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除夕夜

魏家過年的氣氛比起郁家差了不是一丁半點,偌大的侯府,看似人多,實則冷冷清清。

沒多少人出來放煙花,也沒多少人賞煙花,魏平奚背着郁枝進門。

涼風自她身側掠過,回到驚蟄院把人安撫好,她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美人,忽然笑了笑。

睡着了的枝枝樣子很乖巧,臉頰白裏透紅,體香和淡淡的酒香混在一塊兒,出奇地好聞。

金石銀錠伺候在郁姨娘身側,翡翠低聲道:“小姐,夫人喊您過去。”

“知道了。”她定了定神,毫不遲疑地掀簾出門。

人剛走,郁枝低哼兩聲,側身對着牆睡。

其實奚奚待她很好了。

是她不知足,想要更多。

京城乃大炎朝的帝都,錦繡繁華自不必說,每逢佳節熱熱鬧鬧,煙火不斷,走在通往流岚院的鵝卵石路,魏平奚聽着四圍的人間喧嚣,腳步不由得輕快。

“母親。”

魏夫人停下撚動佛珠的動作,從門內迎出來。

目光從上到下看着她的寶貝女兒,看她芝蘭玉樹貌若仙人,看她眉目飛揚噙在唇邊的喜氣,嗔道:“陪人過完新年了?”

空氣有了一絲醋味兒,魏平奚覺得好笑,也覺得新鮮。

母親還是第一次醋她沒來陪她。

生恩養恩同等重要,恩情比天大,魏平奚上前幾步握着她的手:“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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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就是當世難尋的姿容,音色動聽,一旦撒嬌不知能惹得多少人心軟。

魏夫人享受她的親近與撒嬌,醋意漸消,提點道:“一個妾而已,切莫太寵了,害她忘了分寸。”

她這話來得有因可循,魏平奚思量一二回道:“可她不正是孩兒的寵妾麽?”

她松開魏夫人的手走了兩步來到席間歇着,李月極有眼色地吩咐人上茶點、新鮮瓜果。

清甜可口的葡萄入喉,魏平奚眯了眯眼:“這不是來陪母親了嘛,我要了她當然要寵着她,要不然幹嘛要她?”

“動心了?”魏夫人斂衣坐到她身邊。

她這回出息了,沒被葡萄嗆着,沉默半晌彎了眉:“玩玩而已,若她有本事要我不膩,那我敬她有本事。”

話裏話外約莫透着給人機會的意思,顏晴認真看她:“這機會給不得,人心是貪的。”

“是貪的。”魏平奚吐出葡萄皮,唇瓣染着果漬,在燈光下平添誘人:“可孩兒不也是人嗎?”

她貪郁枝的身子,貪她的嬌軟,貪她的愛哭,貪她吃不下還要咬着牙流着汗的隐忍。

貪她那把媚骨,貪她如柳細腰。

玩膩了固然可以丢,若玩不膩呢?

若她無怨無悔地想跟在自己身邊呢?

魏平奚嘆口氣:“左右都需要人暖床,現在是她,以後是她也未嘗不行。”

“她配不上你。”

“母親。”她揚起臉笑道:“母親在擔心什麽?擔心有一天我沒她活不了?還是擔心我會愛她?”

顏晴怔坐在那:“說不清。”

“孩兒想活好當下,當下她能給我快活,我就要她的當下。”

“以後若給不了你快活?”

她拈着一粒葡萄,容色淡淡:“那就是以後的事了。”

前世她有許許多多想做的想要的,不也是年紀輕輕死在無人之地?

她的奢望成了空,死了一回她看明白許多。

求來的始終不是最好的。

她要心甘情願的。

要簡單的。

要自己喜歡的。

要對她好的。

鬧市一瞥看到郁枝的第一眼她就想要她。

別院相請她給她看到自己風流浪蕩的一面,果然把人吓跑。

再之後她停駐在別院門口,心甘情願上鈎,等管家出門去請,她又跑了。

這是個膽小的女人。

卻也是個有趣的女人。

她将選擇給了她,最後她選擇以自己為枝。

她依附她一天,她要她一天、寵她一天、護她一天,她頻繁教她心軟,所以她給她機會抓住自己的心。

魏平奚的心漂浮無定不會為哪個女人停留,但萬一呢?

萬一她真不膩她,而她又只貪她的權勢,貪她的陪伴,各取所需,豈不正好?

顏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兒,驀的釋懷:“荊河柳确實有讓人沉迷的能耐。”

能耐到她引以為傲的女兒都開始不忍、不舍。

“不說這個了。”魏平奚笑着剝好一粒葡萄:“母親,新年快樂。”

魏夫人面色稍霁:“你呀。”

天空再次炸開一朵煙花,炸開的是臣民對這盛世太平的歡喜。

巍峨壯麗的皇城,高高的城牆成為平民與皇室的阻隔,猶如天塹。

陛下獨寵皇後,廢棄三宮六院,每到逢年過節最熱鬧的是皇後娘娘所住的乾寧宮。

乾寧宮內燈火通明,帝後都不是好宴樂之人,尤其今上是位勤政愛民不喜鋪張的好皇帝,除夕夜一桌佳肴,幾盞薄酒足矣。

重要的是身畔有親人,有愛人。

太子季青釉坐在娘娘右手邊。

長公主不肯回宮過年,太後心氣不順,于是素來孝順的姣容公主在福壽宮陪太後過節。

太後與皇帝有母子名分無母子親情,便是過年也是各過各的。

女兒沒能在一家團圓的日子陪伴身邊,帝後面上不顯,心裏卻不歡暢。

季青釉大概明白這份不歡暢。

皇姐親疏不分不是一回兩回,回回選太後而舍至親,他做皇弟的都不喜,遑論父皇和母後?

桌上有皇姐最愛吃的水晶蝦丸、糖醋鳜魚、四喜丸子,不是多名貴的菜肴,卻是母後親手所做。

母後一年到頭也就下廚四次——他與皇姐的生辰,父皇的生辰,另外就是過年。

季青釉極力融洽氣氛:“值此佳節,兒臣敬父皇母後一杯。”

杯中物他一飲而盡。

季萦輕捏皇後的手,顏袖從不知名的恍惚裏醒過來,眉眼含笑,挽袖舉杯。

細白的腕子露出一小段,燈光下皇後娘娘仙姿昳麗,笑容溫婉。

見此,季青釉更是困惑:皇姐怎就被豬油蒙了心,舍得要親娘難過?

年三十,夜晚,朝中受信重的大臣得陛下賜菜,多則五六道,少則一二道,以示恩寵。

收到賜菜的朝臣感念皇恩浩蕩,自覺面上有光,沒收到的朝臣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年,要更得陛下寵信才行。

顏袖還是沒忍住在乾寧宮的私廚做了一道紅燒魚,一道豉油貴妃雞,做完貴妃雞又沒忍住做了一道助消化的醪糟木瓜牛奶藕粉羹,等她再要做,人卻是愣在那。

菜池裏盛着清水,清水倒映她茫然無措的影,她微抿唇,知道自己此舉過了。

過猶不及。

天下人都曉得中宮有一位疼愛的外甥女,但天下人不能知道中宮對外甥女究竟存着怎樣的愛心。

愛得太明顯,會給奚奚帶來不必要的傷害。

菜肴裝進特質保溫保鮮的食盒,皇宮距離玄武街不遠,派侍衛送一趟用不了多長時間。

可是真要送嗎?

顏袖悵然若失。

“想送就送罷。”季萦出現在小廚房。

大宮女寧游道了一聲“陛下萬福”,領着娘娘的心腹們魚貫而出。

大內侍衛盡職盡責守護一宮安寧,乾寧宮宛若鐵桶一般。

“陛下……”

季萦從身後攬住她的腰,掏出帕子為她擦拭正滴水的手:“給她送去罷,光明正大送。”

是真是假總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當年勢單力孤不便徹查,如今民心所向,福壽宮莫非還能掣肘帝皇?

這是季萦的底氣。

也是大炎朝聖天子的底氣。

他貼着皇後耳,說着唯有兩人能聽清的話:“倘她真是咱們的女兒,朕拼盡全力也會護住她。”

……

除夕夜宮裏賜菜肱股之臣,要說最顯眼的,不是吏部尚書也不是兵部尚書,而是魏家,魏四小姐。

中宮賜外甥女兩菜一羹,菜是熱的,羹是熱的,滾燙的心意。

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偏愛。

尋常宮裏賜給大臣的,哪怕做得再美味,一家家送到大臣府邸,恐怕也被風吹涼了。

然而額外送往流岚院的兩菜一羹是娘娘現做,等送到魏平奚眼前無論菜和羹都正溫熱。

菜是娘娘所做,送菜的卻是陛下身邊最受信賴的大太監——楊若。

“勞煩大監回禀娘娘,平奚很喜歡。”

當着魏夫人的面,楊若沒敢細瞧這位四小姐,說了幾句吉祥話,急着回宮複命。

菜和羹用玉碟子裝着放在桌上,色香味美,兩道菜都是魏平奚愛吃的,只是那道醪糟木瓜牛奶藕粉羹她沒吃過。

“姨母待外甥真好。”

她坐在桌前捏着筷子,想下筷不知從哪開始。

菜明目張膽地送到流岚院來,魏夫人看着那菜,再看看女兒滿眼珍惜不舍歡喜動容的神态,倏然笑道:“不是吃過飯了麽,還吃得下嗎?”

“吃得下。”魏平奚指着那羹湯道:“這羹是助消化的,姨母考慮地很周全。”

魏夫人不再說話。

“母親,你也吃。”

“我就不吃了。”顏晴又開始撚動她的佛珠:“說來也怪,阿姐待你這位外甥和待親女兒似的。”

說者有意,聽者裝糊塗。

魏平奚嘗了一嘴紅燒魚,大為贊道:“母親,姨母廚藝真好。”

她在這大快朵頤,魏夫人幹脆閉了眼,想了想怕她撐着給她盛了小碗那什麽羹,幽幽道:“她待你這般好,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娘要和為娘搶女兒了。”

“母親多慮了。”魏平奚舀了一勺那羹。

木瓜的清爽、牛奶的香甜混在藕粉裏面,愉悅了人的味蕾。

她輕聲道:“母女親情,哪是能搶的?”

“回夫人,四小姐,郁姨娘來了。”

魏平奚趕忙道:“請她進來。”

趕在新年鐘聲敲響前,郁枝酒醒來到流岚院與魏夫人請安,禮畢乖巧坐在四小姐身邊。

“枝枝,你來得正好,來嘗嘗這碗甜羹?”

……

炮竹聲聲辭舊歲,新的一年,到了。

魏平奚和郁枝同在流岚院陪着魏夫人守歲,許是她吃得多又飲了酒,到了後半夜倦倦的,趴在郁枝肩膀睡得沉。

魏夫人喜歡看她睡着的樣子,看了幾眼,想起今夜中宮賜菜的事,心裏梗得慌:“抱她回房罷,省得凍着。”

有她發話,郁枝和金石一左一右扶着四小姐回到驚蟄院。

流岚院沒了讓顏晴牽腸挂肚的女兒,飯菜香仍然遲遲未散,回到內室,她擡手摔了放在桌上的茶盞。

青瓷破碎,地面留着一灘水,倒映婦人猙獰的臉。

“顏袖!”

……

“送過去了?”

“回娘娘,送去了,四小姐說她很喜歡。”

“魏夫人呢?”

“回陛下,魏夫人看起來……并無異樣。”

季萦嗯了一聲,大太監懂規矩地退下。

做了一直以來想做的事,顏袖眉眼舒展,下一刻她起了擔憂:“阿萦,這樣真不會為她帶來危險?”

她本是聰明女子,奈何關心則亂。

季萦擁着她身子:“京城不比陵南,都在咱們眼皮子底下了,有朕在,她自會無恙。再者誰心中有鬼,今夜一過定會露出馬腳。咱們耐心等待就是。”

“等了十八年,還等得到嗎?”

堅韌的皇後面對心上人露出心底的脆弱。

季萦吻她眉心:“等得到,是真是假,總要走到太陽下曬曬。是誰攪弄渾水掩人耳目,快了。”

……

驚蟄院,四婢退去,郁枝擰了毛巾為四小姐擦臉。

魏平奚一聲不吭睜開眼,握住她的手腕,郁枝被驚了一下,小聲道:“怎麽醒了?”

“睡不着了。”她拍拍身側的空位:“躺上來,咱們聊會天。”

郁枝堅持為她擦完臉又擦完脖子,魏平奚由着她,好似一只沒有脾氣的大貓。

這是她們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郁枝希望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第三十個,四十個。

她解了衣衫睡在四小姐左側,躺下的時候滿心柔軟地親了親她額頭。

她撒嬌的樣子怪可愛,魏平奚笑着用手指戳她臉蛋兒:“又親我。”

郁枝腼腆看她:“就親了。”

“好罷。”魏四小姐摟着她腰肢:“今晚姨母賜我菜了……”

她停頓好久,輕輕緩緩地念道:“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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