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你要真是什麽妖怪,這道傷現在就不應該在你身上,而是在我身上!”

元墨一臉急切,“你剛才那麽難受,還要趕我走,還有那次在獻藝的時候,你知道有危險,也是三番四次讓我離開!還有那次,我躲在船底吓你,你明明那麽膽心——”

她說得又急又快,簡直是語無倫次,心裏頭被他那個笑容堵得難受極了,眼睛莫名其妙又有點發酸,她只好更大聲一點,好像要把自己的軟弱打垮似的,昂揚道:“我見過太多人以別人痛苦為樂,他們把我好不容易撿來的饅頭扔得遠遠的,看着我爬過去撿,最後幹脆一腳饅頭踩進泥地裏,他們會把人揍到半死卻不要他的命,讓他一個人躺在地上號叫,一直號到死為止……阿九,你不是什麽妖怪,你只是病了,你生病了!”

她的臉因為急怒而微微漲紅,眸子裏像是有火焰在躍動。

他輕聲:“生病?”

“對!”元墨道,“你還記得春娘嗎?她剛從那戶人家被趕出來的時候,也是整日摔東西,扇自己耳光,拿剪刀紮自己,因為她覺得自己蠢,她恨自己,所以拼命傷害自己。”

姜九懷想,她當真是急了,直接叫了“阿九”不說,還把他和一名流莺相提并論,但他竟不覺得生氣,因為她臉上全是關切和擔心。

不是他從小看慣的、混合着恐懼與谄媚的虛假關切,而是明明白白地,想用她粗淺的例子勸解他。

“可是你什麽都沒做錯,你想想,論地位,除了皇帝老子,還有誰大過你?論錢財,天下十停裏的買賣少說有五停是你的!論相貌,無論男女,誰不為你傾倒?”

“然後論年紀,哎,最妙的就是在這裏,有多少人拼死拼活一輩子才出點人樣,還沒來得及享福便撒手人寰,可你才剛及弱冠,往後還有大半輩子可以躺在金山銀山上海吃海喝,想怎麽揮霍就怎麽揮霍!”

“就你這樣的,還有什麽煩惱?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老實說,我要是能有你的一半,不,一成,不,哪怕只有你的一丁點兒邊邊角角,我都快活似神仙了呢!”

她長篇大論說完,氣都不帶喘的,還有商有量地問:“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阿墨,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錯過。

大錯特錯,天地不容。

雖然你什麽都不懂,但還是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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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你沒有怕,多謝你沒有逃。

多謝你這些長篇大套的廢話。

姜九懷看着她,也許是濃郁的安神香起了作用,他此時的視線前所未有的柔和,柔和得像是蝶翼輕輕拂過花蕊。

他慢慢地問道:“無論男女,都會為我傾倒?”

元墨用力點頭:“當然!”

“你也是因為容貌而傾倒嗎?”

若在這種時候說“不是”,似乎也太打擊人了,元墨只好期期艾艾道:“那……那自是當然的!”

姜九懷低了低頭,元墨只見他嘴角微翹,有淺淺的笑意。

唇上還沾着血,但戾氣已經蕩然無存,方才那只兇獸仿佛再度沉睡,他這一笑如一陣清風拂面而來,清淺,輕盈。

明明是松了一口氣,但元墨的心中卻有了一種近乎痛楚的感覺。

真希望,他能一直這樣笑着啊。

姜九懷擡起頭的時候,就看着元墨這麽呆愣愣地瞧着他。

像孩子呆愣愣地瞧着一朵花,像小狗呆愣愣地瞧着一只鳥。

眸子怎麽那麽清亮呢?

在窗上初升的晨曦中,清晰地照出他的模樣。

就好像是光透過她的眼睛,照亮了他的臉。

他擡起那只沒受傷的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

“阿墨,怎麽辦?”他嘆息般道,“你這樣好,讓我都不舍得欺負你了。”

嘴裏說着這種話,手上做着這種事,真的好嗎?

她忽然想起來:“你之前……不,家主大人,那個,您方才是說讓我去哪裏來着?”

當時她被吓到昏頭脹腦,手忙腳亂,只模糊聽到他說“揚州”,又說什麽“京城”,還說什麽“棺材”,只言片語,模模糊糊,一頭霧水。

現在想來,似乎是要流放她的意思?

“哪裏都不用去。有個更好的法子,能管住你的嘴。”

“什麽法子?”

姜九懷擡起左手,拿衣袖墊着,輕輕碰了碰元墨的臉頰,拭去上面的一抹血跡,那是他的手臂蹭上去的。

他的眸子溫和,笑容清朗:“把你留在我的身邊,讓你哪兒也去不了,便再妥當不過。”

元墨恍了半天神,既為他小心翼翼的動作,更為他如此清澈的微笑。

肩上被咬的地方還隐隐作痛,熬了一夜的腦子渾沌如漿糊,心裏卻只有一個念頭。

哎,她的阿九,可真好看啊。

在這樣好看的人身邊,待上一輩子又何妨?

會有這樣的念頭,證明她真的糊塗了。

理智君猛地擡頭一巴掌将她打醒:想什麽呢?要不要命了?

元墨一個哆嗦,清醒過來。

她壓根兒不敢接這句話茬,看了看外面天色,幹巴巴地道:“天好像亮了。”

姜九懷瞧着她眼神閃爍的樣子,心想,大約又是害羞吧。

“開門吧。”

屋子裏密密的血腥味混在香氣裏,确實叫元墨頭昏腦脹,正該打開房門透透氣。

然而她一開門,就見白一身形筆挺地立在門外,身後跟着兩溜低眉順眼的下人,小七也在其中。

下人們從她身邊魚貫入內,一隊服侍姜九懷更衣梳洗,一隊收拾打掃屋子,換地毯,清理地上的玉石碎屑……有條不紊,悄無聲息。

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驚詫,大家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地上的血。

“帶二爺回去爛柯山房,好生伺候。”

姜九懷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來。

小七依令出來,給元墨領路,元墨一把把白一拖上。

白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避開她的手:“我自己走。”

小院只有姜九懷一個主子,并不曾備得客房,所有的屋子各有用處。爛柯山房乃是姜九懷的棋室,裏面收藏着各種棋枰棋子棋譜,不乏價值千金的珍品。

但元墨全無心思打量,她揮揮手讓小七先下去,然後問白一:“昨晚你在外面,對不對?”

白一神情平靜:“我身負守衛之責,自然在。”

“那你還不進來!”元墨咆哮,“別告訴我你沒聽見動靜!差點兒就出人命了你知不知道?”

白一臉上仍是古井不波:“主子心疾發作之時,一貫如此。”

“到底是怎麽回事?”

“二爺,此事恕我無可奉告。”

元墨按了按額角,折騰了一晚上,她的腦仁隐隐生疼:“大哥,你別逼我。”

白一雙唇緊閉,一付不打算開口的樣子,十分冷酷。

元墨吐出一口氣,一扯自己衣領,大聲:“來人吶非禮啊——”

其實她只是做做樣子,雙手抓着領口還沒開扯呢,但家主大人獨占之威太強大了,白一臉的冷酷全盤崩塌,一把捂住元墨的嘴:“我說,我說!”

喘了口氣道:“主子自幼患有心疾,一旦受到刺激便會發作。發病時頭疼欲裂,不是傷人便是傷己。”

“刺激?”姜九懷昨晚受了什麽刺激?

白一看她一眼:“先是你,後是平公公。”

元墨一頭霧水:“我怎麽了?平公公又怎麽了?”

“你去了月心庭就沒回來,欺騙了主子。平公公收買你,更是罪加一等。你們都違逆了主子。”白一道,“而所有違逆主子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一直以來,違逆之人同主子越是親近,下場便越是凄慘,我原以為你活不過昨晚。”

元墨心說要是姜九懷那一記戳在她身上,她恐怕還真的活不到今天,“這病難道就沒辦法根治嗎?”

白一搖頭:“三爺請遍名醫,都沒有法子,最後配出了那款安神香,能略作壓制。”

元墨着急:“到底是怎麽得上這種病的?”

“我也不知道。”白一嘆息,“我來到主子身邊時,主子已然這樣了。”

白一被姜九懷撿到那年,姜九懷十六歲。

十六歲的姜家家主,平日裏皎然如冰雪,發作時暴戾如妖物。

這是近身之人都知道的事,但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所以想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

沒有一個例外。

不,有一個人是例外。

元墨想。

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姜九懷的病因。

離揚州城十幾裏,有一處采石場,犯錯的下人會被送到這裏來受罰。

平公公穿着粗布衣裳,穿着草鞋,頭發蓬亂臉色灰敗,好在眼神裏對她的鄙夷和嫌棄還是那麽熟悉,不然元墨差點兒認不出來了。

“落井下石?”平公公恨不能用視線在元墨身上戳出幾只窟窿,他咬牙切齒,“來得倒快!”

那六千兩,明名是收買,實際上栽贓,等到主子發現這狗東西竟被區區六千兩收買,一定會要了這狗東西的小命。

而他雖有自作主張之過,但幫着主子看清了歹人的真面目,功過相抵,大不了自請罰個半年月俸,做做樣子就過去了。

可萬萬沒想到,元墨竟能全身而退,他自己卻掉坑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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