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難得糊塗

“母親。”

走出清寧院的門魏平奚恰好撞上魏夫人。

“你怎麽來了?娘娘為照顧公主一夜沒睡,這會……”

“見着了,沒說幾句話就被姨母趕出來了。”她不自在地彎了眉眼:“姨母心情不好,我攪了她的清靜,剩下這段日子她都不要我來這了。”

她握着魏夫人的手小聲道:“母親,我該怎麽讨好姨母讓她消消氣啊?”

聽到“沒說幾句話就被趕出來”,顏晴心弦微松,執着她的手往清晖院走:“公主染疾,娘娘最在意這個女兒,不想見你、不想聽你纏磨也在情理之中,這個節骨眼,就別去煩她了。”

魏平奚頗為遺憾地嘆氣:“好罷,聽母親的。”

回到清晖院郁枝喝了藥還在床榻休息,魏夫人自去歇着,魏平奚推門進去,臉色有一瞬間的難看。

她走到床前,伸手探進錦被,郁枝被她摸醒,睡眼惺忪地看過來:“回來了?”

“嗯。”

她心情不好,手勁兒大了點,躺在錦被的美人微微吃疼,疼痛和羞澀使她終于看清面前這張陰沉沉不知在和誰怄氣的臉。

郁枝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肆意妄為:“娘娘說什麽了?”

魏平奚掀開被衾靴子也不脫地倒下來,臉埋在美人嬌嬌軟軟的地方:“說了一些話,大致弄明白了,又不想明白。”

她身骨發寒,說不出的冷意四下亂竄,牙齒輕顫:“後悔去這一趟了。”

郁枝聽不懂她的話。

老夫人委婉地下了禁足令,四小姐偏不聽,寧願擅闖清寧院見皇後娘娘一面,見也見了,如今卻說後悔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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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意識到自己與這人的差距,論聰明,十個她也不是四小姐的対手,她不明白她的籌謀算計,卻看出她陷入難過低迷的情緒。

一向自信驕傲的人露出這樣的脆弱來,哪怕郁枝不明白,也不影響替她感到難過。

“都會過去的。”她撫摸四小姐瘦削的背,驚覺她在顫抖。’

這認知在郁枝心頭泛起一層層的滔天巨浪,她難過地紅了眼:“奚奚……”

魏平奚深吸一口氣擡起頭:“我沒事。”

她踢了靴子躺進來,笑道:“也許是我想多了,睡一覺就好。”

她閉上眼,竟然很快睡着。

郁枝哭笑不得,指腹抹去眼角的細淚,小心翼翼摟着她。

但願罷。

但願睡一覺就能好。

這一覺魏平奚睡了很長時間,久到膽子小的郁枝時不時就要伸出手指探探她的鼻息。

魏平奚在做夢。

噩夢。

仍然是身死那天,【忘憂】在身體驟然發作,她腿腳忽然軟下來,無助地跪在地上。

腸穿肚爛之苦不是說說而已,疼得人呼救的聲音都發不出,汗如雨下。

她想不通是誰害她。

在魏家她與祖父、父兄關系不好,他們厭惡她,視她如恥辱,莫非厭惡到要害死她的地步?

她蜷縮在地上,華麗的衣衫染塵,再也恢複不到原有的矜貴。

【忘憂】的毒最先在五髒六腑蔓延開,生不如死,她嘔出一口血,血水和汗水摻雜在一塊兒,不知是疼得出現幻覺,還是真有腳步聲傳來。

氣定神閑優雅萬分的步調。

不緊不慢。

那人停在幾步開外,可笑魏平奚連擡頭的力道都沒有。

忘憂奪去她所有的體面,要她死得凄然可怖受盡煎熬。

魏平奚不願這般死去。

用盡全身最後的力道,顫巍巍抽出藏在袖間的匕首,刀身寒光凜凜,她往脖子抹了下去。

慶幸是真的死了。

沒有腦袋和身子斷一半連一半。

死前恍恍惚惚她聽到一聲嘆息,不知是在嘆她死得太容易,還是在嘆她好好的一個仙女,死得如此狼狽。

魏平奚是疼醒的。

郁枝坐在床沿,虎口往下被她咬出血。

血腥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味蕾,她睜開眼,看到一張楚楚動人的臉龐。

哪怕被咬傷手,美人也死忍着不吭聲,完好的那只手捏着帕子,顯然之前在為她擦拭額頭冒出的冷汗。

“咬疼了?”魏平奚松開口,被自己的‘傑作’吓了一跳——這若是再狠些,這塊肉怕是要撕扯下來。

她跳下床去找藥。

她走了沒幾步,郁枝掉下兩滴淚,淚濕衣襟。

“怎麽不喊醒我?”魏平奚翻出藥辰子贈予的瓶瓶罐罐,小心為她上藥。

郁枝疼得說不出話,小臉雪白,逞強露出一抹笑,惹得四小姐心生不喜:“別笑了,疼成這樣還笑得出來,真以為你是神仙不成?”

她夢裏有多疼,咬得就有多狠,萬幸沒真撕扯下一塊肉來,她心有餘悸,暗惱自己什麽時候添了咬人的毛病?

莫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枝枝踹人她咬人?

她臉色古怪:這叫怎麽一回事嘛。

“你也是笨,我咬你你就推醒我,傻了似地被我咬算什麽?”

郁枝眼尾染了緋色:“你、你屬狗的……”

“你還屬驢的呢!”

魏四小姐嘴上不饒人,末了看着她手上的傷聲勢弱下來:“你呀,美則美矣,就是呆了點。”

膽小,哭包,屬驢的,如今再加上一條呆呆的。

她沒了法子,往她受傷的地方輕輕吹氣:“想哭就哭出來,別忍了。下次看到我做噩夢,記得少用手摸我。你肯定趁我睡着摸我臉了,対不対?”

郁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不是第一次摸,誰、誰知道你咬人……”

她哭哭啼啼的聲音也動聽。

往常魏平奚最喜歡在床榻聽她哭,這會看她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良心受到譴責:“就不要指望我哄你了,見好就收,知道嗎?”

狗脾氣。

郁枝才不理她,哭了個痛痛快快。

“……”

慣得你。

魏平奚給自己順氣,心道:遲早玩膩了丢了你。

想歸想,這不還沒玩膩嘛,沒玩膩這妾就還是哭包小祖宗。

她親親郁枝額頭:“你踹我好多回,我咬你一回,算起來還是你占了便宜。”

郁枝故意把眼淚蹭她身上,她可知道,這人最愛幹淨了。

“怎麽還沒完沒了了?”她摟着懷裏哭得眼睛紅.腫的美人:“要不本小姐在這院裏養條狗?我欺負了你,你就去揍狗?”

“是你欺負人,為何要我去揍狗?”

“這不打狗還得看主人嘛。你當着我的面打我狗,還不解氣?”

她這人擅長詭辯,巧舌如簧,郁枝是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觀她眉眼神情再無昨日的預結,頓覺被咬也值了。

四小姐應該是驕傲自信的四小姐,昨日她見到的魏平奚,心死如灰,有種天塌了的四顧茫然。

她喜歡這人肆無忌憚。

但她仍然實話實說:“那狗也太可憐了。”

“可不可憐你說了算,養一條只準你揍的狗?”

聽起來很不錯。

郁枝很心動。

魏平奚看她不再哭了,也覺得在院裏養條狗好。

她現下需要找點別的樂子從隐約窺探到的真相裏走出來,而唯一能陪她的,約莫就是她的妾了。

“那就說好了,咱們去狗市親自走一趟?”

說起狗,郁枝惦記起上次去冰境帶她們贏了比賽的‘好狗’:“我們買它回來好不好?”

看她眉眼彎彎,魏平奚郁結的心情好了許多:“好,一會讓翡翠去【冰境】買它回來。”

“能買回來嗎?他們肯賣嗎?”

“天真。”

話說出口郁枝也意識到問了一個傻問題,她心裏甜蜜,手上的傷也不覺得多難捱。

或許她的确天真罷,四小姐送她一條狗她就歡喜地想要手舞足蹈,郁枝腼腆地低下頭。

她想陪她久一點。

再久一點。

“正好宋女醫在府上,我去讓金石請她來,給你看看傷。”

魏平奚起身下榻。

郁枝目送她離開。

其實四小姐猜得不完全対,她是摸了她的臉,不僅摸了,還親了。

魏夫人端着飯菜問道:“又要出去?”

“母親。”魏平奚笑得和往常無異:“枝枝的手傷了,我讓金石去請宋女醫,我不出去,外祖母的話孩兒還是要聽的。”

聽她沒打算出去,魏夫人笑意真摯不少:“怎麽傷了,傷得嚴不嚴重?”

不好意思說是被她咬的,她一本正經:“是枝枝不小心,沒事的母親,有藥辰子的藥再有宋女醫幫着照看,過幾天就好。”

“好了,快去用飯罷。娘特意給你們做的。”

魏平奚接過她手上的托盤,說了幾句俏皮話哄得母親笑開顏。

金石去請宋女醫,翡翠去冰境買狗。

整個下午清晖院與太師府的熱鬧隔絕,四小姐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

她是誰的孩子,不是誰的孩子,突然間她不想知道了。難得糊塗。

姨母是好姨母,母親是好母親,陛下是好陛下,這山河無恙,歲月安好,前世怎麽死的她還是會查,但她唯一不願的,是将她的母親推向死路。

顏晴再不好,顏晴再是戀慕長姐的夫君,再是與侯爺過着不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改不了一個事實。

她愛了她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人心都是肉長的。

便是顏晴千夫所指萬人咒罵,她都不願做那刺向她的一把刀。

除非……

魏平奚心思一沉:除非亂局再起,母親不再愛她。

她看向清寧院的方向,狠狠心,不再去想那邊的母慈子孝。

順其自然,人之心力不能及,就盡管交給時間。

……

郁枝盯着碗筷不動,四小姐唇邊噙笑:“吃呀。”

“傷了手……”

“傷了右手還有左手。”

郁枝眼神控訴地看着她。

“要我喂你也行。”

郁枝眼睛一亮。

“是有條件的。”魏平奚不知從何處取出那枚從家裏帶來的白玉印章,細圓柱狀,打眼上懸堅韌的紅線。

“吃進去就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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