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王若弗一行人奔到老侯爺處時,他正歪在塌上,半眯着眼,喝着小秦氏喂給他的湯藥。可那湯藥,卻是喝進去一半兒撒出去一半兒。

小秦氏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瞧見賀老太太并趙太醫、李大夫的那一瞬間,臉上擔憂難過的表情似是有一瞬間的皲裂。

不過,她在這寧遠侯府,演了幾十年的戲,表情管理早就成了刻入骨髓的習慣。這一抹不自然,也就維持了短短一瞬,除了一進門便一直盯着她的王若弗,幾乎無人察覺。

而發現了她那一瞬間的倉皇的王若弗,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前世的老侯爺,或許吐血之後,本也是有救的。他是被他的枕邊人,硬生生拖死的啊!此刻她喂進他嘴裏的湯藥,也不知究竟是還魂湯,還是催命符了……

心中為顧候的識人不清悲嘆了幾句,王若弗也知他的病情怕是不能再拖了,趕忙開口道:“侯夫人,我今日恰好陪着賀老太太來給你家大郎診脈,賀老太太的醫術你是知道的,不若叫她和趙太醫給你家侯爺看看?”

那小秦氏擰着個帕子默默拭淚,端的是一副心疼自家男人的樣子。可這說出來的話,卻是斷絕顧候生路的蛇蠍之言:“多謝王大娘子的好意了。只是,我家侯爺已由府醫看過了,此時藥也已經喝上了,便不必勞動趙太醫和賀老太太了。”

身為病人的妻子,她拒絕了賀老太太和趙太醫為顧候看診,人家兩位自然也不好再動。

可顧廷烨又哪裏是吃素的,當即便争辯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不是你讓我去請的趙太醫和李大夫的麽?怎麽我把人請來了,你又不讓他們給父親看診?你究竟是何居心?”

“老二!你這說的又是什麽話!那是你母親!”楊姑老太太夫人此時也來了。按理,她應該能和王若弗她們碰上來着。不過,人家走得是正門,她們走得是側門,這才錯開了。

顧廷烨怒道:“母親?攔着我不叫我帶來的大夫給我父親治病的母親麽?我沒有這樣的母親!”小秦氏這般作态,他又不是個傻子,大概也明白了幾分小秦氏到底想搗鼓些什麽了。他那大哥哥,或許只是想同他争鋒,卻應該是沒有要害父親的心思的。可他這繼母小秦氏,卻是未必了。

“二郎!你……”小秦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倒好像被顧廷烨這個不孝子給氣哭了似的,随後哽咽道:“你都将你父親氣得吐了血,你還想怎麽樣?我也不過是希望你快快從這兒出去,別叫你父親醒來了看到你更生氣而已,你又何必這樣說我?”

顧廷烨瞧着老父灰敗的臉色,知道事情緊急,大腦空前的清明,據理力争道:“若是怕父親瞧見我更生氣,我出去便是。并不影響賀老太太和趙太醫、李大夫為父親看診!”

小秦氏被他哽了一下,沒有馬上接話。賀老太太卻是醫者仁心,上前一步,想要去探顧候的脈。可小秦氏卻像是護崽兒的母狼似的,撲到顧候身上哭道:“侯爺啊!你可快些醒來吧!你瞧瞧,你還沒閉眼呢,你兒子就這般欺辱我,若你當真被他給氣死了,往後我和廷炜的日子可怎麽過啊!”拉扯間,顧候的手腕兒便被小秦氏壓在了身下。賀老太太只得讪讪收回了手。

楊姑老太太瞧這架勢,也隐隐意識到,好似有哪裏不太對勁。上前勸道:“嫂嫂啊,二郎說的也有理,他再怎麽混賬,也沒有我哥哥的身體重要啊!你怕他氣着哥哥,我親自拉了他出去便是,別耽誤了大夫給哥哥看診啊!”

她都把話說道這份兒上了,小秦氏卻仍是伏在顧候身上“嗚嗚”地哭,怎麽也不肯将位置讓出來給大夫診脈。

見狀,楊姑老太太也急了,上前邊拉扯她邊怒道:“你這是做什麽?耽擱了我哥哥的病又對你有什麽好處?”

顧廷烨也想上前去将她給拉開,卻被小秦氏身邊兒數個孔武有力的嬷嬷給死死攔住,不叫他過去。

正忙亂着,顧廷煜在邵氏的攙扶下,一步三喘地過來了。

“咳咳……”他重重咳嗽幾聲,似是要把肺都給咳出來似的。邵氏趕忙為他拍背順氣,卻并沒有辦法緩解他五髒六腑傳來的痛楚。可他卻顧不上自己的這點兒難受,咳喘着斷斷續續地說:“把她給我拉開!”

話音剛落,跟在他後面進來的大房院兒裏的人一擁而上,十幾個人三兩下就把小秦氏身邊那些攔着顧廷烨的嬷嬷給扯了開去,顧廷烨掙脫了桎梏,一個箭步沖上去将小秦氏的雙臂制住。她仍在那裏掙紮不休,可憑她自己的力量,又怎麽敵得過自小習武的顧廷烨?最終還是被顧廷烨狠狠丢開,摔在了地上。

她跌在地上也顧不得疼,一個翻身躍了起來,還想再撲上來攔,卻被顧廷煜帶來的人死死攔住。

顧廷煜深深瞧了她一眼,強撐着虛弱無力的身體,朝着賀老太太和趙太醫的方向行了個不怎麽标準的禮:“有勞二位為我父親診脈了。”說完這一句,他又是一陣咳,怎麽也止不住似的。

這下,賀老太太才終于坐在了床邊的軟凳上,為顧偃開診起了脈。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賀老太太的神色卻愈發凝重,眉頭也越蹙越緊。

衆人怕影響了她診脈,也不敢出聲去問,只得在心裏暗暗着急。

終于,賀老太太收回了手,站起身,對趙太醫說了句:“趙太醫,我診完了。有一點我不是很确定,還請你也為顧候診脈看看。”

趙太醫便拎着藥箱接替了賀老太太的位置,細細為顧偃開診起脈來。

賀老太太則是疾步走到顧廷煜身邊,也顧不上跟他交代什麽,一把扯過他的腕子,匆匆說了一句:“大郎,我給你診診脈,你別動。”便轉而為顧廷煜診起脈來。

顧廷煜見狀,心裏一咯噔。莫非,他這病……不,或許不是病……

仿佛等候宣判似的,顧廷煜的呼吸仿佛都急促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賀老太太終于說了一句:“果然如此!”

那頭,被顧廷煜院兒裏的人按在地上的小秦氏聽賀老太太這麽說,自然明白她發現了什麽,臉色一片灰敗,瞧着竟比床上昏迷不醒的顧候更差些。可她此時,已經辨無可辯了。

趙太醫此時也已經給顧候診過了脈,走到了賀老太太跟前兒,問道:“您也覺得,是……”話到嘴邊,他卻有些猶豫了。身為太醫,除了醫術之外一個極其重要的本事便是察言觀色、學會閉嘴。有些話,不該說的,便不要說。畢竟,貴人們之間的陰謀算計,有時候從他嘴裏漏了出去,那可是要人命的!不過,此時的情形,他卻是有些拿不準到底能不能說出實情了。

賀老太太卻是沒這麽多顧忌。一來,她借着一手好醫術,在京中的貴夫人中也算是有幾分名氣,顧家不敢輕易動她;二來,躺在床上的顧候,正是這樁陰謀算計的受害者,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同為苦主,另一個也是一心一意救父的,只要她救回顧候,于她便不會有什麽大妨害。于是,賀老太太堅定道:“沒錯,就是血枯草。”

“咳咳咳……咳咳……”聞言,顧廷煜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可他卻愣是在這漫長而又磨人的窒息感中,硬生生擠出幾個氣音來:“這……這血枯草,咳咳咳,又是個,咳咳……什麽東西?”

賀老太太略帶同情地瞧了他一眼:“大郎且先等等,我同趙太醫先為你父親紮針、開藥,稍後再同你說。”

顧廷煜自是不會阻着他們救治父親,可他此時也再說不出話來了,只微微點了點頭,便在邵氏的攙扶下,坐在了一旁。

等趙太醫同賀老太太商讨過後,屏退了屋裏的其他人,由趙太醫親自為顧候施了針,賀老太太則是開了藥方子,李大夫親自去熬藥。

好一番忙亂過後,賀老太太終于寬了寬衆人的心:“此番顧候吐血雖然兇險了些,可也未必是壞事。這血枯草的毒性日積月累,在他體內積聚的分量算不上臺多,卻也不少了。吐出一口濁血來,倒是把毒性帶出來些。日後服着藥祛毒,再好好将養着,忌大喜大悲,于壽數當時無礙的。”

聽了這話,顧廷煜與顧廷烨兩兄弟才略略放下了心。

顧廷煜剛想開口問什麽,顧廷炜從外面回來了。

他一進門,就瞧見母親被大哥哥院兒裏的人按在地上堵了嘴,眼底晦暗不明。心系母親的他當下便急道:“大哥哥這是做什麽?”

顧廷煜冷冷瞥了他一眼,似是想說話,喉頭卻又是一癢,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沒法兒說,顧廷烨便替他說,“做什麽?你當問問你的好母親才是!”說罷,也懶得同他解釋,直接轉向了賀老太太:“還請您為我等解惑,這血枯草,究竟是什麽東西?”

賀老太太這才緩緩道來:“血枯草這東西,易于僞裝成補品,可這功效,卻是和補品完全相反。将它混在湯藥中,會使人越來越虛弱。對于本就身子弱、需要進補的人而言,用了它,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說着,她深深望了顧廷煜一眼,嘆了口氣,才沉聲道:“血枯草摻雜在湯藥裏,饒是再好的大夫,若是不去翻那藥渣,單憑診脈,也是極難診出來的。是以,我為大郎診脈多年,也未曾瞧出來……今日,你父親急怒攻心,嘔出一口血來,體內氣血翻湧,脈象上才顯了些端倪。若非如此,就連我,也診斷不出,顧候是中了血枯草之毒,也就聯想不到大郎你也……”

聽到這兒,顧廷炜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父親和大哥哥都中了毒,而他母親被綁了,只怕是兩位哥哥懷疑是他母親做的呢!可小秦氏自個兒是個惡毒的,卻把親兒子給養成了個傻白甜。在顧廷炜心目中,自家一向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母親怎麽可能害父親和兩位哥哥呢?于是,他也沒多想,徑直開口為自己的親娘辯駁道:“大哥哥、二哥哥,許是……許是有旁的人将手伸進了咱們府裏也說不定啊!你們也不能就這樣就定了我母親的罪吧!”

顧廷烨冷笑一聲,“你母親一貫把家中把持得鐵桶一般,以前瞧着總是補貼四房五房的吃穿用度,又或是拿錢去貼補我捅的簍子,可我後來才知,她所謂的‘拿出錢來’,拿的竟是我母親的嫁妝!她這樣玲珑心思的人,怎麽可能讓外人把手伸進寧遠侯府來?

“再者說,旁人為什麽要害父親和大哥?害人性命,無非是為了錢或權,若父親和大哥哥沒了,不是我襲爵,便是你襲爵,與旁人又沒什麽幹系,做什麽冒着這麽大的風險來摻和顧家的事兒?我敢指着天對着地說一句,我絕對沒做這等惡毒事,若是我幹的,便叫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你母親敢嗎?”

見顧廷炜答不上話,顧廷烨又接着質問道:“方才,若非大哥哥遣人調來了父親手下的府兵,賀老太太和趙太醫只怕還被攔着不能給父親診脈!若是你母親心裏沒鬼,她為何要攔着大夫給父親看診?”

顧廷煜聽着兩個弟弟的争執,只覺得齒冷。可或許正是心涼透了,反而沒有乍一得知自己這多年的纏綿病榻竟是中了毒的時候的那種激動。漸漸冷靜下來的他,也終于能說出一句整話了。只見他在邵氏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問了賀老太太一個問題:“您可能瞧出,我中了這血枯草之毒,有多少年了?”

賀老太太思忖片刻,答道:“至少十五年。”

“十五年啊,也恰好是你母親進府那幾年呢,廷炜。那會兒,你二哥哥也不過是個垂髫幼童。你覺得害了我的,是你的母親,還是你的二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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