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二天元墨特意起了個大早,出去釣了兩條魚。

回來的時候,姜九懷剛起床。

他一臉木然,眼下一片青黑,眼睛裏有不少血絲,十分明顯地那啥不滿。

“阿九早!”元墨笑得一臉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我做了茯苓湯!一會兒還有魚鲙!”

姜九懷擡頭看她一眼。

以往最少要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居然起這麽早,還一臉元氣十足……

——有異。

他迅速掃視了洞內一遍,然後發現有東西少了。

“那半邊鹿肉呢?”

“我不知道。一早起來就沒了,不知是被什麽叼走了。”元墨答得面不改色,還做出一臉惋惜的樣子,“真是可惜了那麽大一坨肉……”

姜九懷看着她,眸子靜靜地,仿佛能透過她的臉看透她的腦子。

元墨不怕,元墨一臉大無畏。

就算被戳穿她也不在乎,反正她才不會再讓他吃成一頭衣冠禽獸的!

不知道是給她坦然的眼神打敗,還是實在提不起力氣将她戳穿,姜九懷撐着腦門,無聲地笑了一下。

昨日收獲頗豐,雖然鹿肉不翼而飛,還有兩只兔子足以裹腹,再加上外面天色陰沉寒風陣陣,隐隐要下雪的樣子,兩人決定今天暫不出門。

一般這種決定,都是姜九懷單方面做出。

元墨熱愛出門蹦噠,刮風也好下雪也好,在山林間奔跑,追逐獵物,山形再崎岖陡峭也樂不知疲。

不過現在洞裏的活兒也不少,幹草堆該整一整了;兔皮也該剝了風幹,加上之前攢的,剛好可以再縫一床毯子;火堆灰該清理一下了;前幾天不知是什麽東西從樹枝的縫隙裏蹿進來,把盤碗打翻了幾只,今天正好做幾只補上。

她上上下下地忙碌,一會兒幹這個,一會兒幹那個,身影布滿洞內,無處不在。

姜九懷真不知道她哪兒來這麽多精力。

待事情做得差不多,便盤腿往火腿邊一坐,開始做陶碗。

這會兒姜九懷已經把兔子放在火上烤,

隔着火堆,只見元墨臉上濺了一點泥點子,手上捏着泥條,哼着小曲,凝神細聽,只見哼的是:“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兩個,一齊打破……”

還真是喜歡這曲子啊。

姜九懷嘴角不自覺翹起來,起身在元墨身邊坐下,學着元墨的樣子,将泥塊搓成條。

元墨看他面帶微笑,眸子柔和,心情顯然不很錯的樣子,笑道:“想學嗎?我教你!”

然而不等她教,就見姜九懷搓出來的泥條均勻平順,盤作一圈,密實而渾圓,竟然比她手裏那只歪歪扭扭的碗坯好看不少。

元墨:女娲娘娘你還能再偏心一點嗎?

“怎麽不唱了?”姜九懷問。

元墨便又唱道:“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她的聲音清脆爽利,唱什麽都好聽,姜九懷靜靜聽完,手裏的陶杯也趨于完整,他道:“前面那支好聽。”

前面那個曲子不甚文雅,在上等樂坊裏,女伎們是不唱的,唱了會掉身份,她們唱的那些文绉绉的曲子,元墨一個也記不住,這種活潑爽快的,倒是朗朗上口,一聽就會。

元墨頓原以為以姜九懷的身份與學識,定然看不起這種曲子呢,沒想到人不可貌相,他居然喜歡聽這個,頓時大起知音之感,唱給他聽。

“……将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姜九懷聽着,火光映在他的眸子裏,瞳仁深處仿佛也有一團火光跳躍,溫暖卻不灼人。他伸手在她鼻尖上輕輕一點,留下一個泥印子,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這個笑容異常燦爛,洞外的黑暗仿佛都要被映亮了。

元墨十分不争氣地被這個笑容晃了心神,喃喃:“我說什麽了?”

姜九懷看着她的眼睛,宣誓一般:“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元墨愣住了。

大哥你還好嗎?

就算你好男風,也不可能娶個男人吧?跟你生同衾死同椁的只能是你妻子啊!

姜九懷瞧着她呆愣愣的,眼睛圓圓,嘴也圓圓,讓人真想拉過來揉一揉,搓一搓,捏一捏。

他擡起手,又在她左右臉頰上各劃了一道。

元墨臉上又多了兩條泥印子。

這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家主大人嗎?阿九你這樣很不家主大人你知道嗎?

姜九懷還要在她的額頭再點一點,元墨大喝一聲,張開兩只泥手,報複回去。

論身手還是元墨敏捷,且手上泥多,很快占據了上風,但姜九懷力氣比她大,兩人滿山洞打鬧,她正要糊姜九懷一臉泥,卻被他捉住了手腕便動彈不得,抵在了山壁上。

火光融融,一洞皆暖,山壁仿佛都有了溫柔色澤。

姜九懷的臉近在咫尺,氣息相聞,他臉上被抹了一道,頸上也被抹了一道,眼神明亮,全是笑意。

恍惚間,元墨覺得自己看到的好像不是眼前這個姜九懷,他一點點變小,在時光的慢慢回溯,變成了那個直接被剝奪了童年、從來沒有和同伴打鬧玩樂過的小姜九懷。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溫暖的山洞,小姜九懷從他心裏跑了出來,才有這場快活的玩鬧。

元墨的心裏變得好柔軟好柔軟,想要好好地抱一抱他,又想再陪他多玩一下,讓他再快活一點。

她不知道她的眼神也變得好柔軟,柔軟得像是能化成水,直接淌進他的心裏去。

姜九懷的眼神慢慢變了,火堆獵獵地燃燒,火光在他臉上跳躍,他眸子裏的火焰像是轟然燃燒成漫天的大火。

握着她手腕上的手微微收緊,姜九懷朝元墨貼近了一步,這一步,将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為無。

他的氣息籠罩了元墨,他的臉一點點在元墨面前放大。

元墨心跳加速,手腳酸軟,腦子裏模模糊糊覺得,不對,玩鬧可不包括這款……

姜九懷低下頭。

遙遙地,傳來“轟隆”一聲響。

這聲響應該很劇烈,但因為隔得遠,聽上去悶悶的。

打雷了?

元墨的腦子遲鈍地想。

不是吧?現在是冬天……

且轟隆連響,一串串的,不像是雷聲。

猛地,她清醒了過來,睜大了眼睛。

“阿九!”

她大吼一聲。

姜九懷眸子一片濃暗,唇已經到了她的唇邊,被她一吼,生生頓住。

“是鞭炮!是鞭炮!”

元墨激動得快要跳起來,“快,快!”

姜九懷猛一激靈,回過神,松開手。

元墨拉着他往外沖,外面寒風凜冽,群山靜靜伏在黑暗之中,像是不願意放他們離開,将這遙遠的聲音擴散在四面,到處都是悶響,辨不清到底來自哪個方向。

元墨恨不能多長出幾只耳朵。

忽地,遠遠地有亮光一閃,又一閃。

“是焰火!”

元墨狂喜地喊了出來。

焰火的光芒在黑暗中極為顯眼,像是天神為他們指出了方向。

正南方!

人家在正南方!

出路在正南方!

“今天是過年啊!”元墨渾身發抖,聲音打顫,跳起來一把抱住了姜九懷,“阿九,今天是過年啊!”

姜九懷含笑抱住了她。

群山仿佛是安詳的賓客,看着這兩個人在焰火的光芒下靜靜相擁。

千百年來,人們在這一天除舊迎新,用鞭炮和焰火驅除年獸,為大地迎來光明和吉祥,這一天是真正的普天同慶,就連迷失在大山深處的人也能受到福澤。

唯一的遺憾是,等他們回來,兔肉已經烤焦了。

所以他們的年夜飯就是一頓烤焦的兔肉。

洗了手臉,兩人坐下來把兔肉撕開。

即使是烤焦的兔肉,姜九懷也吃得慢條斯理,從容優雅,元墨常常覺得看他吃東西真是一種享受,盡得“秀色可餐”四字精髓。

但今天她卻看得有點不安。

姜九懷只見她的目光總在自己身上打轉,望過去的時候她又挪開,便道:“想說什麽?”

“我想……這該是你吃過的最糟的年夜飯吧?”元墨聲音有點低,“要是早知道今天是過年……”

我就不扔那鹿肉了……還要再弄點別的好吃的……

“不。”姜九懷微笑道,“這是十五年來最好的一次。”

元墨看看手裏有一半焦黑的兔肉,十分懷疑。

姜家是什麽人家?平日裏就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到了過年,什麽山珍海味龍肝鳳腦沒有?

不過她家阿九還真是善良啊,吃得這麽難吃的東西,為免她難過,居然能扯這麽違心的謊。

元墨簡直有點感動。

姜九懷等了半天,見她只是埋頭狂啃,把半只兔子啃得只剩一只骨架了,也沒再開口,忍不住問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你想安慰我啊。”元墨吃完兔子,擦擦手,“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出發!”

然後就去收拾了。

姜九懷看着她的背影,心裏嘆了口氣。

笨蛋。

這是十五年來最好的年夜飯,是因為我遇見了十五年來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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