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半個時辰後元墨終于重新活蹦亂跳了。

她拎着那兩條同樣活蹦亂跳的魚,去廚房做魚鲙。

姜九懷坐在桌邊,以手支頤,靜靜等着開飯。

下人們已經在擺好兩副碗筷,山珍海味鋪得滿滿的,但都不是他等的。

窗外日光淡淡,鋪滿白石的庭院耀眼生光,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子,心中沒有不耐,全是閑适。

腦子慢悠悠地轉,不知道魚鲙好了沒有……

他決定親自去看一看。

廚房的人在這裏伺候了十幾年,第一次看見家主大人出現,唬了一大跳,才齊刷刷跪下行禮。

姜九懷擺擺手讓他們下去,走進去。

元墨正在鲙魚,袖子挽到肘上,露出一管手腕,像是一截新挖洗淨的新藕,潤白如玉,身上系着圍裙,她已經聽見他進來的動靜了,但鲙魚講究的就是一個手起刀落,慢上一分口感都有變化,因此頭也沒擡:“家主大人可是餓了?魚鲙一會兒就好。”

姜九懷沒說話,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觀。廚房本是煙塵腌臜之地,但她清清爽爽地站在這裏,動作行雲流水,眸子凝定專注,姜九懷覺得這裏頭的賞心悅目之處,不下于國士拈子,高士撫琴。

不一會兒,魚肉已經片片如花瓣,晶瑩柔亮地在鋪了一盤,元墨拈了一塊送進嘴裏一嘗,唔,果然鮮嫩彈牙,即便不是現釣現做,也依然鮮甜可口。

怪老頭果然有一種将所有魚都養得好吃的秘方!

她拈起一塊送到姜九懷嘴邊:“家主大人嘗嘗看,味道真不壞。”

這純屬是自然而然,從前她那條小船裝備未足的時候,片好魚鲙在廚房裏就能和元寶一人一片拈完了。

姜九懷凝眸瞧着她,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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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蒸籠裏熱汽騰騰,把她身後渲染得像是雲間仙境,她半歪着頭,眸子光潤,笑意盎然。

這個小玩意兒讨好勾引人的手段還真是層出不窮。

元墨被他眸子裏那點微熱的溫度驚着了,猛然反應過來。

該死。

他可不是元寶,他是家主大人!

她竟敢先于家主大人吃第一口,還敢用手拿東西喂他,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她準備縮回那只膽大包天的手時,姜九懷微微低頭,噙住了那片魚肉。

不單噙住了魚肉,還噙住了她的指尖。

不單噙住了指尖,将魚肉勾起的時候,舌尖好像還碰到了她的指尖。

“唔,味道确實不壞。”姜九懷低低地道。

熱汽從那一點輕微的碰觸迅速朝全身擴散,呼哧呼哧直往頭頂冒,元墨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廚房裏另一只冒熱汽的蒸籠。

腦子宛如成了一團漿糊,渾沌一片,什麽也不知道想,她僵硬地道:“魚、魚鲙好了,可以開飯了。”

然後端着魚鲙奪門就走,落荒而逃。

姜九懷負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從這個角度,還可以看到前面的人已經通紅的耳尖。

風還帶着冬日特有的凜冽,心卻已經怡然開出一片甜淨花香。

勾引而已,誰不會呢?

元墨一路火燒尾巴似地飛奔,走到門口卻頓住。

屋裏有人。

大長公主和安寧公主。

她連忙停下來行禮。

安寧公主親親熱熱地叫道:“九懷哥哥!”

姜九懷像是沒聽見,拉了元墨的手腕,帶往屋內,口裏淡淡道:“太夫人,真是稀客啊。”

大長公主道:“我一來,是望候望候你,許久不曾來,這裏倒是改了不少樣子。喲,家主大人還喜歡飯後小酌幾杯了?”

地上鋪了紅茸毯,明明有地龍還是點了個小小炭盆,上面烘着橘子皮。

飯桌上除了每日例菜,還添了三四樣幹果點心,并一小瓶梅花露。

元墨安安靜靜縮在一旁,盡量假裝自己不存在,心裏卻是一陣發虛。

家主大人沒有吃點心的習慣,飯後小酌的也是她元墨。

還好這個話題沒有多進行下去,姜九懷直接問:“二呢?”

“二,就是你那個姓白的統領查我四月上京采買的船只,怎麽回事?你們姜家內讧,你當是我也摻了一手?”

“謀害家主之事牽連甚廣,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與姜長佑勾結之人。”姜九懷道,“我是姜家家主,查的是整個姜家,太夫人若是姜家人,我便查得。”

他底下的話沒查出來:若覺得自己不是姜家人,那便請回風家去。

大長公主給這一句話堵得胸逆,就要拍案而起,安寧公主急忙拉住大長公主的衣袖,低低喚:“祖姑母……”

她們這趟來可不是找姜九懷吵架的。

大長公主一想,只得忍了這口氣,道:“你自然查得,只是查出什麽來便罷,查不出來,我可不會輕易幹休的。”

然後頓了頓,道,“我今日來,其實是聽說你前幾日在映雪堂摔着了,安寧急得跟什麽似的,早就想來探望你。可你這裏的門檻太高,她只能幹着急,我老婆子實在看不過,便帶她來瞧瞧。”

元墨懂了,安寧公主一直進不了這扇門,于是把大長公主當作了敲門磚。

畢竟是姜家的太夫人,即便是姜九懷也不好将人拒之門外,他客客氣氣地道:“有勞太夫人挂懷,有勞公主惦念,我一切都好。”

安寧公主臉上顯出羞怯的微笑,恰到好處地露出兩粒深深的酒窩:“九懷哥哥安好我就放心啦。”

她回頭向大長公主道:“祖姑母,既已知道九懷哥哥沒事,我心中大石便放下了,咱們不要多打擾九懷哥哥,回去吧。”

大長公主道:“如今正是飯時,空着肚子走回去,吸了一肚子冷氣,回去再吃東西,定然要鬧毛病。你們年紀人不妨事,我年紀大了卻受不了這個折騰。”

元墨在心裏“哦”了一聲,原來不是敲門磚,還是敲飯磚。

下人們都是機靈體貼的,瞧着姜九懷略一颔首,便布上碗筷,安寧公主扶着大長公主入席,甜甜地沖姜九懷笑道:“多謝九懷哥哥!”

只是還未等衆人提筷,又有客人來了。

這回是姜三爺帶着古凝碧。

元墨心說:害,不就是塊敲門磚嘛,誰還沒有呢?

姜三爺的借口找得更随便,更直接:“今日想過來同懷兒一道用飯,正巧遇着文蕙郡主,便一起來了。”

大長公主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巧得很。”

安寧公主對着古凝碧翻了個白眼,哼,定然是聽說她靠着大長公主混進來了,古凝碧便也有樣學樣,找了姜三爺來。

古凝碧對這個白眼視而不見,同姜九懷寒暄說話,笑意溫柔。

安寧公主更氣了,兩腮都要鼓起來。

元墨在旁邊,暗中嘆息。

好可惜啊,為什麽不能像那日在映雪堂一樣好好地玩耍呢?

啊,好餓……

今兒這滿桌的菜是沒她的份了,中間那只胭脂鵝是還她最喜歡的呢,唉,現在她只盼這幫貴人們早些吃完,這樣她就可以去廚房吃了。

“愣着做什麽?”忽聽姜九懷向她,一點下颔,示意她坐到他身邊。

元墨這下還真愣住了。

往日裏她可以坐那兒,是因為要服侍他吃飯,而且自從他暴露了自己會用左手,喂飯這項勞役她便算是卸任了,只顧自己吃。

但那是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只要家主大人高興,怎麽着都好。

現在高朋滿座,一個個都是身份高貴的大人物,她一個小厮坐過去算怎麽回事?

“還不過來?”姜九懷催促。

元墨磨磨唧唧挪過去,滿心忐忑,實在不曉得姜九懷這是在唱哪一出,不敢擡頭,只側着臉向姜九懷使眼色。

姜九懷像是看不見她眼中的疑問,也看不見還有兩位長輩在座,拿起筷子,一樣一樣往碗裏挾,把飯碗堆得山一樣高,最後在山尖尖上擱了一只老大的胭脂鵝腿。

在座的都是見過大場面的大人物,已經能對世上一切怪事見怪不怪,哪怕碗裏蹦出一只青蛙,他們也能安然地保持着優雅的儀态。

只有安寧公主修為尚差一絲絲未到家,雖是慢條斯理吃着飯,兩只眼睛卻寫滿了“我天他在幹什麽”。

難道九懷哥哥私底下都是這麽吃的嗎?

然後就見姜九懷把那只山一樣滿的飯碗推到元墨面前。

元墨心中是拒絕的。私下逾矩不算什麽,公開逾矩麻煩可就大了。

但菜堆得太滿了,那只可愛誘人的鵝腿搖搖欲墜,她連忙一筷子把它穩住。

這一穩,便是接了碗。

姜九懷側臉看着她,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鵝腿濃香撲鼻,元墨心一橫,叉起來痛快一啃。

管他娘,吃就是了。

“咳咳咳咳……”安寧公主一口飯險險噴出來,宮女連忙又是倒水,又是替她拍背順氣。

大長公主瞪了安寧一眼。

安寧頓時羞愧地低下頭。

其實所有人都在感謝安寧,因為她的失态,掩蓋了他們的失态。

古凝碧筷子在盤子裏挾了個空,大長公主挑起了半邊眉毛,姜三爺忍不住道:“懷兒,你這是幹什麽?”

“試毒。”姜九懷悠然地答。

衆人齊齊看向自己手裏的筷子。

姜九懷道:“大家都知道想毒死我的人有點多,所以我吃飯總是不大放心。”

安寧公主臉色變了一下,忽然覺得來找姜九懷一起吃飯好像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元墨心說,胡扯。

廚房有專人試毒,一道菜能端到姜九懷面前,早就經過了十幾道驗查,別說下毒了,往裏頭多加點糖都不行。

不過有這個借口,她倒是吃得名正言順,大塊朵頤,十分痛快。

只是心中略有遺憾,就是鵝肉沒吃夠。

哼,今天且放過這只鵝,明天再讓廚房做。

就在她準備扒完這碗飯的時候,另一條鵝腿從天而降,落進她的碗裏。

姜九懷淡淡道:“肉裏的毒不易發作,你要多吃些,才能試得出來。”

元墨一臉肅容:“是。小人一定盡力而為。”

姜九懷旁單吃魚鲙,一口一片,津津有味。

姜三爺道:“懷兒,冬日天寒,魚鲙生冷,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還是少吃點吧。”

姜九懷道:“珍馐難得,即便有礙,也讓人禁不住。”

安寧公主聽他這樣說,忍不住躍躍欲試,筷子伸過去想挾一片。

姜九懷筷子點住盤子,往自己這邊拉了一點,道:“公主,冬日天寒,魚鲙生冷,還是少食為妙。”

安寧公主:我懷疑你在吃獨食,并且握有證據。

古凝碧關切道:“懷兄,魚鲙不用試毒嗎?”

姜九懷道:“已經試過了。”

元墨想到方才廚房那一幕,臉“砰”地一下又要暴紅,連忙把臉埋進碗裏,飛快扒完最後一口飯,低頭道:“都試好了,小人并無不适,應是無毒。”

姜九懷“嗯”了一聲。

元墨正要起身退後,姜九懷遞了一杯梅花露過來,“酒還未試,就想擅離職守?”

元墨連忙接過,一口飲盡。

哇,飯後一杯清露,快活似神仙。

她盡忠盡職當完了差,只剩嘴皮子有點癢癢,若能再照往日那樣來點幹果點心磨一磨就完美了。

正這麽想着,姜九懷一指桌上的幹果點心:“試毒辛苦了,賞你的。”

元墨大喜,恭恭敬敬行禮:“為家主大人效勞,不辛苦!”

小七把幹果點心收進椿箱,元墨拎着椿箱回爛柯山房。

心情愉悅。

啊,今天也是吃飽喝足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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