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自作孽

邪功圓滿的孤辰子一掌罩下,那掌裹挾毀天滅地的威力,未及季萦身前,季萦已經感受到濃烈的生死危機,毛骨悚然。

排名天下第二的劍重霄面色驚變趕去救駕。

天下第三的琴魔手拍橫琴,琴弦崩碎的聲音化作一道滿含殺意的“铮”。

天下第四的風流刀以掌為刀欲切斷孤辰子腳下之地。

天下第五白行衣,手探入衣袖,立時有數十把飛刀朝孤辰子後背襲去!

饒是如此……

各位名家的殺招被輕而易舉化解。

那掌眼看就要落下。

大炎朝民心所向的聖天子就要身隕。

一只手篤定揚起。

那是一只怎樣的手?

纖白、柔弱,手背隐約泛着淡淡的青,腕子細瘦,揚起的一霎衣袖下墜露出小截玉臂。

手擡起時,枯木逢春。

魏平奚從死地歸來,一掌逼退聲勢驚人的懸陰老祖。

“你沒死?!”

孤辰子大駭!

遠處靜默發呆的顏晴眼皮一跳,腕間的念珠散落一地。

“小畫師!?”北域聖女面上重新煥發神采。

風流刀慣來不茍言笑的臉顯出怪異的笑。

琴魔毀了一張琴,定定地瞧着她‘死而複生’的小友,不知瞧出什麽,眨眼随風遠遁,聲音缥缈傳出:“這爛攤子,你自個收拾罷。”

魏平奚揚了揚眉梢:“謝了!”

楊若撲通一聲跪地,冷汗淋漓。

他跪了沒兩息,爬起來要和孤辰子打生打死。

魏平奚大袖蕩起,袖風擋在他身前:“保護好陛下。”

話音未落,孤辰子攻勢已至。

四小姐眼睛微眯,‘慈悲降魔法’與‘不老功’鬥得人眼花缭亂。

不老功,或者也可以稱為‘不老不死功’,修至圓滿,倘有充足血氣可供使用,那人便可以在某種意義上‘不死’。

說是天下第一邪功半點都不為過。

武學的盡頭是正邪善惡,自古邪不壓正,魏平奚與孤辰子的身形同時定在原地,到了這個級別,招式變得不再重要。

高手較量生死,較量到最後是兩部逆天功法的厮殺。

不老功要掠奪魏平奚體內源源不斷的生機,慈悲降魔法欲渡邪魔歸正。

好似當年慈悲法師渡逆徒向善,若非他的一念之仁,哪有孤辰子今時的猖狂恣意?

魏平奚學了念慈悲的法,到底不是念慈悲。

簡而言之,她又不是孤辰子的爹,邪魔歪道沒必要慣着。

所有人跟着他們安靜下來,提心吊膽等待戰局結束。

“娘娘。”

楊若同皇後見禮。

季萦眉頭微皺:“你們怎麽來了?”

顏袖這會還腿腳發軟,先前聽宮人禀告“邪魔伏誅”,她和郁枝相互攙扶着走出來,何曾想出了帳幔打遠望見女兒身形倒下,又見孤辰子舉掌拍向這二人。

她唇色發白,千言萬語只凝成一句“不放心。”

等待的時間比在油鍋上煎熬還難忍,皇後不放心女兒和心上人,郁枝也不放心四小姐。

季萦觀她二人臉白得不成樣,召來更多好手護在她們身邊。

魏平奚眉眼凝結一層冰霜。

孤辰子嘴唇發紫。

這一等,從白天等到夜晚,又從夜晚等到太陽升起。

藥辰子提着藥箱為各位武林高手療傷,帝後不吃不喝,其他人也沒進食的心思。

她們在等,顏晴也在等,她時不時撫摸袖口,神态溫柔,如同撫摸摯愛姣好的臉龐。

郁枝視線自四小姐身上移開,隐晦落在魏夫人那處。

她從不敢小瞧這個狠心的女人。

認真來講顏晴造就了奚奚兩世的悲苦。

愛是假的,貪戀是真的。母女之情是假的,觊觎是真的。

更深露重,郁枝緊了緊衣衫,無法阻擋心底一層層生出的寒。

她想看看魏夫人袖子裏藏着什麽。

這念頭來得迅疾生猛,她不敢擅專,附耳告知顏袖。

皇後娘娘不動聲色安排下去。

長夜漫漫,黑夜退去,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

孤辰子一口血嘔出來,氣機衰敗,年輕的面容肉眼可見地衰老下去。

魏平奚顫顫巍巍站起身,喉頭發癢也想吐口血緩緩。

然而擡眉望見一雙雙關懷擔憂的眼,她忍下那份癢,咽下上湧的血腥氣,清清淡淡地綻開怡人的笑。

親人、友人,有這些支持她、盼着她活下來的親友,她才能在這場鬥法中堅持下來。

生而為人,要有底氣才能活得好。

郁枝等了好久不見四小姐朝這邊望來,滾燙的心漸漸冷卻,她黯然地垂下眼,柔和的沉水香飄忽而至。

成為新晉天下第一大高手,魏四小姐性子仍如往常一般古怪,她倒在郁枝懷抱,不顧在場許多人看着,臉頰在美人脖頸蹭了蹭。

“我要睡會。”

歷經兩天兩夜的戰鬥,魏平奚終于回到自己的溫柔鄉。

郁枝羞紅臉,又覺得這樣不管不顧在她懷裏睡着的某人過于可愛。

之前的黯然早不知飛到哪兒去,她眼尾揚起歡歡喜喜的笑,恰如一朵花開在最美好的春天。

藥辰子跟着老臉一紅,再三确認魏平奚是累狠了沉沉睡去,他長舒一口氣。

季萦不好意思往女人懷裏看自己的女兒,忍着心癢別開臉。

他有這顧慮,顏袖卻沒有。

顏袖仔仔細細打量睡熟了的女兒,拿起絹帕為她擦拭臉上的細微灰塵。

孤辰子敗了。

一身邪功被廢,長發歸于蒼蒼,再無懸陰老祖的叱咤嚣張。

“二小姐……”

“廢物。”

罵完人,顏晴嘆息一聲,邁開步子款款走來,福身一禮:“臣妾見過陛下,見過娘娘。”

“你還有臉來見我?”顏袖斥問。

曾經好得形影不離的一對姐妹,到了此時情分崩碎,也是惹人唏噓。

顏晴毫不意外她的怒火,不過此時此刻她更想和陛下說幾句話。

皇後看出她的打算,冷笑:“阿晴,我待你不薄。”

“那為何不将陛下讓與妹妹?”

姐妹間的談話周遭之人不敢聽,但風聲陣陣難免灌入耳,北域聖女扯了扯唇角:“你好大的臉。”

顏晴對顏袖尚且有好臉色,對旁人根本不屑一顧。

北域聖女繼續冷嘲熱諷:“在我們那,你這樣的人要被火燒死的,屍骨都不能埋入黃土。”

“你閉嘴!”

“你要我閉嘴我就閉嘴,你以為你是‘小畫師’麽?”她看向郁枝懷裏的人,含情脈脈。

郁枝忍不住摟緊四小姐,總覺得這聖女下一刻就要來和她搶人。

顏晴輕蔑一笑:“我要是你,就把人搶過來然後弄死這妾,和奚奚過一輩子。”

白行衣朝她遞了枚白眼,煞有介事:“像你這般心狠手辣不要臉的,不多了。”

“你不敢?”

白行衣拂拂袖子:“我可是北域聖女,不做掉身價的事。”

“那你愛得不夠真,不夠狠,活該沒人要。”

她這張嘴太毒,白行衣臉色微變,衣袖揚起,隔空一巴掌打在顏晴臉上:“你也配和我說這些?”

江湖人行事快意恩仇,打完之後她自覺沒趣,嘀咕一聲“你才沒人要”,躲去樹下打坐。

顏晴臉上挨了一巴掌,不以為意,朝白行衣挑釁道:“還以為你能打死我,結果就這?廢物!”

“……”

這下不止閉目養神的白行衣心頭火起,天下第二的楊若也眼皮亂跳——這位,真是嫌命長啊。

“世人多虛僞。”

“那不是虛僞。”郁枝大着膽子開口。

“這也有你說話的份?”

這人連北域聖女都敢怼,天下之大沒她不敢罵作“廢物”的人,若有,當是帝後一家三口。

郁枝猜不準她背地裏使什麽詭計,不過魏夫人給她的感覺太危險,她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最瘋狂的念頭來揣測。

她有心拖延時間,認真道:“那不能稱之為虛僞,人之所以為人,是有底線。貓貓狗狗尚且愛其子,你養奚奚十八年,到頭來只想殺她。

“你的愛是假的,只會讓人感到惡心和痛苦。那不是愛,那是一己之私。”

“笑話!何人又不自私?”

“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

“有人懷重金招搖于市,路人見之心喜,想取之,然有道德作為準繩,再是心喜也只能當做視而不見。

“但有強盜肆意妄為,殺人奪寶。你說哪個是好,哪個是壞?”

顏晴道:“兩個都壞。前者虛僞,後者壞得更誠懇。”

“錯!”

郁枝沉聲道:“大錯而錯,你枉為顏家女。”

魏夫人投來的眼神委實可怕,像要将她生吞活剝,郁枝強忍懼意不退:“路人見財心喜好歹守住為人的道德底線。試問世人誰無惡念?善惡本就在一念之間。

“有人行善,有人行惡,照你這樣說有惡念而被壓制不去行惡的就是虛僞,那天下人皆虛僞,天下人皆行惡,世道得亂成什麽模樣?

“我讀書沒你多,卻也曉得知惡而遏制惡,為善。知惡而偏行惡,為大惡!

“你心性扭曲,與那殺人奪寶沾沾自喜的強盜有何區別?”

“你是說我待奚奚不好?”

“我在說你沒有人性,枉為人!”

“……”

顏晴沉默,須臾反駁道:“十八年來,我待她愛護有加,她想雲游就雲游,想納妾我更無二話,她有我這樣的母親,是她的福分。”

郁枝臉色漲紅,不知是氣得還是急得:“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那她到底想要什麽呢?”

“一個完整的家,真正的家人。”

“我視她如己出……”

“呸!說這話你不心虛嗎?”

顏晴訝異挑眉,笑道:“好罷,你竟然看出來了,看着膽子小,挺敢想的。”

看出什麽了?又敢想什麽?

她二人打啞謎其他人聽不懂。

季萦沉着臉,按在禦座的手繃緊,豔絕天下的臉龐此刻陰雲密布。

顏袖殺心頓起,冷冷罵道:“無恥之尤。”

“随便你們怎麽罵,成者王侯敗者寇,我無怨無悔。阿姐,我想和陛下說幾句話。”

她喊“阿姐”,喊得顏袖沒來由地作嘔。

“你想和朕說什麽?”

顏晴上前一步:“若當年我沒有嫌棄你落魄,你會愛我嗎?”

“不會。”

“我總在想,明明是我先遇見了你,為何到頭來竟是阿姐得了你的心。

“你愛她,用全部身心來愛她,為何有這福分的不是我?

“從小到大爹娘給我的都是最好的,阿姐寵我愛我,但他們為何不能一直愛我?”

“他們誠然是愛你的。”季萦道:“是你太貪心。”

“何人又不貪心?”她嗤之以鼻:“我想要最好的,有錯嗎?阿四,我有錯嗎?”

“你有錯。”

“那你告訴我,我錯在哪?”

季萦冷冷看她:“你錯在身在福中不知福。

“魏汗青人雖窩囊,卻是真心愛你,孤辰子一生為惡,獨獨放不下一個你。

“阿袖視你為親人,你選擇不要這長姐。奚奚視你為母,你不肯做她的母親。

“你得到了所有,又不滿足所有,是你親手毀掉你的幸福。”

“是我自作孽?”

“是你自作孽。”

內力被廢的孤辰子爬到顏晴身邊,握着她的手,顏晴難得垂眸沖她笑了笑:“我這一生,最好的時光是未出嫁前的時光。”

她閉了眼:“人生無趣,你們都随我走罷。”

皇後身邊的親信滿頭大汗地趕回來,朝顏袖點點頭。

郁枝死死盯着魏夫人的衣袖,仿佛裏面要放出何等恐怖的兇獸。

煙花彈沖向上空。

“我吩咐孤辰子在地下各處埋好炸藥,信號彈放出去,你我共赴黃泉。生不同時,願死同穴。”

顏晴閉上眼,等着被炸死。

一語嘩然!

風流刀、白行衣等人驟然放出內力感應。

一息過去。

兩息過去。

魏平奚埋在郁枝懷裏呼呼睡大覺。

山野寂靜,并無爆炸聲傳來。

領頭穿着宮裝的婢子押着懸陰門門衆走來,來到帝後身前單膝跪下:“參見陛下,娘娘!幸不辱命,隐患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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