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你是不是腦子不大好◎
仁壽宮的偏殿裏,幔帳垂得昏暗,藥香濃郁,太後歪在西邊的高榻上,緊閉着眼,頭上圍着厚厚的抹額。
有宮女子坐在一旁,手指一圈一圈輕輕替她揉着太陽穴。
蔔嬷嬷叉着手過來,小心翼翼地低聲通傳道:“娘娘,王爺到了,在暖閣裏候着哪。”
太後淺淺“哦”了聲,擡起手,蔔嬷嬷趕緊上前攙起胳膊,大宮女攙起另一邊,太後撐着兩個人坐起來,眉蹙得更緊,眉心緊蹙成了一朵花,眼望着栽絨地毯沉沉嘆了口氣,“他也來了?”
蔔嬷嬷伺候太後披上黃衣大衫,小心道是,“萬歲爺跪在抱廈底下,不得您召見,說是不敢進來。”
太後擡手的動作一頓,語氣眨眼間硬起來,“讓他別跪了,再跪我也不見他。”
回望她這一輩子,蒙上蒼眷顧,出身高貴,嫁作國母,一氣兒得了一雙嫡兒子,大半輩子都能算是順風順水,偏這兩個兒子,讓人操碎了心。
老二其實也不算太差,先帝爺留下的苗兒,地肥了,苗再孬也不至于孬到腳底心去,只是老三風頭太盛,老二明明是雙伴兒裏的兄長,處處被弟弟壓一頭,日子久了,心思走窄了些,先帝大喪那會兒,竟然妄圖篡改诏書,可惜是個瞻前不顧後的性子,被她及時發現,在事态不可挽回之前着手處置了。
皇帝那會兒還沒有現在說一不二的雷霆手段,事情沒有鬧開,她求情了,他也就忍了,把人一貶貶到荒草不生的北地去,只當沒有發生過。
孩子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團肉,太後哪能舍得放老二去那麽遠的地界兒吃苦,可是身在帝王之家,他又錯得厲害,她再是不忍也沒有辦法。
比起令人操心的二哥兒,三哥兒一向是最叫人省心的一個,連幼時懵懂的年歲都比常人短,別的兄弟姐妹還在奶媽子和看媽跟前鬧着要上禦花園用繃弓子打鳥窩的年紀,三哥兒就板着嚴肅的小臉兒,知道身份、曉得責任,不用人催就風雨無阻上南齋裏讀書,到了放課的時辰,那些宗室子弟一窩蜂沖出門瞎玩兒,只有三哥兒回回都主動留下來,請求太傅再多講一會兒。他聰穎、克制、富有責任心,任誰見了都贊不絕口。
太後想不明白,那麽早慧的一個孩子,那麽讓人放心的一個孩子,怎麽能乍麽實的丢下一個最大的爛攤子呢?
他說的那個離奇的故事,什麽輪回什麽三世的,太後聽了,覺得荒謬至極。可如果故事是假的,她想不到還有什麽旁的原因,能讓他荒唐得連皇帝也不做了。
那天在高皇帝的神龛前,戳燈滅了,海燈散着時明時暗的光,太後苦口婆心地勸他,“即便你說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瞧着那夏家姑娘是漂亮,倒也沒有到天姿國色的地步,你是帝王之尊,三宮六院,想要什麽樣的姑娘沒有?三年一茬的選秀,咱們改成一年一回,将來你想納哪個進宮、想擡舉哪個,全憑你的心意,好不好?”
興許是因為皇帝天生持重,從來不叫她憂心,所以娘倆幾乎從來沒有像今日一般交心的、心對心的交談,在太後眼裏,她的皇帝是從出生就沒有如此感性的一面,因此她不可思議地聽皇帝說道:“朕生在帝王之家,所見所感,人人都是一式一樣的嘴臉,都覆着同樣的面具。母親,她是朕這三世以來,唯一見過的一個不同的人。”
他的意思,太後聽懂了,她一個字也不認同,在她看來,還是年輕孩子動了情愫一時沖動。但誰都是從少年時過來的,太後明白現在不能硬怼,越是強硬,他反心越重,于是規勸也委婉着來,“好,那就讓她跟你,宮裏有的是大把手段讓她進來,你要實在願意,立她為後也不是不行。是她求都求不來的榮耀,也是夏家求都求不來的榮耀,夏文康還要領着全家老小進宮磕頭謝恩的。咱們犯不着連皇位都搭進去,啊?”
皇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擡起頭,直面向她,言辭懇切,“這皇帝,朕已做了足足兩世,母親可曾想過,皇位對朕早已沒有意義。朕蒙皇父恩寵,自幼便立為儲君,從生到死,兩世都困在這禁宮之中,連出宮上四九城轉轉的機會都屈指可數。江山盡在朕手中,可朕手中只有一張薄薄的堪輿。母親,朕也想見一見外面的世界。”
太後驚訝地退了一步,撐在寶椅的椅背上。
皇帝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她,她看見他眼底壓抑着的向往。太後恍惚憶起他小時候,小胳膊小腿兒的,可愛極了。都是孩子,他在南齋裏跟着太傅搖頭晃腦讀書,困頓時是否也曾偷偷從支窗的縫隙望出去,羨慕地看着外頭那些盡情撒歡兒的宗室兄弟?
太後不再強硬,連聲調都變得有些低喃,“怎麽不能出去?你忘了還有秋狩呢?你要是想,過幾年南巡也成啊……”
可是她望着皇帝的眼睛,忽然說不出話來。
因為他打小懂事,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身為母親,竟然從來沒有關心過,他是不是有這樣不理性的渴求。
但天家親情緣淡,另一端的矛盾更在煎熬着太後。他身為皇子,出生就肩負着責任,怎麽能夠憑一己私欲說放手就放手?外頭有多少人為了皇位殺得不顧一切,而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他,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旁人幾輩子都圖謀不到的東西,為什麽他還不足意?
太後忽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順從他的心意,是她作為太後的失職,可是她也無法否認自己作為母親的失職。
她最終什麽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留皇帝獨自在奉先殿對着高皇帝的神龛跪了一夜。
“娘娘?”蔔嬷嬷喚回了太後的神思,手上搭着兩對珠排環,正等候着太後挑選。
太後疲乏地揮了揮手,“都走罷,讓他們兄弟都走罷。多事之秋,他們有什麽要商議的,商議完了再來罷。”
蔔嬷嬷道是,放下珠排環,倒退出去,到抱廈底下,朝皇帝輕輕搖了搖頭。
太後還在氣頭上,不肯見他。皇帝是意料之內,沒有起身,就那麽跪着問道:“母親今天胃口怎麽樣?可進了些什麽?”
蔔嬷嬷憂愁地一一照實回禀,“娘娘說胃口不佳,早晨起來勉強進了些雜豆粥,還有您讓人送來的藏粢糕餌,略用了幾口。”
皇帝皺了皺眉,“可曾傳過太醫?當值的是誰?怎麽說的?”
蔔嬷嬷忙道:“前頭差富榮去太醫院了,這會子該請回來了。”
皇帝跪着,蔔嬷嬷站着,站得真真是戰戰兢兢。
蔔嬷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奉先殿拌嘴的那回,母子倆将底下人全都趕了出去,不知道在次間裏說了些什麽,又是高喝又是摔燈的,太後出來就氣得犯了頭風,料想是鬧得不愉快了。
可再有什麽不愉快,萬歲爺可是堂堂一國之君啊,就那麽硬生生在外頭跪着,雨勢磅礴,太監們圍了一圈打傘也難免有顧此失彼的地方,瞧着衣裳都濕了幾處,洇得比旁處顏色深。
皇帝是蔔嬷嬷從小看到大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深。蔔嬷嬷何時見過萬歲爺受過這樣委屈,一疊聲勸道:“萬歲爺,您先回去罷,娘娘說了,一應事宜讓您同二王爺先行商議。”
皇帝怔了怔,“母親這麽說?”
太後突然的松口,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一直等太醫來,替太後請了平安脈,開了幾帖安神舒氣的藥劑,皇帝再三确認過太後的身子一應都好,才回了乾清宮裏。
江山易主,正殿裏站的都是早已致仕了的老人兒,在先帝太後那一輩德高望重的宗室,才有資格參與這件大事的謀劃。
老大人們戳在那兒,全都是一臉茫然,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都是剛剛猝不及防從釣魚下棋吹簫聽小曲兒的地方被請進宮來的,再一聽,竟然是這樣改天換日的大事,震悚之餘心思迅速開始活絡。
他們人是早離了朝堂,可身後的家族子孫卻沒有,一把年紀頭發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們,依舊在花團錦簇的虛假和善間你争我奪兵不血刃。
他們談事,皇帝鮮少插話,這一切都跟他沒什麽關系了。他靜靜看着他們打機鋒,有點想不明白,他這一刻所圖的,并非是對皇後本人的執念,從最初的籌謀開始,是為了彌補皇後不假,可後來一路見機行事到現在,到底執念變成了什麽,他已經分辨不清了。
古往今來,內禪皇帝多半都是封個太上皇,繼續榮養在宮裏。但皇帝出人意表,萬分篤定地說:“朕自請降封武寧王,就藩北地。”
老大人們面面相觑,就算是萬歲爺厭倦了潑天權勢,一時想不開就想過點閑雲野鶴的日子,那也不至于用賜過別人的封號啊,又不是子襲父爵,這也太奇怪了。
兄弟倆是雙伴兒,哪怕面不合心不合,到底還剩一點兒心有靈犀,武寧王吊兒郎當地倚在窗畔,鬼使神差地探長了脖子狐疑問道:“那您是不是還要繼承我在北地的藩府?”
“對。”皇帝面色自然地颔首。
武寧王按耐幾下,終于忍不住了,大膽問出了一個盤踞心中好幾日的疑問,“老三,你是不是操勞過度了所以腦子不大好?雖然你死了我會很高興,但看在母後的份上,你還是不要諱疾忌醫,有病早點治。”
武寧王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把衆位老大人們都噎得個倒吸氣。
皇帝久久望着武寧王,有種無語凝噎的頹唐感,發覺武寧王要是和皇後真湊成一對兒了,兩個糊塗蛋子面對面,每天稀裏糊塗滿口沒一句利索話,江山遲早要敗在他倆手裏。
他沒有搭理武寧王的胡扯,只說:“朕唯有一個要求。”
武寧王暗自琢磨了一下,老三都把髹金雕龍木椅讓出來了,如果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請求,他覺得他還是能适當考慮滿足一下的,“你說罷,我考慮考慮。”
皇帝面色清冷,像是事不關己,“在朕離開京城之前,不要昭告天下。”
老大人們搶先失聲喊了起來,“于祖制不合——”
皇帝是內禪,不是駕崩,需由太後下了懿旨,要前後兩任君主共告太廟,還要——
皇帝了打斷他們的思緒,“朕坐都坐實了這昏君,還能在意什麽祖制朝綱。”
一群老大人呼啦啦都跪下去了,大呼“萬萬不可啊!”“聖上請三思!”
胳膊一上一下的揮動,像掀起的浪。
武寧王被前仆後繼的老頭兒擠開了,倒像是唯一一個局外人。
雖然那把交椅即将要由他來坐了,但在滿屋子的人眼裏,他們認可的帝王還是老三。
想想還覺着有點窩囊,他的這個皇位,是老三主動讓出來的,要是老三哪天改了主意,大半用兵的将領都聽他驅策,再想打回來也是輕而易舉。
心裏不痛快,武寧王龇着牙花兒威脅道:“既然要走,就早點走,晚了就未必走得了了,你懂我意思罷?”
皇帝盯着武寧王,眉心又是一突,連威脅都那麽直白的人,把皇位交到他手上,或許真的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哥倆兒當然還有別的兄弟,都不是從太後肚子裏出來的,不是正統的嫡皇子,且對太後的地位有妨礙,故皇帝不曾猶豫,還是選了這個不如何靠譜的兄長。
事到如今還能怎麽樣,自己做的決定,閉着眼睛也要承受後果,就且糊塗着過吧。
他只能嘆息一聲,“朕會盡快離開京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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