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以身為餌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句話放在哪兒都能發揮神奇功效。

姣容公主墜湖受了風寒,一下子成了太師府被捧在手心的香饽饽,所有人都在為公主的病情忙碌憂心。

魏平奚在清晖院成了沒事做的閑人,甚至方才外祖母派人傳話來,讓她近日避着些季青杳,省得再鬧出無法收拾的亂局。

四小姐無聊地要發黴,一顆豆子扔進嘴裏,咯嘣一聲,她故意咬得響:“你說我這表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算是我小瞧她了,原來她也沒那麽蠢。知道她這招叫什麽嗎?”

郁枝握着小木槌為她捶腿,昨夜做噩夢又踹疼了四小姐,她在努力且用心地贖罪。

不願教公主的事影響某人的心情,她道:“在清晖院呆着沒人招惹不也挺好?”

“好什麽?季青杳在府裏留一日,外祖母都不肯要我出清晖院,這不就是變相的禁足嘛。”

她伸直一對大長腿,懶洋洋靠在椅背:“這一招呀,叫做‘橫的怕不要命的’,她和我玩命,本小姐玩不起,玩不起就成了現下的僵局。

“這下好了,府裏發生什麽我都不曉得。你想呀,她不惜自殘,肯定還有後招。”

郁枝放下木槌為她揉捏小腿:“她有後招,那就見招拆招,再厲害的高手總要對方出招了才能回招。”

“這話不錯。”魏平奚閉上眼:“随便罷,她有她的後招,我有我的盤算,弄不清我怎麽死的,這活着還有什麽滋味?”

她沉眸思索:“翡翠,拿紙筆來,本小姐要寫幾封信。”

“寫信做什麽?”

她好笑地瞟了郁枝一眼:“閑着沒事,斷一斷前世情債。”

“……”

旁的且不說,上輩子能為她殉情,實在是情深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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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平奚自認和那些人沒那麽深的情分,真要論起來,她不過是替豔姬贖身,幫她報了滅門之仇,而後問她要不要跟自己走,當養在後院的一只花瓶,偶爾那花瓶還要供她取樂作畫。

從那天起,花樓的花魁甘心樂意成了她別院的一員。

人心深淺,有時真是看不透。

有的看着慈悲,內裏早不知犯了多少殺戒。

有人看着放蕩,卻也用情至深。

真真假假,全然不能憑一雙眼來看。

她在給豔姬寫信,就是別院裏腿生得最漂亮的那位。

信寫完,她從久遠的記憶裏回過神來,想起與宋家嫡長子不多的幾次見面。

初見她幫了他,再相逢她救了他,真就是路見不平,拔劍相助。

一幫一救,累得對方為自己跳河,偏偏她心裏并沒有這人的影子,只記得她做了什麽,連那人長相現在都記不真切。

造孽。

她埋頭寫信。

郁枝小意殷勤地伺候她,明眸蕩起一絲淺笑。

看來四小姐也沒她想得那樣無情,至少她在乎那些為她殉情的人,在乎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白宣重新鋪好,魏平奚捏着筆杆懸而不落。

“怎麽了?”

魏四小姐嘆了嘆:“作孽啊……”

郁枝摸摸鼻子,心道:你也知道造孽,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招惹那些人?

魏平奚十四歲前往北域遇見北域聖女,當時她不知那人是聖女。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那女人邀請她同行,同行便同行,一路發生不少趣事。

事後得知她是為閱盡天下美人而來,又得知她丹青一絕,女人提出要她作畫一幅的請求。

能做一方聖女的人豈能不美?

十四歲的魏平奚心無挂礙兩袖自在,最愛做的是天下文人不恥之事,我行我素,提筆可畫山河,畫日月,當然也可以畫美人。

她嬉笑道:“我這支筆不是尋常的筆,筆下只畫不穿衣服的美人。”

那女人深深地看她,揚唇笑起來:“好呀。”

一句“好呀”,成就她人生第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圖。

兩個時辰,看光了女人身子。

北域女子熱情開放,那是一場很美的邂逅。

臨走時女人遞給她一枚信物,是一把長約三寸的彎刀,也是魏平奚為數不多喜歡的物件。

寫給北域聖女的信四小姐用了将近半個時辰,酸得郁枝醋壇子翻了又翻。

魏平奚總算擱筆,想要人為自己按揉手腕找不到那道身影,她眉頭一皺:“枝枝?”

“死了!”

郁枝在門外賭氣道。

“死了怎麽還會說話?”魏平奚起身走出門,和她一起坐在門前的石階:“腕子疼,揉揉。”

郁枝抓過她的手,四小姐啧了一聲:“輕點,這麽大勁兒把手弄扭了,晚上可怎麽過?”

“……”

相處這麽久郁枝算看明白了,這人就是話本子裏所說的‘恃美行兇’,仗着臉好看,肆意妄為。

她認命地放輕力道,悉心為她按揉起來。

臘月天,風是寒的,吹在臉上給人意想不到的清明。

魏平奚還在想上輩子為她殉情的人,男男女女,說起來她與他們關系并不親厚,有的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卻累得他人舍命。

她行事一向講究快活,不問明朝,知道前世身死以後的事,內心受到的觸動可想而知。

“本小姐喜歡你的身子,你可要守好你的心。你若愛我,我回應不起,就只能丢了你,再不見你。”

郁枝的臉不知是被冷風吹得白,還是本身就白,她笑了笑:“誰、誰愛你了?”

她幹脆不再吱聲,接着當一個鋸嘴葫蘆。

“最好沒有。”魏平奚重新揚起笑:“快過年了。”

……

快過年了,公主殿下給府中各人的禮都豐厚許多。

禮多人不怪,遑論送禮的是天家尊貴的姣容公主,陛下對這女兒寵愛非常,幾乎算得上有求必應。

魏夫人在廊下看着魏平奚和郁枝吹冷風,看了不知多久,轉身又去後廚熬了一碗姜湯。

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寧游也在後廚忙碌。

“公主怎樣了?”她多嘴問一句。

“受了風寒,這會燒起來了,神志不清醒,一個勁兒地喊娘娘呢。”

魏夫人點點頭,沒多餘的反應,順口道:“有娘娘在,公主定然會安然無恙。”

“但願如此。”寧游嘆息。

熬好姜湯魏夫人拐回清晖院親眼看着女兒喝下滿滿一大碗,這才放心離開。

回房,顏晴盯着放在桌上的禮盒,沒急着去拆,反而坐在蒲團撚動佛珠,須臾入定。

等頌完好長一段經文,她釋懷地打開盒子,裏面放着一尊玉佛像,算是投其所好這禮物送到了心坎。

顏晴面上有了淡淡的笑容,拿走玉佛像,便見盒子藏着夾層。

她從夾層抽出一封信。

信很薄。

顏晴怔怔看着這封沒有署名的信,笑意微僵。

信拆開,裏面內容極短。

只一個字。

娘。

窗外風雪勢疾,魏平奚拍拍衣袖,牽着郁枝的手回房取暖。

“母親真是的,要我喝那麽一大碗姜湯,姜湯味沖,我舌頭都麻了。”

“還說呢,你自己在外欣賞風雪,還要連累我……”郁枝吸了吸鼻子,歪頭打了個噴嚏。

這副嬌弱身啊。

魏平奚支使翡翠去請府裏的大夫,喝過藥摟着郁枝上床休息。

郁枝埋在她懷裏,借着生病哭得一塌糊塗。

……

娘。

在喊誰娘?

誰在喊娘?

魏夫人雙手顫抖,目色瘋狂:誰又是你的娘?!你的娘是顏袖,不是我顏晴!

她前前後後在房間走了十幾趟,氣喘籲籲,冷汗浸透衣衫。

這封信總不會是一場逗人玩的小把戲。

她冷靜下來,将那信撕得粉碎。

也是這一刻她終于想明白公主為何要跳湖。

跳湖是為釣魚。

以身為餌,太師府所有人都是她的魚。

這一跳,礙于皇室血統,逼得娘不得不令奚奚禁足清晖院。

這一跳,同樣礙于骨肉情深,顏袖為了女兒不再犯傻尋死,必會做出諸多退讓。

這一跳,以病弱之軀,給的是她上門看望的機會。

公主要見她。

必然是有事求她。

滴水不漏,一石三鳥,如此心機是誰教出來的?

當年‘換子’一事都有誰知道?

季青杳背後代表的可是燕太後?

顏晴神色變幻,癡癡笑了出來。

……

“母後……母後……”

皇後娘娘守在床榻為生病的女兒擦汗。

她已經一夜沒好好休息了。

“母後……”季青杳高熱退去,整個人透着滿滿的脆弱:“母後,我嗓子疼……”

“燒了大半夜,哪有不疼的道理?”顏袖捏着勺子喂她喝藥:“先把藥喝下去,待會母後喂你槐蜜。”

“嗯……”她依偎在皇後懷裏,病了一場,說話有氣無力:“母後,您能多疼疼兒臣嗎?兒臣、兒臣才是您的親骨肉,那魏平奚,不過是外甥……”

她一副不答應不肯喝藥的架勢,皇後娘娘眉眼映出兩分疲憊:“好,快喝藥。”

季青杳蒼白的臉露出笑:“謝謝母後……”

再是對女兒嚴苛的母親,在面臨女兒生死大事上都會選擇退讓妥協,此法于外人來看或許藏着陰謀,但在顏袖看來,這是實打實的陽謀。

慈母之心,輕易不可賭。

賭輸了,輸的是女兒的命。

顏袖不敢賭。

她一夜未睡,精神不濟,看着女兒服下藥後,她堅持不住,大宮女寧游攙扶她回房休息。

公主醒了,來探望的人很多。

顏家兩房的夫人離開後,魏夫人踏進那扇門。

季青杳虛弱地坐在床榻靜待。

母後已然回房歇下,談話未結束前沒人可闖進這間房來。

“娘。”

她聲音悲切。

魏夫人無動于衷:“太後讓你來的?她知道了?她何時知道的?她想威脅我?”

一連串的問題打斷季青杳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孺慕,她神情倦倦:“我是你的女兒,你就不管我的死活嗎?”

“我的女兒只有奚奚一人,你算什麽?”

“為見親娘一面,我不惜跳湖自傷,染了風寒……”

“那是你活該,離遠點,省得過了病氣給我。”

“……”

母女二人針鋒相對,季青杳不是她這等鐵石心腸人的對手,腦袋耷拉着:“你和母後真的不一樣。她有情,你無情。”

“這也是你配說的?算起來你今日之尊榮,不還是我給你的?”

“皇祖母要你幫我。”

“那是她不了解我,我有我要做的,從不受制于人。”

“你會答應的。”

顏晴耐心有限:“別做夢了,大不了一起玩完,我這個魏夫人不做了,太後也從那位子下來,正好,我看她不順眼也很多年了。”

季青杳算到了一切,實在沒算到魏夫人厚德慈愛的背後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也是,若非瘋子,怎會做出偷換長姐孩子的事來?

“你不怕東窗事發,被母後,被顏家知道你所做的嗎?”

“既做了,就沒有怕。”

“好吧,我不如你。太後知道你的秘密,你逃不了。總有一天你會想通的。”

魏夫人上前兩步一手掐着她的脖子:“随你們折騰,但你們要害她,不行。我說了,我有我的安排,你們毀了我的安排,就得做好覆滅的準備。”

她緩緩松開手,摸出帕子擦拭細白的指節,留給季青杳一個冷漠的背影。

“瘋子!”她低罵一聲。

“看來這條路是走不通了,什麽天底下母親都會疼愛自己的親骨肉,都是狗屁。知道我是她的女兒還想掐死我,有病罷!”

她憤憤不平:“罷了!不與瘋子計較,左右儀陽侯要進京了。”

走不通當娘的路子,當爹的總會向着自己的女兒罷?

若是爹不疼娘不愛,這真正的‘魏四小姐’也太慘了。

她默哀了一把,蒙被子睡大覺。

……

“你說什麽?奚奚去找娘娘了?”

魏夫人轉身就走。

……

清寧院,皇後娘娘少女時期在顏家的住處。

顏袖身着裏衣躺在被衾,身倦體乏:“讓她進來罷。”

內室紫金爐內燃着安神香,魏平奚少見局促地坐在床前,乖巧出聲:“打擾姨母了。”

“知道打擾本宮還來?”

“不得不來,怕來晚了,就真見不到姨母了。”

這話裏有玄機,顏袖笑她聰明,也憐惜她的聰明:“今日還能見,說罷,來此所為何事?”

魏平奚忙起身攙扶她在床頭坐好:“有幾件事要問姨母。”

“說。”

“姨母當年因何與我母親交惡?”

交惡。

顏袖挑眉:“因她婚後生子仍觊觎陛下,因她藏了多年的情愫沒藏好被本宮看了出來。你還想問什麽?”

“不是因為母親在有風的天抱我出門,惹了娘娘的厭?”

“不是。”

“我、我有沒有可能是母親和陛下的孩子?”

“你放肆!竟敢懷疑陛下對本宮不忠?”

魏平奚斂衣跪地:“姨母息怒!”

“你膽子真的很大。”皇後沉沉吐出一口氣:“換個人來敢說此話,本宮必殺她。”

“姨母……”她輕聲道:“姨母與陛下的孩子,生下來身上可有胎記?”

顏袖不錯眼地打量她:“這不是你該知道的。”

“求姨母告訴外甥,求姨母了……”

她軟聲哀求,如同雛鳥在和母親撒嬌,顏袖心頭發軟,心坎生出大片的悲哀:“我不知道……”

她的女兒,生下來就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那陛下呢?陛下知不知道?”

“陛下也不知,我生産那日有刺客闖入宮中,那天的情形很亂,非常亂……”

“叨擾姨母了。”

顏袖低嘆:“起來罷,別跪着了,聽說你院裏喊了大夫,誰病了?”

“枝枝陪我吹冷風,受寒了,不過不要緊,喝幾服藥就好。”

“你與她如何了?”

“什麽如何?”

看她裝傻,顏袖屈指敲在她腦門:“本宮可盼着你們相守白頭呢。”

“那不可能,總吃一樣,會膩的。”

“等你想明白自己的心,就不會說這蠢話了。”顏袖半摟着她:“那日在明水湖,沒傷着罷?”

“沒有。”

“好好待枝枝,別辜負她的心。”

“姨母,你誤會了!”

“好好的,別來煩我了。”她推開疼愛的外甥:“杳兒不容你,慣愛吃醋,這些日子你就不要來見本宮了。她雖不好,好歹還占着公主的名分。”

“是,姨母。”

魏平奚回頭看她顯然沒休息好的疲憊臉色,驀的想起枝枝所說的“前世娘娘郁郁寡歡心脈受創”。

她心裏湧起一陣強烈的酸楚:“姨母保重好身子,多笑笑,對身體好。”

“知道了。也對你的妾好些,否則将來吃虧的是你自己。”

“我怎麽會吃虧,我這人只愛占便宜。”她溫聲道:“勞姨母挂慮了。”

房門掩好,腳步聲漸行漸遠,顏袖怔然看着頭頂的紗帳,由衷一嘆:這孩子,這份聰明,挺像陛下的。

--------------------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名為【以身為餌】,其實棋局上的人都在以身為餌,只不過枝枝的身是實實在在的身。

這文是先做後愛,日久生情。奚奚現在嘴硬,等她從身世的迷霧走出來,且等着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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