗。

“夏總在公司嗎?我就在你們樓下,肯不肯賞臉招待一下啊?”

聲音很有辨識度,夏新雨一下子從床上起來。

李國風。

環保圈裏的新貴,人脈殷實,背景雄厚,背後很多出手闊綽的風投公司,是譚钺一直想深度結交卻求而不得的業內大佬。

夏新雨按耐下一顆狂跳的心,強裝淡定:“李老板好啊,什麽風把您吹來了,怪不得我一早就聽見喜鵲叫,原來在這兒等我呢。”

那邊哈哈大笑:“夏總可真太會說話了,空着手不會把我打出去吧?”

“怎麽會?”夏新雨肩膀夾着電話,手腳并用地收拾自己:“只要您肯賞臉來我們淨藍,那就是天大的福氣。”

“這可你說的夏總,”李國風依舊笑音滿滿:“那我可就叨擾了。”

“您真是折煞我了,”說着話,夏新雨已經沖向樓下:“您稍等,我這就去接您。”

**

搞錢,無非三種手段。

要麽窮盡一切去借,要麽拼盡全力去催,要麽把自己明碼标價去賣。

趁人之危乃經商之道,業內的吞并向來刀光劍影不留餘地,競争對手總會在你茍延殘喘之時上來狠狠地咬上一口,沒得仁慈,只有深及見骨的血腥。

夏新雨跟譚钺商量過,只要肯融資過來,哪怕是控股過半他們都會欣然接受,至少這樣,淨藍還有存活的希望。

手裏撥着譚钺的號碼,一進來,便看到譚钺在會議室門口笑吟吟地沖他招手,夏新雨按掉手機,心裏有譜了。

果然,李國風先一步上來,正喝着譚钺為他煮的茶。

見到夏新雨過來微笑相迎,端得是一派從容自得的大佬風範。

夏新雨上前客氣地握手,李國風回着禮,依次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年輕就是資本啊,瞧瞧這青年才俊,真真前途不可限量啊。”

“哪個‘前’?”譚钺率先開始試探,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貪婪之色:“是金字旁那個嗎?”

李國風一愣,随後放聲大笑,對夏新雨道:“你看吧,我沒說錯,淨藍卧虎藏龍,都要盛不下喽。”話不但客氣,動作更是分外親切。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新雨只想單刀直入:“李老板,您确實帶了什麽來的吧?”

李國風暧昧不明地一笑,坐下,譚钺又為他斟滿茶水。

“淨藍呢,很好,我其實一直很感興趣,想找個機會跟你們倆聊聊……”

夏新雨聽着,拿了電腦過來,李國風卻話鋒一轉:“不過,我有個好朋友卻更加中意你們淨藍,唉,我跟他交情似海深,不能奪君所愛啊,想來想去,就只能把這次機會讓給他了,我今天就是來當說客和中間人的。”

譚钺眼睛一亮,好奇地問:“哇塞,這哪位大人物能讓您老出馬?”

耳邊聽着倆人對話,夏新雨無意間扭頭,目光掃向窗外,淨藍的樓層不高,四樓而已。

視線中,一輛大G越野車停在了便道旁。

車門開了,先看到的是一雙扶在門框紮眼的白手套,男人足夠高,哪怕是俯視角度,那筆挺高挑的身姿依然很招搖,不斷有人駐足或頻頻回頭。

拿掉墨鏡,這人仰起臉,正對過來。

刀削一般淩厲的棱角,讓五官散發出不同尋常的吸引力,正如第一次在電梯中見到的那樣,沉冷,性感。

蘇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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