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邢溫書端着手中的糕點, 半晌後還是決定直接轉身離開。
門口的福源将他怎麽進去的又怎麽出來了,起初還有些困惑,好奇地問:“邢丞相這是……?”
邢溫書沒有同他細說, 只叮囑道:“切記不要同陛下說我今日來過。”
福源仍是疑惑, 但還是沒有繼續深究, 順從道:“老奴明白。”
邢溫書點點頭,沒再繼續逗留于此處,快步往自己的住處走,腦海內始終回放着方才不小心偷聽到的內容。
難怪他的小陛下那麽想讓他讨厭他,竟是為了逼他篡位……
他腦海中的回憶不知不覺間又飄回了前世,謝安雙步入火海前的那一幕, 他似乎忽然懂了當初謝安雙那一抹笑的含義,忽然懂了他那時為何能夠那麽從容地步入火海。
在前世的景春五年, 也就是兩年後, 逼得謝安雙火燒長安殿的人,正是他黨派下的官員, 理由便是逼宮——擁他邢溫書上皇位。
……
前世, 景春五年。
邢溫書上任丞相之職已有兩年時間, 但基本是空有丞相之名, 并無丞相之權。他的日常便是被那位小皇帝使喚來使喚去, 或者專門丢些棘手的案子給他,讓他在一個看似不可能的時間完成。
久而久之, 邢溫書都被那小皇帝磨得沒了性子, 要他做什麽就做什麽,避免與小皇帝的正面沖突。
左右那小皇帝比起之前有過的昏君暴君來說, 手段還算溫和, 沒做過什麽真正傷天害理之事, 百姓過得也算安定。
此外,邢溫書的能力天賦出衆,小皇帝給他的任務基本難不倒他,每次做完後的閑暇時間,他基本都是待在自己府上,或譜曲奏樂,或練筆作畫,悠閑得根本不像一國丞相。
這日,他便同往常一般在房中作畫,畫的是一幅夏日荷塘圖。
過一陣子便是中秋,那小皇帝也不曾透露過自己的生辰,只說接近中秋,索性在中秋那日一并辦了,他這會兒畫的夏日荷塘圖便是準備送予小皇帝的生辰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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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很喜歡那位小皇帝,但對方到底身份尊貴,該有的誠意不能少。
邢溫書想了想,又在畫中的荷塘畔畫下一名賞荷的幼童。
他所畫的荷塘來自于他少年時印象中的禦花園荷塘,小皇帝身為皇子,或許也沒少到荷塘邊去賞過荷。他畫這幅畫也是希望那小皇帝能想起想純粹的本心。
雖說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落下幼童衣角的最後一筆,邢溫書擡筆大致看了眼,總體來說還算滿意。
接下來就等墨跡幹透,便可以将畫收好,倒是贈予那小皇帝當賀禮。
邢溫書滿意地笑了下,準備将筆放至一側,恰好在這時見到一名小厮慌慌張張跑進來。
“公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叫你跑得這般慌張?”邢溫書端着素來從容不迫的姿态,語氣平緩地詢問,“可是宮中那位小皇帝又傳來什麽旨意了?”
小厮喘裏好幾口大氣,随後才連忙回答:“不是不是!比這要糟糕許多倍!是、是工部尚書、吏部尚書還有好幾位大人和将軍,他們……他們在、在逼宮!”
“什麽!?”
邢溫書驀地瞪大了眼睛,尚未放穩的筆一抖,徑直滾落至剛剛完成的畫作中,在那名幼童上暈開大灘墨跡。
小厮在這時又繼續着急地補充道:“他們還說、還說要擁立公子登基!”
“一幫蠢貨!”
邢溫書怒而甩袖,這是他這麽多年來頭一次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當即對那小厮說:“備馬,我現在就要進宮!”
“是!”小厮連忙應聲,以最快的速度将馬牽出來。
按理說入宮不能騎馬,但如今事态緊急,宮中的守衛似乎也都被逼宮一事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甚至沒人過來攔他。
邢溫書見狀便知情況比他想象得或許還要糟糕。
在此之前因為小皇帝和太後那邊有意無意對他們邢家的打壓,還有小皇帝的昏庸表現,也曾有過官員來暗示他,說可以擁立他登基,但是都被他回絕了。
他被小皇帝刁難得比較多,相處時間也比其他官員稍微多了那麽些,雖然不喜小皇帝的為人,但也看得出來他還不至于要到被推翻的地步,而且他對于當皇帝也沒什麽興趣。
誰知那幫官員竟蠢到這種地步,這麽大的事情居然自作主張!
邢溫書快馬加鞭,只希望能趕得上事态還沒到最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當他趕到長安殿時,長安殿已經被熊熊大火吞噬,而一襲紅衣的謝安雙就站在長安殿前,包圍圈內,轉身似乎就要走入火海。
“陛下!”
他慌忙大喊一聲,企圖再挽回些什麽。
可是謝安雙只回頭看了他一眼,清淺地笑着說:“不要再叫我陛下了,這天下,從來就不該屬于我。”
說完,他便毅然轉身投入火海當中。
如他紅衣般鮮豔的火光頃刻間将他徹底吞沒。
邢溫書愣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還是福源凄慘的一聲“陛下”喚回他的神思。
他眼睜睜看着那名叫福源的大太監沖進火海中又被重重推出來,當即也打算試着去将小皇帝救出來。
可是他被攔住了。
策劃發動這次逼宮的官員們将他死死攔在了火場之外。
最後,登基僅僅五年的小皇帝喪命火海,屍骨無存。
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邢溫書就在那群人的擁立下被迫登上了皇位。
而他并未更改國號,沿用了北朝這個稱呼。
此外,在大火撲滅後他到長安殿中細細搜尋過,最後只在長安殿一個盛滿水的浴盆中找到一個鐵盒子,盒子裏放着禪讓诏書,是謝安雙要将皇位禪讓給他的诏書。
他以為那是逼宮的官員在此之前逼他寫下的诏書,只為了讓他的篡位變得“名正言順”些。
所以最後他并沒有用那份诏書,而是連同着謝安雙存放在禦書房、其餘妃子處的衣物一同埋進皇陵,還另外給謝安雙立了個衣冠冢。
本就是篡奪而來的皇位,又要什麽名正言順呢。
但到底已經無可挽回,坐上了龍椅的邢溫書很快就開始清理朝堂中的奸邪之輩。在這期間他得知此前朝堂中的第一奸臣葉子和于謝安雙出事當日,已經攜家帶口地離開京城逃往他處。
他與葉子和接觸不多,只知他是仗着平日謝安雙對他的寵愛才胡作非為,但同樣沒做過什麽大奸大惡之事,便沒再多管
整頓過朝綱之後,他又重啓早朝,盡量讓一切步回正軌——至少也不能影響百姓們的安定生活。
只是不論如何,在這所謂“正軌”當中,都已經沒了那位荒淫無能的小皇帝。
十幾日後,中秋如期而至。
這原本的小皇帝壽宴被改為了邢溫書的登基禮。
邢溫書按照程序大赦天下舉辦宴席,一時之間京城中又是熱鬧非凡。
可是作為主角的他在這一日并不是很開心,他維持沒摻多少真心的笑,聽着官員們或真或假的贊頌,隐約間更加明白了小皇帝當初為何那麽讨厭這種場合。
幾乎所有人都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哪怕是坐在這個最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又有多少人是真心相待?
邢溫書不知道,也懶得再去深究。自從登上皇位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真正開心過了。
小皇帝是不是也是因此,才會走上只圖享樂的路子呢?
邢溫書已經探究不到了。
當天夜裏,邢溫書趁着服侍的宮人都以為他睡下了之後,偷偷窗子裏離開房間,拎着當初他沒能送出的那幅畫,還有一壺酒去了禦花園。
後宮的妃子們全都已經被他放歸,整個禦花園此時更是空空蕩蕩,只有雪白的月色尚且浸在他身側。
他憑着印象,在禦花園的荷塘邊找到當初他第一次見到謝安雙時,謝安雙所站着的位置,在那裏燃起一個火盆,看着火盆中跳躍的火光。
半晌後,他才攤開手中的那副畫。
原本畫好的夏日幼童賞荷圖,因為那日詫異下不小心将筆摔落,荷塘畔的幼童被大片墨跡暈染覆蓋,只餘下黑漆漆的一片,倒更像是一座假山,再沒了幼童的影子。
他靜靜地看着那幅畫,許久之後才終于重新有動作,将那幅畫輕輕放進火盆當中。
躍動的火焰很快就将那幅畫點燃,一點點地吞噬進火苗當中。
他看着月光下冷然豔紅的火焰,不由得又回想起小皇帝投入火海前的那抹笑意。
那是小皇帝難得的,發自內心的笑。自邢溫書任丞相——不,自他初見謝安雙以來,他就只見過那一次。
他總覺得小皇帝心底或許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是能夠有重來的機會,他真想試着去探究小皇帝內心真正的想法。
只可惜,這世間終究是沒有後悔藥的。
豔紅的火光映照下,邢溫書露出一抹苦笑。
他揭開酒壇子,拿出兩個酒杯,先倒了一杯潑在火盆前,呢喃似的說:“小陛下,這是你以前最愛喝的酒。每次你把我找去禦書房長安殿安排什麽任務時,我總是見你在喝這個。這一杯,便算是敬你,祝你……”
說到這裏他頓了下,半晌後才更輕地繼續。
“祝你生辰快樂,來世做個自在快樂的小孩。”
第2卷 卷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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