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麒麟閣這種燒錢的地方,元墨是不想來的。

但夏婆子給她提了醒,她得好好打扮打扮她家的姑娘。

尤其是阿九。

因此,再回到紅館時,元墨的身後跟着長長的隊伍,有擡桌椅的、有擡花瓶瓷器的、有扛着錦袱坐墊的、有帶着杯盤碗盞的、有捧着綢緞衣裳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看上去好像搬空了一條街。

其時黃伯和歡姐正領着元寶并姑娘們清掃昨晚的戰場,一見這架勢,都吃了一驚,歡姐忍不住問道:“阿墨,你不會把紅館押出去了吧?”

歡姐平日裏都很給面子地喊“二爺”,情急了才喊“阿墨”,可見是真擔心了。

畢竟以元墨拆東牆補西牆的花錢方式,買這麽多東西只有一個可能——他把東牆和西牆一起拆了。

“放心放心,衛公子賠了大把的銀子。”元墨笑眯眯,“如今咱們不單能換一個新大廳,還能把你們上上下下全換上新的!”

“當真?”姑娘們又驚又喜,扔下抹布掃帚,撲向綢緞首飾。

元墨以一種慈祥的笑容看着她們你争我奪,挑這個,搶那個,就像一只老母雞看着小雞們滿地啄食。

最好的一份她已經挑了出來,再挑了只花瓶,去找阿九。

阿九憑窗而坐,臉望着窗外。

窗外是陽光下的平江,一望無際,閃爍着波光,波光映到屋子裏,映到桌上、牆上,映到阿九的衣上、發上,到處脈脈流動。

元墨跨進來的腳步不由頓了一下。

這間屋子她住了這麽久,卻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裏,好像戲文故事裏講演的龍宮啊!

阿九回過頭來,中衣的領子依然是密密地扣到了颔下,肩上披着一件藕荷色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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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墨不由再次贊嘆自己選衣裳的眼光。

一般女孩子多是穿紅粉淡黃之類的暖色好看,望之鮮妍柔媚,能讓客人大增好感,但阿九是個例外,越是清冷的色調越能突顯出阿九那不屬于凡塵的仙氣。

“給你送寶貝來啦!”

她把手上的東西在桌上,一色色拿給阿九看,“看看這料子,五兩銀子一匹,我這輩子都沒買過這麽貴的布料!還有只簪子,別的不說,單是這顆大東珠,就值十五兩。再看看這花瓶,前朝施大師的粉彩,你看看這梅花的花瓣……”

“假的。”阿九瞥了一眼,道。

阿九呆住,“這可花了二十兩銀子呢!”

這麽貴,怎麽可能是假貨?

“施素的粉彩舉世難求,拿二千兩銀子也沒處買去,你出門逛個街,二十兩就買到了,你覺得是真的?”

“可、可二十兩……”

真的很貴啊……她從來沒有買過這麽貴的東西,完全是為了能夠匹配阿九的美貌才斥了這筆巨資……

“施素的筆法細膩,粉彩清雅,瓷品有瑩潤之氣,是瓷而近玉,所以名重天下,百年不衰。你這只顏色晦暗不說,筆法更是粗劣。”

說着,擡手以指叩瓶,發出铮铮兩聲,阿九微微一哂,“北窯裏的大路貨。這種東西挂着施素的名頭,施素只怕要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

元墨睜大眼睛,恨不能拿眼珠子貼到花瓶上滾幾滾,好看清楚阿九說的那些名堂。

可看來看去,這瓶子上花開得漂漂亮亮,瓶身也十分光潔。

哪裏晦暗了?哪裏粗劣了?

驀地,她猛然驚悟:“阿九,你懂古玩?”

阿九的手指微微一頓,收了回來:“略知一二。”

古玩與詩文都是上層權貴們的風雅玩物,所以為了招攬到越上等的客人,就要教會姑娘越上等的技能。

教姑娘詩文,只要請個老師外加幾箱子書本而已,但古玩,可是要貨真價實一一去練手的,開樂坊的不比權貴們,權貴們吃穿用度皆是不凡,長久浸淫其中,自然而然能辨出個中真味。樂坊裏練出來的頂多是具備一點眼力,不至于在真正的貴人面前出醜而已。

放眼整座平京城,還找不出一個敢說自己懂古玩的女伎。

現在,她紅館有了!

不記得名姓,不記得出身,卻記得古玩與詩文,啊啊啊,阿九你是老天爺派來拯救紅館的吧?

“懂詩文,懂古玩,還長着這樣一張臉……”元墨激動地握住阿九的手,“今年的花魁非你莫屬啊阿九!”

阿九冷淡地抽回手:“不。”

元墨勸道:“你知不知道,一旦成為花魁,整個京城的男子都會慕名前來,到時候你的仰慕者可就不止衛公子一個,而是千千萬萬個!”

阿九還是那個字:“不。”

元墨更不明白了,這世上哪一個生意人不想當富翁,哪一個士兵不想當将軍,哪一個女伎不想當花魁?

想了想,她拖了把椅子,在阿九面前坐下:“阿九,那日被劫的姑娘都回了家,京中再沒有哪家樂坊說自家有姑娘走失的。既然沒有樂坊失人,那你的出身之地便很可能不是樂坊,你既懂古玩又懂詩文,我想你有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家伎。”

本朝權貴們要誇耀豪奢,不單要養名馬,還要養美人,誰家請客時沒有幾個上得了臺面的家伎,簡直都沒臉請人上門。

“那又如何?”

元墨循循善誘:“你看,小茉莉不見了,我擔心得飯也吃不下。你不見了,你的家人肯定也急得到處找。可是京城的大戶太多,我們一時之間又不知道是哪家丢了人,怎麽幫你找?但若是你成了花魁,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你的家人自然會來找你,到時候你不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也省得他們擔心呀。”

阿九笑了,笑得極輕極冷,像是深秋枝頭的一縷輕霜:“我的家人們永遠不會擔心我。”

元墨訝然:“為什麽這麽說?你記起什麽了嗎?”

家人對她不好嗎?

“沒記起。”阿九道,“不過是推斷而已。他們連報案都不曾,顯然沒有擔心我。”

這點元墨也覺得奇怪。以阿九這種上姿色,無論放在哪裏都是塊寶貝,哪有丢了寶貝還不上心的?

“也許他們在用別的法子找你,只是沒有驚動官府……”

阿九打斷她:“你為什麽帶我回來,為什麽處處小心殷勤,我都明白,你就是想為了替你争花魁。但我明白告訴你,不可能。我可以替你應酬題詩的人,其他的,你想也不要想。”

“我想讓你當花魁有什麽錯?你成了花魁,你名揚京城,真正的好處全是你的,我只不過是跟着沾點光而已,還有——”

阿九擡起一根手指,止住她的話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為自己的生意着想,不管怎麽利用別人,都是份所應當,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現在我們是在做交易,你收留我,我給你的客人應酬詩文,其餘一概不理會。樂坊裏本來就有這種女伎吧?賣藝不賣身,叫清倌是吧?”

“清倌可不是在樓上寫首詩而已啊!還有,我們家的姑娘賣的從來都只是藝,不是身!”

大凡客人來到樂坊,至少要先來個四五次,才能和姑娘們單獨在一起,然後才是正式的追求。追求之後是否能成為姑娘的入幕之賓,全看姑娘們的意思。

樂坊,賣的從來都不是姑娘的身體,若是抱着這種念頭來的客人,多半得不到姑娘們的歡心。

大家會讓他出門左轉,一直朝裏走,走到北裏最僻靜的角落,那裏會有最低等的娼門。

不講什麽“交心”,也不講什麽“相戀”,只要給銀子,立馬就能成好事,這卻是最為樂坊所看不起的。

阿九的話讓元墨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但又說不上哪裏不舒服,阿九神情雖冷,但言語并無冒犯,甚至很斯文。

可元墨就是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堵上了一樣不痛快。

“阿九,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女伎的藝?女伎的藝不單是詩文歌舞,女伎們和客人見面、說話,獻藝、示好或者由客人示好,然後讓客人迷戀,沉醉,享受到尋常生活之餘的快樂……這些都是藝。許多來樂坊的客人并不是想追求魚水之歡,他們要的是尋常日子裏沒有的知音,要的是超于凡俗的美好。樂坊,就是販賣這種美好的地方,所有的才藝、美貌、性情,都只是販賣美好的手段,你懂嗎?”

“以色侍人,賤役爾,說得倒是冠冕堂皇。”阿九喝了口茶,放下杯子,語氣平淡,“我們只談交易,不必多費唇舌,有些事情不管你說的多好聽,低賤就是低賤。”

“低賤?”

元墨騰地站了起來。

樓裏的姑娘都不大喜歡阿九,歡姐尤其覺得阿九目中無人。

元墨一直都替阿九說話,說阿九只是性子冷淡一些,并不是真的看不起別人。現在才發現,她錯了,

錯大發了!

“有人靠自己的學識掙錢,有人靠自己的力氣掙錢,有人靠自己的手藝掙錢,女伎們靠自己的才華和美貌掙錢,哪裏就低賤了?”

阿九看着元墨,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你就說,做不做這個交易吧。”

“不做!”元墨憤憤道,“你既然覺得女伎低賤,自己還混跡在女伎之中,難道就不低賤嗎?你是高人雅士,你去山裏吟詩作賦去,幹嘛要待在樂坊裏?這個交易我不做,高攀不上!”

元墨的聲音很大,人很激動,手還指着阿九的臉。

這種語氣、這種姿勢,讓阿九感覺到強烈的不适,以及不悅。

“不做便不做。”阿九重重地擱下茶碗,“你不要後悔!”

“鬼才後悔!”

阿九冷冷地盯着元墨:“好,很好。”

起身離榻,拂袖而去。

元墨氣呼呼對着阿九的背影,“走了就別回來!”

阿九大步而去,頭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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