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霞漸漸褪去,夜色降臨,街上的人步履匆匆。

阿九的外衫披在頭上,擋住了大半面目,随着人流踯蹰在路上。

一隊人帶着刀走過,不時攔住人群中的年輕男子查問。雖然是穿着便服,阿九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姜家府兵,當先一人正是昨晚的姜義。

阿九轉身拐進身邊的小巷中。

沒走幾步,身後就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低沉聲音道:“站住。”

阿九停下腳步。

“是紅館那位姑娘吧?”姜義緩緩走過來,“為什麽看到我們就走?”

阿九道:“我原本就是要來這裏。”

“這裏?”姜義加重一點語調,環顧四周。

這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天已經漸黑,卻沒有幾扇窗子裏透出燈光,不是因為沒人住,而是因為點不起燈。

即使點燈,用的也是粗劣的菜油,整條小巷裏有一股奇怪的氣味,有人做飯,有人吵架,有人打孩子……十分嘈雜。

阿九問:“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姜義讓開,“請。”

阿九向一戶人家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長長的衣擺拖過地面,地面鋪着的石板早已經破裂,或是被挖去作了別的用途,裸露出大片的黃土,昨天剛下過雨,滿是泥濘,阿九的衣擺很快被玷污。

“要不要敲門試試?”姜義在後面道,“也許裏面沒有人,這樣你就可以假裝要找的人不在,便可以順理成章地離開了。”

阿九在門前站住,一手撫過自己左手的衣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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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招有一點要小心,那就是萬一有人應門,對方不認得你,你立刻就會被揭穿。”姜義聲音裏帶着一絲猙獰的笑意,雪亮的刀緩緩擱在阿九的頸邊,“怎樣?是直接跟我走,還是先試一下?”

阿九淡淡道:“你們要找的不是男子嗎?為何要找我?”

“因為你不對勁。”姜義道,“知道你哪裏不對勁嗎?就是這一點!”

領頭人的刀尖指上阿九的臉,“你沒有一絲害怕,一絲緊張,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伎,你身上藏着見不得人的秘密!這點我光用聞也聞得出來!”

“就算我有秘密,和大人你又有什麽關系呢?”阿九道,“我并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姜義臉色一變:“你知道我們在找什麽人?”

“不難猜吧?”阿九道,“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個原不在京城、最近才從外地來的年輕男人,對不對?”

姜義握刀的手緊了緊,聲音低啞:“你還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這個人一定很要緊,大人一定很着急找到他,時間緊迫,大人當真有空管區區一個女伎的閑事嗎?”

姜義低頭尋思一回,驀地嘿嘿一笑:“險些給你混過去!敲門!你不是來找人嗎?那就敲門給我看看。”

阿九看了他一眼,擡手捋了捋頭發,左手袖口有意無意對準了領頭人。

“你要是不敲,就是有問題,跟我回去好好審審你——”姜義說着,伸手就要來抓阿九。

阿九臉上閃來一絲厭惡,只聽元墨的聲音響起:“錯啦,錯啦,不是這家,告訴過你是巷子盡頭那家啦!”

這聲音就像初秋新出的蓮藕一樣爽脆,一樣清潤多汁。

元墨走巷口走過來,從頭到腳罩着一件白紗,在這昏暗的小巷子裏若是不提防遇見,定要以為自己見了鬼。

“咦,這位大人好面熟啊?咱們昨天是不是見過?”元墨扯下白紗,搭在臂上,很是熱絡地招呼,“大人也來逛窯子?”

“窯子?”姜義皺眉。

“大人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元墨一臉很奇怪的樣子,“我們是來找春娘的,大人你要不要一起?”

姜義當然不打算一起,把刀一擺:“好,你們去。”

因為是旁支的關系,盡管武藝超群,他也沒有受到多大重用,直到他接到一個秘密任務。

——找到那個人,殺了。

只要事成,他便能官升三級,還能從北郊兵營回姜府當差。

事關重大,他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細節。

他跟着元墨兩人走到盡頭一扇房門前停下,屋子裏有暧昧的喘息聲,以及床柱搖動的聲響。只要不是聾子,大概就知道裏面的人在幹什麽。

元墨好像偏就是聾子,她大力拍門:“春娘,開門!”

“滾!”裏面傳出一聲,卻是男子聲氣。

元墨往門上踹了一腳 :“官府辦差,給我開門!”

裏面的動靜停了停,一個黑胖男子探出頭來,見不是官差,面上一松,但緊跟着他看到了姜義手裏的刀,臉色立刻一變,趕忙系上褲腰帶,走了。

“我道是哪個殺千刀的壞老娘的生意,原來是二爺呀。”

春娘三十來歲,臉上塗着脂粉,齒紅唇白的,身上胡亂披着一件衣衫,發絲淩亂,一臉都是春色,目光一轉,看到了姜義,臉上頓時露出喜色,“喲,這是給我介紹的客人嗎?大爺,來呀,包你滿意!”跟着就要上手來拉。

姜義避之不及,一連退出三步,留下重重一哼,轉身走了。

春娘無比失望,轉身回屋,元墨連忙跟上。

阿九有幾分遲疑,但想也知道,姜義的疑慮并沒有完全打消,這會兒必定還守在巷外,若不進去,勢必要給他發現不對,只得皺了皺眉,跟了進去。

春娘點亮油燈,只有小小一盞,還特意把燈芯往油裏拔了一些,以免燈光太亮費油,“說吧,找我什麽事。”

“也沒什麽,就是逛街走累了,到你這兒讨口水喝。”元墨熟門熟路地坐下,“把你炸的蠶豆也拿些出來,好久沒嘗了。”

“殺千刀的,老娘是欠了你還是怎地?壞了老娘的生意不說,還有臉要這要那。”春娘一邊罵罵咧咧,一面倒茶上蠶豆,還加了一碟子酥餅,“喏,這原是給小豆子備的,他明天休沐回家,今兒就先便宜你這死鬼了。”

“小豆子還好嗎?”

“好個屁!光長個,不長肉,全身上下加起來都沒二兩重,學裏也不知道吃得飽吃不飽。”

小豆子是春娘的兒子,正在念書,十分用功,吃住都在學堂中,一旬才回來一次。

春娘和元墨絮絮叨叨說着,瞥了阿九一眼,問元墨:“這是新人?怎麽帶到我這兒來了?”

“都說了路過嘛。”元墨說着更正,“這位是阿九,是我家客人,不是新人。”

春娘點點頭:“你要能找到這樣的新人,就該翻身了。唉,你這死小子也該下把子力氣,好好去找個像樣的撐撐門面,那個茉莉一臉小家子氣,不中用!照我說,還是去江南買一個,、江南的姑娘,可水靈着呢!”

“知道,春娘就是江南的嘛。”

“我就算了,殘花敗柳,不提也罷。”春娘一臉自嘲。

元墨又坐了一會兒,估摸着外頭的姜義也該走了,便道,“這蠶豆好,春娘,給我裝一袋子,我帶回家去吃。”

春娘便進去裝蠶豆。

元墨解下錢袋。

她今天的錢袋是千年難得一遇的豐滿,白天的采買還剩了不少。她抽出一張十兩的銀票放在桌上,又拿幾塊碎銀子壓在上面。

然後向阿九使了個眼色,兩人離開。

阿九算是知道元墨為什麽總是這麽窮了。

元墨出了門就套上那件白紗。

阿九忍不住道:“你戴着這東西幹什麽?”

元墨的聲音一本正經:“我是鬼。”

阿九微微一愣,明白過來之後,驀地大笑出聲。

元墨還從來沒見阿九這樣笑過,笑得這樣爽朗,這樣無忌,笑聲仿佛要沖破這黑暗直達星空之上。

有這麽好笑嗎?元墨讪讪把白紗扯下來,好像确實有點蠢啊……

“死小子!”春娘的家門“哐當”打開,春娘大步而來,“給我站住!”

元墨拉起阿九就跑。

她還沒到二十,沒有戴冠,頭發只束成一束馬尾,一跑起來,便左右擺動。

她的手很小,卻很暖。

阿九跟在元墨身後,奔跑在黑暗的陋巷。

腳下踏過污泥,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輕盈。

這一帶到底是春娘比較熟,元墨拉着阿九跑了一陣,正慶幸身後沒有人影的時候,猛一擡頭,春娘不知道從哪條近道上抄過來,已經抱着胳膊在前頭等她。

“發財了是吧?了不起了是吧?敢大手大腳花錢了是吧?”春娘把銀票連蠶豆袋子一股腦兒塞到元墨懷裏,“拿上走人,再來這套就別想再進老娘的門!”

“還真發了點財,這點子銀子本少爺已經不放在眼裏了。”元墨笑嘻嘻,指着阿九,“看到這位美人了嗎?我正想着有什麽法子把她勸去評花榜,那就可以發大財啦,這點錢算得了什麽?要不,這點錢算是辛苦費,你給我勸勸她?她不願意當花魁呢!”

春娘看了看阿九,道:“真不願意?”

阿九點頭。

“不當也罷。”春娘道,“那就嫁給他吧。”

“當花魁有什麽好?一年一個,比母豬下仔還容易。再說,當上了又如何?老娘當初也是花魁,可你看看老娘現在是什麽鬼樣子?”春娘道,“你既不願當花魁,肯定也不願意做男人生意,幹脆就跟了這小子吧。這小子有良心,會疼人,不會辜負你。”

元墨苦笑:“喂,我可不是讓你勸這個。”

春娘瞪她一眼:“下次要來白天來,天黑了老娘要做生意!”

“知道了知道了。”元墨說着,抱着蠶豆,卻把銀票往地上一擱,“這不是給你的,是給小豆子的,你不替他拿着,誰撿着就歸誰吧。”

說着,拉起阿九就跑,把春娘的咒罵聲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一直拐了幾道彎才停下來。

大街上人流如織,熱鬧非凡,阿九容色過于醒目,以至于好幾個人邊走邊看,險些跌跤。

阿九皺了皺眉,忽然站住腳。

元墨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

不遠處,一隊姜家府兵正在排查行人,不是姜義那一隊,領頭的一人雖是眉清目秀,目光卻十分森冷,看上去就不是善茬。

“等我一下。”元墨說着,往前跑過去幾步進了一家店鋪,再出來時手裏就多了只幂籬。

幂籬的輕紗擋住了阿九的臉,周遭再沒有擾人的視線了。

那隊姜家府兵和他們擦肩而過,領頭的人瞥了一眼阿九,再一看是女子,便挪開了視線。

走了一陣,阿九忽然道:“走錯了。”

這不是回紅館的路。

“沒錯,往前就是明苑私塾,我去看看小豆子。”

明苑私塾占地不小,裏面亭臺樓閣俱全,還有一只小小池塘,池上蓮葉新出,像剛裁好的綠緞子,還有一架小小木橋,橫跨橋上。

和髒污的陋巷相比,這裏精致清雅,仿佛兩個世界。

小豆子十一二歲的樣子,正是抽條的時候,生得瘦瘦長長的。元墨在路上買了紙筆墨條給他,又買了些蜜餞幹果吃食,最後把那袋蠶豆遞給小豆子,說:“我才去看你娘了,這是你娘讓我給你帶來的。”

小豆子接過,規規矩矩躹了半躬:“多謝元墨哥哥。”聲音清朗,眼神明淨,舉止斯文,身上穿着私塾的藍袍,通體幹幹淨淨的,實上無法讓人将他同他那位身在陋巷的母親聯系起來。

私塾管束嚴格,一會兒便是晚課時間,元墨拍拍小豆子的頭,讓小豆子回去好好念書,然後在私塾夫子的陪同下出來,往回走。

春天的夜晚,風很輕柔,不知何處隐隐飄來花香。這樣的時節慢慢地走一走,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你從什麽時候跟着我的?”阿九問。幂籬下嘴角微微翹起,顯然心情不錯。

“前後腳。”元墨坦白得很。阿九在她家一天,一天就是她家的姑娘,身為坊主,把自家姑娘氣得離家出走,總是不對的。

“這麽說,你同意我們的交易了?”

“嗯,我想過了,你想當花魁,我自然高興,你不想當花魁,我也不能強按着牛喝水。”元墨說着停下腳步,夜色中兩只眼睛滿是嚴肅,“但有件事咱們得說清楚。”

“你說。”

“你覺得春娘怎麽樣?”

阿九拒絕評價。

“春娘說她曾經是花魁,這是真的。”元墨道,“她比紅姑和雲姨都要大,算是紅姑雲姨的前輩,也是她們之前的花魁。奪魁之後,她身價大漲,恩客無數,其中有一人出身世家大族,年紀輕輕便前途無量,對她癡心一片,立意娶她為妻,只是家中長輩反對女伎進門,最後兩下裏折衷,他迎春娘為妾,發誓一生只愛春娘一人。”

阿九淡淡道:“世家大族,重在聯姻,子弟的婚姻豈能輕易許人?”

“是啊,春娘嫁過去沒兩年,族裏便逼着年輕人娶了新婦,新婦知書達理,又十分美麗,春娘漸漸失寵。有時說起當年的許諾,那人反而說春娘不知好歹,心生怨言,漸漸更不喜歡。第三年上,大婦有個什麽要緊的東西丢了,最後卻在春娘房裏搜出,那人要春娘跪地賠罪,還要杖責春娘。”

阿九輕輕“哼”了一聲:“多大的世族,就有多大的龌龊。”

“春娘萬念俱灰,懶得解釋,幹脆求去,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她已經有了身孕。”元墨說着嘆了口氣,“春娘嫁時,紅姑和雲姨都竭力反對,但那時春娘春風得意,反而說紅姑和雲姨是嫉妒,她性子要強,出了事誰也沒告訴,獨自把孩子生了下來,就是小豆子。春娘離開時身無分文,只能靠典當勉強度日,後來小豆子長大,春娘發誓要讓他出人頭地,做人上之人,她重操舊業,來者不拒,後來年紀漸大,沒什麽出路,就成了娼門。”

元墨說完,看着阿九:“就這樣,你覺得春娘低賤嗎?”

阿九沒有說話。

阿九當然知道元墨是什麽意思。

作為一個不知廉恥的娼門,春娘自然是低賤到極點;可作為一個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的母親,春娘無疑可稱偉大。

“你看那個擡轎子的。”元墨道。

街上有騎馬的,有步行的,有坐轎的,自然也有擡轎的,天氣漸熱,轎子裏的人大概不輕,兩個轎夫背心衣服都汗濕了,額上的汗也在一滴一滴往下滑。

“對于那個坐轎子的人來說,擡轎子的可能是低賤的。誰問誰不想當那個坐轎子的人呢?又不受累,又涼快。可既然沒當上,且手上只有擡轎子的活兒,那當然還是要好好擡下去,家裏可能還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飯,或是父母要養老,再不然就是攢點錢将來做點小本生意,過上好日子。”

燈光照在元墨臉上,元墨的肌膚細膩如玉,眸子溫和。

她很少有這樣溫和的時候,溫和又認真:“做女伎也是如此。要是生來就是官家小姐,誰願意當女伎呢?可既然當了,就好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但凡好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的人,都是好樣的,誰也不能說他們低賤。”

街上很熱鬧,兜售木須糖的婦人,手裏還牽着一個孩子;孩子緊緊地盯着前面一位老人肩上扛的糖葫蘆架子;一個瘸了腿的漢子拄着拐,撿起地上的風筝,那是他給客人示範試飛落下的;一對母女坐在屋檐下分吃一只饅頭,身邊擺着幾盆牡丹花;一對夫妻從花盆邊走過,懷裏的嬰兒無意識地對着花盆伸出手,夫妻倆相視一笑,他們的衣衫都已經洗到發白,袖口還打着補丁,但臉上的笑容卻比誰都開心……

街上還有開心的孩子,優游的仕女,有漫步的文士,有乘着馬車呼嘯而過的貴人……可這些人在昏黃燈光下仿佛都成了虛影,倒是以前從來沒在意過的、那些仿佛生來就紮根在角落裏的、不起眼的小人物,頭一次映入到阿九的眼簾。

阿九頭一次看到這樣的世界。

熱鬧、喧嚣、熱氣騰騰、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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