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饒是泡完澡喝了一碗熱騰騰的姜湯,元墨第二天還是頭重腳輕,涕淚漣漣。

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上次生病是什麽時候了,不由一聲長嘆:“真是歲月不饒人吶。”

小時候天寒地凍缺衣少食的,好像也沒怎麽生過病嘛。

曹方帶着下人過來送藥,正好聽見這句,笑道:“二爺都嘆歲月不饒人,下官豈不是要尋個地方把自己埋了?”

藥汁又黑又濃,光用聞的就知道有多苦,元墨看一眼,嘴裏就泛苦水。

然後曹方笑眯眯打開錢袋,取了一錠五兩重的元寶,放在藥碗旁邊,“家主大人說了,二爺喝藥,需要一點過藥的東西。”

元墨的眼睛“铮”地一下就亮了:“家主大人英明!”

她痛痛快快喝了藥。

曹方又道:“家主大人讓二爺喝了藥好生歇息,不用過他那邊侍候了。”

元墨省得,風寒過給家主大人就不好了。

但好生歇息什麽的,對元墨來說可太難了,書也不會看,棋也不愛下,覺也不能一直睡,只能把曹公子抓來一起玩骰子。

曹公子對她着意奉承,親親熱熱地,以至于發展到想認她當幹爹的程度,曹方還十分贊成:“我與二爺情同兄弟,他原該叫聲叔叔,認作幹爹,咱們就更親近了。”

元墨看着比自己還大的曹公子。

別。

因為不想當爹,都不好拉曹公子玩了。

元墨實在閑不住,心說出去走走,就在園子裏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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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兩只腳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等她反應過來,已經順着腳到了姜九懷的屋子外面。

守衛的府兵自動讓開道路,元墨瞧見姜三爺同着姜家幾位長輩都在裏面,神情都頗為嚴肅,顯然在商量正事。

元墨貼着門邊,盡量伸長脖子,把視線往裏送,終于在衆多衣袍的縫隙裏看到了一截玄色團龍雪狐袖,一只蒼白修長的手。

姜九懷。

像是幹裂的大地終于得到了雨水,像是陰處的草木終于得到了陽光,雖然少,元墨心裏卻莫名舒坦,好像終于完成了一件很要緊的事。

“頒家主令,緝拿姜長倫者賞銀一萬兩,報訊者賞銀五百兩。”姜九懷聲音傳出來,冰冷,“包庇隐匿者,殺;知情不報者,殺;接濟救助者,殺。

“遵令。”衆人齊齊躬身,退了出來。

大佬們魚貫而出,元墨連忙閃在一邊,姜九懷一眼瞥見了她的影子:“阿墨進來。”

“不了不了,小人只是路過,小人沒什麽事……”

姜九懷打斷她:“我有事。”

元墨還是不肯:“小人過了病氣給家主大人就不好了。”

姜九懷索性命府兵:“把人押進來。”

府兵聽令便要動手,元墨趕緊道:“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其實在姜九懷出聲的時候,一股莫名的開心和期待就已經油然而生。

她狠狠鄙視了一下自己,:難道她已經被家主大人使喚出了奴性,才半天不見使喚,就生出了懷念之情?

于是進門之前先深深呼吸一下,努力讓臉板下來,然後才踏進房門。

可裏面的人一擡頭,她這番努力就全然白費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露出笑容的,等發現的時候嘴角都快翹到耳根上了。

大概是因為姜九懷先對着她露出微笑吧。

然而真相是,她一進來就眼睛發亮,嘴角上翹,像是有快樂的清泉以她整個人為中心,汩汩往外冒,姜九懷被這口清泉濺了一身,不知不覺也微笑了起來。

兩人相對而笑,笑了一陣才發覺,此情此景,頗有幾分傻氣。

元墨連忙收斂心神:“家主大人有什麽吩咐?”

姜九懷也頓了一下,問:“藥喝了嗎?”

“喝了。”

“早飯吃了嗎?”

“吃了。”

“吃了什麽?”

“早上吃了兩只大湯包,一碗燙幹絲,一盅茯苓湯,還吃了一顆紅燒獅子頭。”

姜九懷皺眉:“風寒才好,誰給你吃這些油膩的?”

“家主大人您不知道,生病了就該多吃,多吃才好得快。”元墨道,“要照廚房的,只給我準備白粥小菜,照那麽吃小人的且得病一陣子呢。”

姜九懷看她雖然鼻尖和眼眶微有點發紅,嗓音也微有點啞澀,但中氣充足,精神飽滿,眼睛明亮,便點點頭:“收拾收拾東西,回家吧。”

元墨在府衙這些日子,火裏來血裏去的,早就想走了,聞言大喜:“好勒!”

她去收拾,姜九懷自去看公文,但她的身影一直在旁邊忙碌,他的視線便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的。

為她訂做的那一批冬衣已經好了,她今天穿的是一身藏青色通肩圓領袍,裏子是兔絨的,袖口與領口皆翻出一道白線,袖口貼合着手腕,腰上系着鎏金蹀躞帶。

往日看她穿他的衣裳,因為寬大,總有幾分魏晉人物的風流氣,現在衣裳合身,益發顯得腰細腿長,整個人如同一頭輕盈的小鹿,她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東西,嘴裏還哼着小調,可見心情十分快活。

“哼的是什麽?”姜九懷問。

元墨立刻頓住了:“呃,就普通的坊間俚曲。”

“是麽?”姜九懷公文是看不下去了,索性扔在一邊,撐着頭看着她,微微笑,“別是什麽淫詞豔曲吧?”

元墨臉上一紅。

別說,越是淫詞豔曲,曲調越是上口,在坊間越是流行。

但她當然不會承認:“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她手腳麻利,不一時便把東西收拾好了。

姜九懷招招手。

她以為還有什麽東西漏了,走過去看時,姜九懷解下自己腰間的玉佩,挂在她的蹀躞帶上。

又打開她才收好的盒子,取出一支纏絲白玉發簪,換下元墨頭上的木簪。

元墨撈起那塊羊脂玉佩,身心都被那溫潤的觸感征服,顫聲問:“家、家主大人,這是賜給小人的嗎?”

姜九懷沒有回答,後退一步,端詳她。

還是不夠。

他的阿墨是一塊美玉,理應用世上最珍奇最美麗的東西妝扮。

而他向來不喜金玉,所以這類東西不多。

看來需要去采買一些了。

幾天後,姜長倫在一條無人的漁船上,用一把刀捅進了自己的胸膛,然後随水漂蕩,直到被一個漁民找到。

消息送來的時候,姜九懷正在和古凝碧下棋,看完之後,随手把信扔進了炭盆。

信紙很快化為一團灰燼,只有橘子皮依然散發出清新的芬芳。

“恭喜懷兄。”古凝碧今天穿一件淺綠外衫,領口袖口皆露出一圈雪白柔軟的皮毛,清麗出塵,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枰上。

“恭喜?”姜九懷輕輕地笑了,不過這笑意沒有抵達眼睛,“何喜之有?這種人以前有很多,以後也不會少。”

元墨侍立在旁邊,看着炭盆裏那點灰燼,心裏面有點難過。

陰謀背叛,好像就是姜九懷生活的一部分。一個姜長倫死了,還會有數不清的姜長倫冒出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他的血緣之親,也無一例外都在他面前俯首貼臉,笑臉相迎。

元墨無聲地、慢慢地嘆了口氣,忽然看見窗外有什麽東西緩緩飄落。

雪!

她的眼睛一亮。

下雪了!

江南的雪可真是難得,這個冬天都快過完了,才來第二場雪。

姜九懷看了她一眼,見她整個人都快貼到窗子上,不由失笑,旋即收住嘴角,吩咐:“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元墨大喜,低頭答了個“是”字,緩緩退到門邊,轉身就跑。

“既然此間事了,懷兄打算什麽時候返京呢?”古凝碧問。

姜九懷收回望向門邊的視線:“已近年關,過完年再回吧。”

古凝碧笑道:“江南的冬天确實比京城暖和許多,我若是生在江南,也不願回京城過年呢。”

“我待要留你做客,只怕你家老王爺舍不得。”

你若是願留,怎知我祖父許不許?

棋子在指尖拈得久了,都被體溫捂得溫熱,這一步,古凝碧沉吟許久也沒有落子。

姜九懷微微意外:“這一步還難不住你吧?”

古凝碧微微一笑:“我膽子小,總是思前想後,猶豫不決。”

姜九懷一看,點頭:“但一落子,卻有石破天驚之功,讓人無法小觑。”

古凝碧笑容淺淺:“懷兄過獎了。”

她的棋藝名聞京城,連陛下都親口稱贊,翰林院也找不出幾個她的對手,但如此高明的棋藝,只不過是為了能在他的面前多周旋一會兒,這樣,她便能名正言順地多陪他一會兒。

“孩子,你叔叔是個草包,不給咱們家丢人就算不錯了,古家的未來,還得落在你的身上。”

宗祠裏,須發皆白的祖父握着她的肩,“姜家不會想娶公主的,在陛下把公主塞進姜家之前,你先抓住姜家家主的心,把古家牢牢地系在姜家身上,咱們古家才不致于敗落。”

古家其實早就開始敗落了,從第一代王爺起就犯了兩個錯誤,一不抓兵權,二不抓銀錢,代代只靠着那點封邑揮霍,到如今外面看起來雖然依舊風頭,其實內裏只剩一個空架子。

所以她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揚州,名義上是跟着姜三爺學琴棋書畫,實則上只不過是要跟姜九懷做個伴而已。

然而她來得好像很不湊巧。姜九懷在臨風軒落水,一直在小院養病,她直到半年後才看見他。

他的頭發漆黑,眼眸漆黑,肌膚比羊脂玉還要白,坐在窗前,整張臉仿佛被陽光照得半透明。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漆黑的眼珠裏全是冷漠。

“去跟他玩,陪他說話,親近他,也讓他親近你,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這是最好的感情。”這是祖父的交代,也是随行的嬷嬷反複提醒的。

然而她沒有照做,一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理會她,他的視線望向她的時候,好像穿透了她望到了別的地方。

二是,她不敢驚動他,她甚至不聲大聲呼吸,只怕自己萬一弄出一點什麽聲響,他就會趕她離開。

她就這樣遠遠地陪着他,和他一起學琴,學棋,學畫,學書……她很快發現他最感興趣的是下棋,而且他遠比一般同齡人聰明,棋風在布局時深沉,出手時鋒利,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于是她找來無數棋譜,私下花重金與名家對弈,就這樣日追夜趕,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花了多少力氣,才做終于能坐到他的面前,得到一個和他對視的機會。

祖父已經第三次寫信來問她的進展。

她已經十九歲了,這對于十五歲就開始議親的貴女來說,已經是大齡,時間拖得越久,将對她越不利。

尤其安寧公主也來了揚州。

安寧公主的母親魏貴妃聖寵多年不衰,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生下了陛下唯一的公主,另一方面也因為她容貌美豔,性情嬌憨,即便是當了母親的人,在陛下面前也是說哭就哭,說笑就笑,陛下常常覺得她心無城府,因而格外垂愛。

深宮之中當真會有心無城府之人嗎?沒有城府,命早就沒了吧?安寧公主受自小母親熏陶,這方面的本領當然也不會差,是個勁敵。

因此古凝碧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要在抓住安寧公主破綻的同時,不能被安寧公主抓住自己的破綻。

姜九懷既然要留在揚州過年的話……她也應該想辦法留下來才是。

“咳咳。”她捂住心口,低咳了幾聲。

若是姜九懷問起,她便狀若不經意地說這幾日好像有點不舒服,晚上回去凍上一夜,明日定然便生病了……

人生如棋局,她對人生的掌握絕不比棋枰上來得弱。

可是,姜九懷沒有問。

他甚至沒有看她。

他看着窗外。

窗外飄着細碎的雪花,下人們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笑聲遠遠地送進來,因為遙遠,笑聲傳到屋裏已經十分模糊,但對于長年寂靜的小院來說,這也是過分吵鬧了。

但向來喜歡安靜的姜九懷卻沒有出聲阻止他們。

雪花在院中覆了淺淺的一層,下人們臉上帶着大大的笑容,嘻嘻哈哈地,從枝上和石階上收攏一捧雪,然後跑回廊下,廊下有人早早就伸長了手,接過雪。

那是元墨。

作為一個下人,她的穿着過于豪奢,錦緞外袍下翻出厚實蓬松狐貍毛,根根風毛直立,擁着那張明淨的面頰,肌膚如玉生光,仿佛要被暖暖的狐裘捂化了。

她的頭發高高束起,發帶上鑲着一枚紅寶石,足有鴿子蛋大小,在雪光中極為耀目。

蹀躞帶上系着荷包、香囊、玉佩等物,每一件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看上去活脫脫便是一名權貴之家的少年公子,哪裏像個下人?

古凝碧忍不住道:“懷兄對元墨,着實疼愛。”

元墨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姜九懷裏的眸子裏,姜九懷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微笑了起來,他的聲音柔和:“這是她該得的。”

這麽多年來,古凝碧從來沒有看過姜九懷這樣溫柔的神情,從來沒有聽過姜九懷這樣溫柔的聲音。

他在她心中是遠峰上的積雪,冰冷孤絕,遙不可及。

可現在,那片積雪好像開始融化了。

古凝碧的手忍不住一顫,棋子落錯了位置,竟是自填一眼。

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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