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軟肋
“娘娘,該回宮了。”
婢女低聲提醒。
中宮之主不可長久逗留在外,照看了五日,已經引起外界不少人猜疑。
道理如此,可顏袖又怎麽忍心離開失而複得的親女兒?
這是她與阿萦盼了多年艱難誕下的骨血。
流落十八年,養在賊子身邊,顏晴對奚奚的好背後藏着怎樣的意圖還不曉得。
危機四伏,身為母親,怎能看着女兒置身險境?
她不肯離去。
郁枝也衣不解帶地守在榻前。
一大一小将魏平奚看得死死地,柳薄煙心疼女兒從鬼門關走了一趟,有心勸說郁枝好好休息,末了又張不開這個口。
顏晴笑道:“娘娘這做姨母的,比臣妾做母親的還上心,真是……”
“真是什麽?”
“真是……教人感動。”
顏袖笑容極淡,我行我素,不怕她懷疑。
倘若奚奚是在陵南被害,她鞭長莫及無計可施,但在京城,在天子腳下,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的女兒!
她态度果決,連姣容公主派來催請回宮的人都無功而返,對魏平奚的在意,莫說是郁母,就是長公主見了都引以為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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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容與皇後相識多年,一個行事講究理智的人情願放棄理智……
她看着顏袖若有所思。
……
密室,顏晴冷聲道:“阿姐起疑了。”
孤辰子吊兒郎當翹着二郎腿:“你們兩姐妹個比個的心機,她懷疑才正常。”
“阿四也起疑了。”
“魏平奚眉眼生得與季萦肖似,季萦是帝王,心機比顏袖還深,見到魏平奚那張臉,他若不懷疑,那更奇怪。”
她笑了笑:“懷疑能當飯吃嗎?再懷疑,天家血脈也得講究證據,沒有證據,懷疑就只能是懷疑。
“你是魏平奚‘生母’,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那二人一個是坐擁四海的帝王,一個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不可能做出與你搶孩子的事,放寬心。”
“年婆子找到沒有?”
“正要與你說此事。”
孤辰子正色道:“找到了,可惜晚了一步。”
“人死了?”
“嗯。”
“确認是她?”
“應該是她……瘸腿、毀容、死在老太婆派來的人手裏,除了她還能是誰?”
得知年婆子死了,顏晴雖然不甘,倒也沒再發火:“死了也好,省得晦氣。”
孤辰子舔了舔唇瓣,悄無聲息從身後捉住她的腰:“陪陪我?”
顏晴氣息微凝:“不了。”
她沒興致孤辰子也不強來,走前摸了一把翹臀,眨眼的功夫密室再無女道蹤影。
魏夫人閉上眼,腦海浮現的是幾日前在郁家門口與陛下重逢的畫面。
“阿四……”
石壁挂滿大炎朝聖天子的畫像,一筆一畫盡出于顏晴之手。
她睜開眼,斂衣跪下去,奢想她英明神武的帝王。
“你為何不肯多看我一眼?為何連你的女兒都要為了別的女人不顧生死?我養了她十八年,十八年啊,她太讓我生氣了……”
一個妾,死就死了,她竟舍不得。
為何要舍不得?
不是養在院裏的玩物嗎?
顏晴不明白。
她花了十八年的心血與女兒有了‘骨肉相依’的感情,她養她十八年,難道是要看她去愛別的女人?
大的她得不到,小的她也得不到嗎?
真是可惡啊。
為什麽要活着?
為什麽要擋在她和奚奚中間?
十八年的籌謀為她人做嫁衣,她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
魏夫人在密室為大小阿四癡迷癫狂,皇宮,禦書房,勤政愛民的皇帝陛下執筆批閱奏章。
他一心二用,筆下惦記着皇家大事,嘴裏問起皇後的行程。
大太監楊若恭敬道:“回陛下,娘娘還在郁家陪四小姐呢。”
“嗯。”
問完這話他不再多言。
楊若咽下嘴邊那句“于理不合”,想到四小姐才是帝後盼望多年的骨肉,是大炎朝真正尊貴的小公主,他沉了沉心。
如今皎月宮的那位只會喊他“閹狗”,比較起來四小姐待他誠懇多了。
此次來京還記得為他捎來兩斤陵南特産的茶葉,他心窩子發暖,權當自己是根木頭樁子,杵在那不再勸。
腿長在娘娘身上,娘娘愛女心切不想回宮,陛下都沒反對,那群大臣瞎折騰什麽?
吃飽了撐的。
“假年婆子死了?”
“死了,死在太後派來的人手裏。”
真正的年婆子藏在乾寧宮偏殿。
假年婆子是關在地牢的死囚所扮,死囚以一人之死換回全家衣食無憂,算是死得其所。
“你說世上聰明人多還是自作聰明的人多?”
“依老奴看,後者更多。”
季萦發出意味不明的輕笑。
看他笑,楊若态度愈發恭謹。
“懸陰門于今日未時‘刺殺’朕,發通緝令,廣邀天下豪傑除魔衛道——殺懸陰門任意一人賞賜百兩,殺門中小頭目賜白銀五千兩,殺其護法賜萬金,殺懸陰老祖……封萬戶侯!”
一字重過一字,裹挾雷霆萬鈞的氣勢。
楊若心中一嘆,曉得主子是真的惱了:“奴,領旨。”
旁的不說,只這一道通緝令廣傳天下,懸陰門上下淪為‘邪道’。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又打着‘衛道’之名,人心向背,且夠那懸陰門吃一壺。
陛下什麽都不用做,發一道旨,斷懸陰老祖一臂。
這才是高手。
至于真刺殺還是沒刺殺,楊若倒退出去,出了禦書房的門他揮揮袖子——陛下發了話,假的也要成真。
他自去安排‘懸陰門于未時刺殺陛下’一事。
禦書房內,季萦停筆思念失落多年的女兒。
皎月宮,季青杳解決了心腹大患‘年婆子’,心情大好。
“總算不用再擔驚受怕。”她快意地眯着眼:“魏平奚死了沒?”
“沒……”
“母後呢?”
“娘娘還在郁家。”
“豈有此理!”季青杳一手掀翻桌上的果盤:“誰才是她的女兒?誰才是皎月宮的主子?!”
她臉色發白,心裏惴惴不安,可一想到唯一能證明她們身份的年婆子死得不能再死,她鎮定下來。
皇祖母說得對,沒有證據懷疑就只能是懷疑,當不得真。
年婆子已死,陳年舊事翻出來也翻不出多少浪。
“這個魏平奚!”
命還真硬!
她眉毛蹙起:“外面怎麽了?亂糟糟的。”
很快有婢子倉皇而來:“回殿下,宮中來了刺客……”
“刺客?!”
郁家,大太監楊若趕忙道:“不敢隐瞞娘娘,懸陰門的歹人公然入宮刺殺陛下,陛下受傷,緝殺邪道的命令已下……”
顏袖一雙美目定定地打量他,慢慢從關心則亂的狀态清醒過來。
若阿萦當真遇刺,來報訊的斷不該是阿萦身邊最為信重的楊大監。
這是個局。
是針對懸陰老祖的局。
也未嘗不是針對太後的局。
念頭通達,她沉聲道:“回宮!”
走前她為女兒掖好被角,蠻有深意地看了季容一眼,季容點點頭。
身在郁家,受傷的人還沒醒,局面已經夠亂了,不能再亂。
小輩們撒下的謊總有被戳破的一天。
但不能是現在。
柳薄煙那裏還得繼續瞞。
兩人心知肚明,電光火石間達成默契,饒是不舍女兒,顏袖仍是狠心離去。
陛下‘遇刺受傷’,皇後娘娘倉促回宮,此事短短一個時辰傳遍京城,傳向更為浩瀚的江湖。
江湖之大,能人輩出。
但這片江湖仍在大炎朝的管轄之下。
季萦是深得民心的帝皇,懸陰門刺殺帝皇意欲攪起天下大亂,實在罪大惡極,其心可誅!
皇室降下‘除魔令’誠邀天下義士除魔——有人為江山安定,有人為除魔衛道,有人為黃金萬兩,有人為那萬戶侯。
總之,禦令頒布,整座懸陰門被架在火上烤。
孤辰子活了近四十年,從來都是她不講道理冤枉人,這回被人冤枉,冤枉她的還是她最讨厭的皇帝陛下。
她氣極反笑:“好你個季萦!本座還沒怎麽你女兒,你就斷我一臂逼我上絕路……”
顏晴來得很快。
“真不是你?”
“笑話!”孤辰子憋屈至極:“要殺我早就殺了!”
要女人還是要臉面,她選了前者。
可偏偏她的女人不給她留臉面。
“我警告你……”
這番話孤辰子聽得耳朵要磨出繭子,煩不勝煩:“好了,讓我靜靜!”
顏晴捏着她下巴:“我警告你,你要敢動他,我就先殺你,再自殺。”
“……”
這個瘋女人!
當年念慈悲在她耳邊嗡嗡嗡嗡勸她向善,她不服,叛出師門,活了小半輩子這還是第一個給她氣受的人,第二個,便是該死的季萦!
孤辰子忍下火氣,好言好語:“二小姐做什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貧道聽了可會心疼的。”
“你心疼關我何事?”
“行罷,貧道賤得慌,貧道就喜歡在二小姐這裏犯賤。”
顏晴松開她:“我想知道阿四受傷一事是真是假。”
“難。”
“為何難?”
說到這孤辰子破罐子破摔:“你的好阿四一招‘賊喊捉賊’,我懸陰門上下皆成了過街老鼠,帝王氣性,可真是大,手段也真是毒。”
“你親自去,幫我看一看他是否受傷。”
“……”
“怎麽?怕了?”
孤辰子趁勢摟着她腰,長嘆一聲:“行,聽二小姐的。”
凡夫俗子,皆有軟肋。
燕繪的軟肋是她僅存的女兒,孤辰子的軟肋是不愛她的顏二小姐,但軟肋就是軟肋,刀山火海,一句話的事,生死都可抛。
遇刺是假,季萦受傷是真。
血染衣衫,吓壞不少人。
顏袖匆忙趕回宮,掀簾而入,看到的是坐在龍床身姿羸弱的帝王。
“阿萦?”
季萦沖她笑:“別擔心。”
不以身做局,哪能放松各方警惕?
這一招對付的不僅是宮外,還有宮內。
……
“皇帝果真受傷了?”
“傷了,刀砍在身上,流了好多血。”
燕太後倏爾笑道:“砍得好,這懸陰門總算做了一樁好事。”
她疑心重,季青杳前腳出了福壽宮,燕繪領着宮人親身踏足帝王寝宮。
确認季萦受傷不輕,她放下心來。
“核酥在忙什麽?”
她問起那不省心的女兒。
“長公主還在郁家。”
“那枝柳折了沒?”
“沒……”宮人小心翼翼道:“先時剩下一口氣,之後不知怎的又好了。”
這真是個壞消息。
燕太後輕揉眉心:“準備準備,該做正事了。”
風起雲湧,就在懸陰門人人喊打局勢緊張的節骨眼,暮色四合,郁枝擰了帕子為四小姐擦身。
她身子還沒大好,像這等親密的事卻不肯要翡翠瑪瑙代勞。
四婢受傷,論起傷勢複原遠沒服了還魂丹的郁枝快,她堅持親力親為,衆人只能由着她。
天幕漸漸暗淡,星子在蒼穹閃爍。
內室燭火幽幽。
郁枝手腳利索地為四小姐穿好寝衣,坐在床沿怔怔看着這張毫無瑕疵的臉。
不知看了多久,一滴淚掉下來,掉在某人逐漸恢複紅潤的唇瓣。
淚是鹹的。
白日她佯作堅強比誰都篤信魏平奚能平安無恙,到了這會,恐懼占據她心,她開始惶惶然搖擺不定。
她哭得隐忍,哭聲低弱,魏平奚再難裝睡:“這不是沒死嗎?哭什麽?”
“奚奚?”
不等她擡頭,魏四小姐生龍活虎地把人往胸前一按:“本來是累狠了懶得動彈,但你哭起來沒完,好好聽聽,心是不是在撲騰撲騰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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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