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分床
池衍是讨厭冬天的,也讨厭下雪,但唯獨喜歡過年。起源是零六年的三十兒晚上,他沒地方去,在街上晃悠過那麽幾天,從火車站一路走到鼓樓,兜裏只有五十塊錢,天黑了就近找公園長椅湊合一晚。當時沒導航,花五毛在報刊亭買張地圖,邊問邊走,繞很多遠路,可目的地是哪兒呢?不知道,用指甲在***那兒掐了印兒,來一回北京,哪怕要餓死、凍死在這兒,好賴總得看一眼吧。到了之後呢?該幹嘛,沒想過,他天生也不是會為以後打算的性子。
走到了,站在廣場中央,看旗子頹頹飄着。可也就如此,人生沒因此頓悟,也沒轉折,長安街上幹幹淨淨,沒有給他這樣的人落腳的地兒。站在首都正中央,甚至連個方向也沒有,東西南北,全是路,往哪兒走都行,也都沒什麽意義。
但還是要走,走起來稍微暖和點兒,不知道拐了多少彎,反正全憑感覺,莫名其妙又回了鼓樓,錢只剩一點,不用算也知道撐不過幾天。要在必須得翻垃圾之前找到活幹,池衍想,但且不說年齡問題,年底還堅持開門的地方都很少,飽腹都随緣。他走到星星在天上冒泡,最後停在二哥的店門外,因為不遠處的垃圾堆裏,有把琴行扔出來的破吉他。磕破了共鳴箱,弦也斷了兩根,撥不出什麽好聲音,但也算是他新年的禮物,抱着玩兒了一宿,不會調音,也摸不出哆來咪怎麽摁,但不困了,好像餓也不太明顯,直到隔天早上被想起來店裏關閘的二哥撿回家。
在他的一生裏,掰着指頭查,撿到這把琴,還有認識二哥,都能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好事。連帶讓他覺得過年就等同于會有好事發生的。他坐上床墊,想抽煙,打火機還在向其非那兒,然後不了了之,似乎也不是非抽不可。他把煙塞回盒子,拔下屋裏的小太陽搬到樓上給那一大一小兩個人用。秦筝還好,冬天牽他手,手心兒總暖烘烘像個火爐,但向其非好像很怕冷。
有人能陪着過年,是好事兒嗎?應該是好事兒吧,似乎比自己期待的還要好,好到不用靠煙也能挨過一天。
是秦筝非要和向其非一塊兒睡的。
池衍這兒是舊了點兒,但向其非進門還是被滿屋的存貨震驚到,此前他從未想過有誰能把家裏堆成唱片行。前兩年他也曾考慮在家裏安個架子,被他媽以“掰着指頭算算你每年能回來幾天還不都是我跟你爸打掃”為由拒絕,而池衍這兒,直接讓他那小小願望翻了幾翻兒。再往裏面瞅,有間小屋,密室一樣,紅漆木門,門鼻兒上挂把鐵鎖,但沒扣死,興許是平常不大有別的人來。門上糊Layne Staley的海報,那就八成能确定是池衍睡覺的屋子。以前聽陳澄講過所謂滂沱1.0,被部分樂迷戲稱為前秦之默時代,當時歌還不多,撐不起一個鐘頭一場的演出,結尾總會翻愛麗絲囚徒的《Rooster》,一首六分鐘,能抵別的歌兩趟。
剛伺候秦筝玩兒呲花的時候,向其非蹲大門口琢磨,還是把進池衍屋裏看看的想法咽回肚子,怕真有什麽他不想讓人知道的,到頭來得不償失,反正地址記住了,房子總跑不了。
剩的半包全燒完,天剛要亮,向其非撐不住了,直說困,秦筝也有樣學樣伸個懶腰,又一言不發抱着向其非胳膊。池衍不管,讓向其非本人決定,他好像從來也不太管,基本秦筝想做什麽都由他來,說不上是民主還是不負責。向其非倒主動攬下保姆的活兒,催秦筝去刷牙洗臉,兒童牙具在櫃子裏落灰,他打了熱水沖沖燙燙,擠好牙膏塞秦筝嘴裏,給他計三分鐘的時,然後湊到門邊,再跟池衍讨把新的牙刷自己用,悄摸問他:“要是小筝不提跟我睡,這床原本怎麽分啊?”
池衍翻箱倒櫃給他找牙刷,向其非嘴上打哈欠,心裏其實算盤撥得響,要能跟池衍睡一晚,秦筝的需求或許可以往後捎捎。結果池衍找來東西塞他手裏,接着一指牆根,“那兒還有張沙發。”
手裏的牙刷比成年人用的短一截,刷頭也小一圈,後頭還裝了個大嘴猴的腦袋。“沒別的了,”池衍說,“這是買給小筝備用的。”
向其非撇嘴,老實刷牙,洗漱完幫秦筝擦把臉,戀戀不舍領着小孩兒上樓去了。
往二樓去的水泥樓梯一側貼着牆,另一邊沒有扶手,光禿禿的,勉強能稱之為工業風,出現在這個房子裏也不奇怪,還突顯出幾分粗犷,但由着小孩子跑,怎麽看都不會太安全。秦筝人小心大,蹬蹬蹬向上踩,向其非跟在後面怕他摔了,擡手攏着,覺得自己跟護崽的老母雞也沒什麽兩樣。
上了樓,秦筝把扣在床頭櫃上的照片立起來,向其非看見也就心下了然,怎麽秦筝就對自己格外自來熟。可被當成那人來填補缺失,他總覺得不太舒服,但也不知道該怎麽跟小孩講,尤其是一個像秦筝這樣的小孩兒。秦筝自己脫了外衣,疊得整整齊齊,在板凳上放好。穿着閃電俠的秋衣秋褲,整個人紅彤彤的,跑着過來往被窩鑽。
羽絨服穿灰的,裏面倒是鮮豔,文具盒買純白的,但要在上面貼個傻不拉幾的塔奇克馬。向其非看着秦筝想笑,也提不起脾氣計較,幫他蓋好被子,聽秦筝一本正經解釋,“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嗯,屬猴,牙刷也對上了。
池衍擡小太陽上來,位置調整地離床剛好,不近也不遠,問向其非要幾檔。向其非總覺得,池衍看起來不太像是會幹這種事的人,但好像自己又常常受對方這樣的照顧。當然,這也可能是在照顧秦筝,可被窩裏的小男孩兒,胳膊腿一直往被子外面伸,分明就像個天然暖寶寶。
那就只能自戀了。向其非也躲進被子裏偷笑。
“別光笑,”池衍說,“放這兒行麽?”
向其非點頭。還是笑。
池衍再懶得管,給他定上時,怕屋裏被烤幹,又端來一盆水放在牆角。
“在北京過冬,你得買個加濕器才行。”向其非伸出腦袋跟要下樓的池衍講,“或者明年,你跟我回秦皇島,我們那兒天氣可好了。”
對方沒回頭,只留下一句:“閉嘴,睡覺。”
池衍走了,向其非對秦筝說:“你池衍哥哥今天心情很好。”
“他不是我哥哥,”秦筝原本對着牆,翻了個身滾進向其非懷裏,腦袋頂着他胸口:“他每次過年都會比平常心情好,初七還會帶我去買衣服。”
二樓床小,向其非睡起來要稍微蜷着腿,池衍搬來的小太陽現在正暖烘烘烤着他的背。向其非摸着秦筝的腦袋問:“你管我叫哥哥,不管池衍叫哥哥?”
秦筝沒答。
向其非說:“他對你也蠻好的。”
秦筝仍是沒動靜,向其非眯着眼睛快要睡着。
“只有我哥哥才對我好,” 秦筝默默從他懷裏翻出去,對着牆,像說給自己聽,“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跟你一樣幫我改作業,帶我放煙花……”
彼時向其非已經昏過去,秦筝開始掰着指頭念叨秦之默的種種優點,他半夢半醒間還在想,可他死了啊,或許他才是對你最不好的那個。
“秦之默?他好個蛋,”來自阿鬧的對話框裏,連頭頂的正在輸入也顯得義憤填膺,“我就沒見過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像他那麽難搞。”
又一個下午三點,向其非是被電鑽聲吵醒的,仨人裏屬他醒最晚,跟池衍呆在一塊兒幾乎等同于必然晝夜颠倒,不對,或者說是整個人都颠倒。秦筝趴在窗戶邊戴着耳機寫作業,向其非下去洗漱,在樓梯遇上池衍。他在初一的一大早,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套焊接工具,電鑽,還有長長短短的鐵條,正給光禿禿的水泥樓梯上一道護欄。向其非甚至一度懷疑他根本不用睡覺。
那是雙彈琴的手,也的确不常幹這種事。池衍怕能穿的衣服燒壞,找了一件脫線的土黃毛衣,身邊支個凳子,電腦擺在上面,偶爾還要現場學習,脫掉手套劃拉點什麽。向其非沒事兒幹,另外倆人都忙自己的,他就乖乖抱一碗炒肝,銜只包子,坐一邊兒看池衍磕磕絆絆焊鐵棍,順手也幫他遞點東西。
飯是正中午買的,原意是當早飯吃,怕涼,在向其非醒之前拿袋子包嚴,泡在熱水裏,現在摸着塑料碗還有點餘溫。包子咽了兩口,阿鬧那邊來問新年好,逗他說給姐姐拜個年給你發紅包。向其非以為幾十塊的事兒,圖個吉利,也就沒臉沒皮的拜了,點開才驚得叫喚出聲,八百八十八塊八毛八。池衍瞥他手機屏幕,說:“給你就收着吧,她這幾年在三環開起來三家紋身店,标準土大款,富得流油。”
不明覺厲點了頭,向其非聽池衍的話,錢就心安理得的收了,右手捏着勺子往嘴裏擓炒肝,左手點屏幕,“謝謝姐,晚上我帶小筝吃點兒好的。”
這麽回其實挺賤的,炫耀的心占了百分之一百二,對面是誰倒不重要,就覺得自己跟池衍一塊兒過了個年的事兒,還是想讓人知道。
對付向其非這樣的,阿鬧也不缺對策,“八百八買姓池的一個地址怎樣?”
向其非回:“我錯了姐,錢現在還你。”
“算求,”阿鬧道:“帶那倆白眼兒狼吃點兒好的。”
向其非收了尾巴,不再顯擺,順水推舟聊起秦筝和他哥,之前談這個,或是還不夠熟,或是池衍在場,今天興許時間正合适,吃飽年飯,身舒坦了,心還欠點兒,阿鬧怨氣憋不住,罵起秦之默像機關槍,全方位無死角掃射。
“自戀,自大,自命不凡,你說他獨裁都不過分!”貝斯手憤憤道,“人都死了”這種中國式寬容在她身上不适用,同生命的存在狀态無關,愛憎就只單純是愛憎。
“老子能把貝斯彈出花兒來,他一來,憑什麽就嫌我空有技巧?什麽時候一個貝斯手有技巧也是罪了?所有樂器編排都要為他的鍵盤服務,我在臺上唯一作用是崩幾聲根音,當年樂隊形勢好,演出爆滿,錄新專輯談合同,把我當外聘樂手,不分點,說要按件兒計費?鬧呢?池衍也跟被下了蠱似的,滿腦子就只有‘聽阿默的’。”
向其非應着,扮個捧哏,但情不自禁就把自己跟阿鬧劃成一個戰線,等對方罵舒坦,池衍那邊扶手也快焊好,說實話挺醜的,杆與杆之間對不齊,但好在用料足,看着就結實。發覺池衍帶護目鏡的樣子好看,滿身灰也讓人原意往他身上跳,向其非努力忍住,擡手想給他拍照片,在摁快門的同時阿鬧的兩個消息窗口接連往外蹦,手一抖,沒拍上,鏡頭再對準,池衍的護目鏡已經摘了。
阿鬧說:“秦筝也因為他死的事兒怨池衍。”
“不過客觀地講,雖然我不喜歡他,他活着的時候的确算是挺好的哥哥。”
Barre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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