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門外有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手裏扶着個穿淡綠衣裳的年輕女子,身邊跟着七八個丫環婆子,氣勢洶洶。

婦人蛾眉倒豎,鳳眼生威,衣飾華豔,将眼一瞪:“好啊!我說席上怎麽沒了人影,原來是到這裏來勾搭狐貍精!”再往屋子裏一瞧,愈加狂怒,“好啊,世子爺得享齊人之福了,一個不夠,還要兩個!”

元墨差點沒笑出聲,心說這真是神仙姐姐派來的救兵!

當然面上還是在屋內端端正正一揖到底:“貴人莫要誤會,小人乃是紅館樂坊的坊主,如此打扮,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其實是我拜托世子前來,正在與世子商議此事。”

“正是!正是!”古清連忙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趕到婦人面前,“夫人別生氣,是元坊主邀我來的,說的是這次評花榜的事。哎呀,夫人,不說不知道,說了你定然要吓一跳,元坊主,你快快把會真樓女伎的陰謀說給夫人聽——”

“我呸!”婦人重重啐了一口,“你能有什麽正經事?狗改不吃屎,你還不是為了這些狐貍精?”

這話不大好聽,古清臉也不大好看:“我是花榜主審官,親自帶了花魁來獻藝,這是京師一年一度之風雅盛事,再說又是元坊主相邀,我是職責所在,全無私心,怎麽在夫人嘴裏卻如此不堪?”

“你有個屁職責!你是王府世子,你的職責就是護住王府的臉面,可你看看你幹的這些是什麽破事!”夫人姓蔡,是将門出身,結發多年,性子不改,揚頭就往古清臉上啐了一口,“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姜家!姜家家主的生辰宴,滿朝權貴都在,你也敢擅自離席?你把王府的臉往哪兒擱?”

“什麽姜家家主的生辰宴?姜家家主連個臉都沒露,我離個席又有什麽打緊?”古清也惱了,“同樣都是王府,姜家那小子還沒加冠襲爵呢,不過和我一樣是個世子罷了,一樣的品銜,我長他一輩,他見了我也得客客氣氣。那姜長任算了什麽?不過是代行家主之職,說白了就是個管事的,難不成我還要巴結他不成?”

“叔叔,嬸嬸,這裏是姜家,還請慎言。” 蔡夫人身邊的姑娘開口。

蔡夫人滿頭珠翠,煊赫非常,而這位姑娘頭上只簪着一只碧玉釵,并幾朵零星茉莉,除此之外,別無裝飾,相形之下不免寡淡,風頭全被蔡夫人奪了去,元墨一時竟沒去注意她。

但她一開口,聲音泠然動人,語氣舒緩大方,聽得元墨心中一動:這可真是一把好嗓子,若是唱小曲兒,客人的魂兒都要勾掉了。

再一細看,登時覺得眼前一亮。

這姑娘的肌膚很白,手也很白,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多皮膚白晰,但她的白不是普通的白,而是平京所有女孩子都羨慕的、那種半透明的蒼白,像月光下的優昙花瓣。

她的眉毛很淡,淡如遠山,底下的一雙眼睛卻潋着一湖秋水,寧靜深邃。被這樣一雙眼睛望着時,好像整個人都能平靜下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舉止也很舒緩,通體氣度又十分高貴,整個人就像初雪一般高潔,且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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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人啊!

美在骨子裏的美人啊!

要是這樣的美人能在紅館的話……

“擦擦口水。”阿九淡淡地提醒,“要流下來了。”

元墨連忙拿袖子去擦,手伸到一半才發現上當了,根本沒有這回事。

“有這麽好看嗎?”阿九問。

“哎呀,你不知道,世上的美人有兩種,一種是第一眼美人,即初望過去十分驚豔,看多了便就覺得平常;還有一種就是初看不覺得怎樣,再看卻是越看越美麗,越看越着迷,這位美人便是了。”元墨站在門內,遙望那美人,只恨自己是樂坊身份,不能太靠近這等貴人。

阿九看着元墨半晌,下結論:“好色之徒。”

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元墨固然是愛看美人,但更愛的,是美人能帶來的嘩嘩響的銀子。

阿九頓了頓,又問:“我呢?”

元墨立即眉花眼笑:“你是初看驚豔,後看還是驚豔,每天都讓人驚豔,美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乃是絕世之美,超凡脫俗,不屬于這兩種之中。”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雖然臉上還有一點瘀青,但難掩唇紅齒白,笑容依然如明月破烏雲,皎潔生光。

阿九看着這樣的笑容,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淡淡道:“馬屁精。”

不知道是不是這馬屁奏效,此時阿九身上那種冷漠遙遠的氣息淡去了不少。

古世子和蔡夫人不知怎地,竟很聽這姑娘的話,聞言不由自主四下裏看了看,那姑娘道:“眼下還不妨事,我已讓人守在門口了。”

兩人松了一口氣,都道:“還是碧兒想得周到。”

元墨一呆。

碧兒……天吶,她真蠢,這姑娘稱古世子夫婦為叔嬸,可不就是文惠郡主古凝碧?

古凝碧是全京城女孩的偶像。

這個全京城女孩子,包括但不限于平民、女伎以及官家仕女。

她穿什麽衣裳,戴什麽發飾,用什麽扇子,第二天,滿大街的女孩子都會穿上同樣的衣裳,戴上同樣的發飾,用上同樣的扇子。比如前一陣子風行平京的荷裳,最初就是由古凝碧穿出來的。

也就是說,元墨雖然沒見過古凝碧本人,卻已經見過無數個模仿古凝碧的人,其中尤以玉菰仙為最。玉菰仙優雅、矜貴、疏淡,無一不是學古凝碧。

然而直到見到本人,元墨才知道模仿的永遠只是模仿,古凝碧一開口,仿佛連晚風都停下來靜聽,連月光都清亮了起來。

古家和姜家是本朝是唯二的異姓王,同樣都是在本朝開國之際立下了汗馬功勞,得封世襲罔替之親王爵位。不過相較于姜家的權傾天下,古家卻低調得多,據說第一代古王爺獲封之後就隐居山林,再也沒有出來過。

古凝碧這一代唯一的孫輩,古王爺的掌上明珠,雖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卻并不嬌縱。她飽讀詩書,棋琴書畫俱絕,有平京第一才女之稱,同樣的稱號還有“平京第一貴女”、“平京第一美女”等等,不一而足。

總之天神造人,總是偏心,造到古凝碧的時候,一定是偏心到了體外,把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給了古凝碧。

元墨萬萬沒想到能親眼見到這位名馳京師的美人,此時争分奪秒,目光如矩,把古凝碧身上穿的戴的全掃了個遍,打算明日就去找裁縫訂做幾套,給家裏的姑娘們一人一套,阿九得兩套。

那邊古凝碧輕言細語,三下兩下,已經将古世子夫婦說得俯首貼耳,言和意順,古清進業向阿九和元墨告辭,元墨躬身還禮。

她一直擋在阿九身前,也是怕蔡夫人找麻煩的意思,此時一躬身,身後的阿九便暴露在蔡夫人和古凝碧的視線中。

雖然只得一雙眼睛,蔡夫人也微微吸了口氣,低聲道:“果真是個妖精!”

古凝碧沒有說話。

元墨直起身,正迎上古凝碧的視線。

這視線筆直地對準阿九,混和着震驚與訝異,仿佛見到了什麽不敢置信的事物。

“碧兒?”

蔡夫人喚,她和古清已經走了兩步,才發現古凝碧落在了後頭。

“叔叔嬸嬸先回吧,我有點累,稍後便來。”古凝碧口裏答,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甚至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兩步。

“便是歇息也不該同這些低賤之人待在一起……”蔡夫人還要說,被古世子拉住道,“姜家家主不在,碧兒去席上也沒什麽意思。還有,你別一口一個低賤的,花中魁首,個個都是才貌雙全,碧兒留下來,是想跟花魁切磋詩文的意思……”

話沒說完,蔡夫人大怒:“花魁都是才貌雙全?呵呵,說得好!心裏話說出來了吧?你是不是心疼你那個花魁了?”

“這都多少年的事了,還有完沒完?”

兩人一邊吵,一邊去得遠了。

這回古凝碧卻沒有制止叔嬸的意思,她一步步走進來,視門邊的元墨如無物,眼神直直地盯着阿九。

果然不管男女,不管身份高低,都會被我家阿九的美貌所震懾啊!

元墨如此這般欣慰地想。

然而這位郡主眼睛發直、眼眶泛紅,臉上似震驚,似不敢相信,又似感動,太複雜了,複雜得過頭了。

難不成是嫉妒?畢竟她號稱平京第一美人,現在發現有個人比自己還美,心裏未免有點不痛快……

“你……”古凝碧連聲音都微微哽咽,“你……”

“回禀郡主,這位是我紅館女伎,今屆花魁,特來獻藝的。”元墨忙上前見禮,跟着示意阿九,“快起來拜見郡主!”女伎無禮,男人們多半不會在意,但在女人面前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九并沒有起身的意思,坐在椅上穩如泰山。

我的姐姐,文惠郡主咱們可得罪不起!元墨急了,古凝碧忙止住她:“不,不必。”

她頓了頓,像是強壓下胸膛裏的萬丈驚濤駭浪,微微吸了口氣,才開口,“我與阿九姑娘一見如故,想與阿九姑娘促膝長談一番,不知坊主可否行個方便?”

風中暑氣剛剛消散,秋意帶來一絲清涼,元墨坐在房外的石階上,內心隐隐有種困惑。

這……難道便是傳說中的男女通吃?

她沒給男客趕出來,倒給女客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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