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飛往深山
[像只小鳥,飛往深山!看,惡人挽弓搭箭,向心誠的人暗算。基礎既已全部崩潰,義人還能有何作為?]
伊萊賈·霍夫曼看着面前的文件。
這是他派出去調查莫德·加蘭的背景的人帶回來的成果,他是周一——也就是震驚國內的聖若瑟教堂爆炸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安排他們去做這件事的,今天已經周五了,從這個角度看,那些人的效率還算是可以,但是他真的希望他們可以更快一點。
這看上去是一份很平常的履歷:莫德·費爾南達·加蘭,目前無業。她小時候是個孤兒,整個少年時代都輾轉于各個領養家庭之間,頻率未免也過于頻繁了,看上去很可能是個不好管教的刺頭。她理所應當地沒有讀大學,但是參軍三年之後就因為某種違紀(他的人沒有查到這部分細節,他們還沒有能把手伸到軍方的程度)而被軍隊除名,從此之後就再沒找到工作,現在靠吃社會救濟過日子。
實際上,這人沒有在失魂落魄之際加入什麽黑幫組織已經挺令人驚奇了,要知道弗羅拉市的黑幫産業真算是欣欣向榮。不過,她有個黑幫混混男朋友。
實際上,這就是加蘭沒有告訴保羅的部分:她那個叫吉爾伯特的男朋友是個三流黑幫的小混混,就是走在路上挨家挨戶地收保護費的那種人。因此,他真的很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曾經勸加蘭要投身于教會,但是誰知道呢,有的小混混也有一顆虔誠的心。
但是總之,這位吉爾伯特——加蘭人生中的救贖之光,那是什麽鬼——劈腿了,甩掉加蘭之後跟一個吸冰毒的性感黑人姑娘生活在一起,至少在伊萊賈收到這份報告的時候,他們兩個還一起蝸居在一間地下室裏。
總之她的個人履歷看上去就是那個樣子:平凡,失敗,而且相當貧窮。保羅之前跟伊萊賈說過他擔心加蘭酗酒和自殘,這樣看來應該并不是誇大其詞,伊萊賈甚至覺得她沒吸毒就不錯了。
而他開始是沒有想要調查她的,因為在最開始的時候,她和那些試圖從保羅這裏尋找開解的信徒沒有什麽區別,自己無法打理自己的生活,就把那些虛妄的願望寄托在神身上。
但是在這周周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他是事後才從保羅口中聽說那件事情的。
//星期一。
“六月七日二十三點五十分左右,菲爾格蘭特市的聖若瑟教堂發生了一起爆炸事件,雖然無人受傷,但是整座教堂都被夷為平地……”
電視裏新聞播音員的聲音聽上去毫無起伏,似乎并未投注絲毫感情,新聞畫面上播放的是教堂的廢墟熊熊燃燒的畫面,那應該是周圍的人用手機拍攝的,畫面無措地晃動着,似乎能體現出拍攝者惶恐的心情。
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沒有人,而有另外的聲音從另一側的卧室門裏隐隐約約傳了出來。
——那是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
“……之後,弗羅拉大主教希利亞德·拉米雷斯忽然出現在了祈禱的人群之中,向廢墟附近祈禱的信徒發表了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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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阿德裏安跪在床前,咬着牙用藤鞭抽打自己的背部,鮮血沿着被汗沁濕的皮膚流了下去,這已經稍稍超出他平常的數量了,現下連揮動鞭子的手臂都酸疼了起來。
有血順着藤鞭的柄向下淌,他的指縫之間沾滿了粘膩的血跡。
他的背部血肉模糊——但是當皮肉綻開的時刻他感覺到的安全,就好像自己被救贖了、被原諒了。
或者那就只是一個幻想。
“……或許這确實是一個挑戰,對我或者你們而言都是如此,但是我并不認為那是祂對人失去了信心,或者因為什麽事情惱怒了,想要懲罰人們。因為教堂被摧毀了,我們的信仰就因此動搖嗎?”
然後保羅聽見了敲門聲,急促而淩亂,會是什麽信徒有急事來找他嗎?——反正不可能是伊萊賈,彌撒後的星期一是他固定的休假日,他今天是不在農莊的。
保羅站了起來,他的腿已經跪麻了,因此站起來的時候踉跄了一下。他把外套從椅背上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潦草地蓋在了身上,他知道很快血就會從那些白色的布料上滲出來,但是他其實不太在乎。
他穿過廳堂——電視裏的新聞還在平穩地播放着——然後去打開了門。
他在門口看見了莫德·加蘭。
加蘭站在那裏,渾身上下都是濕的,頭發一绺一绺地沾在慘白的額頭上面。保羅看見她耳廓上有一道可怕的撕裂傷,鮮血蜿蜒而下,已經幹涸了。傷口似乎是處理過,但是就這樣猙獰的暴露着,顯得十分可怕。
保羅有點被吓到了,他快步迎了上去,加蘭擡起頭來看他的時候眼睛下面是一片潮濕的紅色,似乎是之前哭過。加蘭的嘴唇顫動了一下,好像是要說“神父”,她往前走的時候踉跄了一下,好像已經沒有支撐自己身體的力氣。保羅一步往前,手忙腳亂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怎麽了?”他緊張地問道。
那女孩眨了眨眼睛,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保羅根本沒有什麽應對這種事的經驗,因此完全慌了。那女孩簡直是撲進了他的懷裏,雙手手足無措地環住了他的雙肩,下巴就硌在他的肩膀上面。
“吉爾伯特……”她在他耳邊說道,聲音破碎,語氣痛苦,“他聯系我了……我以為他想和我和好,但是——”
“在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會。”——弗羅拉的大主教的聲音從電視裏平穩地傳出來,這種聲音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聽上去讓保羅不喜。
“教會的基石是信徒、是人,并非建築物本身。”//
所以說伊萊賈聽到的故事是這樣的:莫德·加蘭在雨後的早晨凄凄慘慘地來找保羅,她似乎在前一天晚上被她那位混混男友聯系了,然後這個小姑娘當然抱着一絲複合的幻想歡歡喜喜地去找對方。這是一個無趣的愛情故事,實際上後來她并未說最後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卻帶着一個吓人的傷口回到了農莊。
不如說,保羅擔心她要自殺,或者自殘,或者搞出一系列她可能搞出的那種可怕事情。而伊萊賈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回來了之後當然又見到了那女孩。本來她是不住在農莊的,但是保羅真的很擔心她出事,最後加蘭硬是被他留下了。其他的都可以不說,不過伊萊賈在再見到她以後覺得,她耳廓上的那個傷口看上去像是個槍傷。
也許怪他多疑了,但是事情就發生在教堂爆炸的次日,或者兩者之間并沒有什麽聯系,可他一想起來就會覺得不安。他本來就是個謹慎的人,所以才會讓他手下的人查她的資料。
現在看來,她的資料确實平平無奇。
最重要的是,他拿到的資料中包括一份逮捕記錄:加蘭出去的那個晚上的确去找了那個叫吉爾伯特的混混,他們兩個在私人住宅(其實是那個破舊的地下室,他不是跟他嗑藥的女朋友一起住在那裏嗎?)裏發生了争執,鄰居在聽見一聲槍響以後報了警,結果當天晚上兩個人都被帶走了。
不過鑒于她被放了回來,顯然沒有出現什麽槍擊事故,或許保羅說的自殺未遂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這樣一來,加蘭在他眼裏的評價就又降低了,他實在是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一個人會對一個混混愛得死去活來的,畢竟他本身是個有品位的人。
而且他最近見到加蘭的時候感覺她身上的酒味更濃重了,可能是重新拾起了酗酒的惡習。
他皺着眉頭,把那份報告放在了桌子上。看上去這個人很淺薄,但是他也并不完全放心,但是現在也沒法更加深入地調查下去了。實際上他還有更多事情要做,更多計劃要安排——而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張臉:當時,他站在雨幕之中,熊熊燃燒着的廢墟前面,他在那裏看見了希利亞德·拉米雷斯,牧人,弗羅拉大主教。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他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但是可以想象雨水沿着這個人暗金色的頭發上面滴落下去的畫面,他很熟悉這張面孔,這個人的照片出現在報紙的每一個版面上——
伊萊賈看了看時間,然後站了起來,努力把那些煩惱抛之腦後:今天是耶稣聖心節,他們還有一個典禮要舉辦。
保羅……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原是一切聖徒中最小的,竟蒙受了這恩寵,得向外邦宣布基督那不可測量的豐富福音,并光照一切人,使他們明白,從創世以來,即隐藏在創造萬有的天主內的奧秘,為使天上的率領者和掌權者,現在藉着教會,得知天主的各樣智慧……”
加蘭坐在教堂中部,聽着臺上那位疑似酒精中毒更嚴重了的女士讀經。這天是耶稣聖心節,據說1675年耶稣在一位修女面前顯聖,給她看自己胸膛之中戴着荊棘冠的聖心,并且對她說道:“你看,這顆心愛人之心如何深摯,而世人給我的回報,卻是痛苦傷害,我願你做我聖心的使徒,使世人能承受我聖心的恩惠。”
她知道這個故事——她知道所有的典故和故事,也算是因為拉米雷斯的緣故。而今天讀福音書的那位讀的是聖保祿寫給別人的信的節選,這倒是奇特地很适合保羅本人。
苦像下面點燃着無數蠟燭,這是這個簡陋的廳堂裏最有儀式感的部分,阿德裏安站在那裏,就簡簡單單地穿着長白衣和聖帶。他還在天主教會的時候并不是神父,所以不能在儀式上穿祭披,盡管他也許看不上天主教會,但是倒是還遵循着這個規定。
加蘭覺得阿德裏安神父站在那位讀福音的女士身邊,好像時不時就忍不住要瞄自己一眼——目光裏充滿了擔心,他應該完全是出于保障加蘭的安全的考量才把她留下的,看來他是真心擔心加蘭因為什麽悲慘情傷而自殺。
本來這是很平常的一天,一直到目前為止,加蘭的計劃都是進入伊萊賈的房間去搜查一下:他們一直懷疑如果是伊萊賈主導的致幻劑的事件,他有可能會把致幻劑留在自己的房間裏,或者更好,他會在屋子裏留下關于教堂爆炸案的證據,畢竟他們至今仍未知道為什麽伊萊賈要計劃這次事件——他們甚至都不确定這事是不是真的是伊萊賈搞的。
但是,人永遠不能确定一切盡在掌控,現實總會狠狠地打你的臉。
——事情在布道開始的時候發生了。
“……但是,有一個兵士用槍刺透了他的肋膀,立時流出了血和水。那看見這事的人就作證,而他的見證是真實的;并且‘那位’知道他所說的是真實的,為叫你們也相信。這些事發生,正應驗了經上的話說:‘不可将他的骨頭打斷。’經上另有一句說:‘他們要瞻望他們所刺透的。’”
阿德裏安站在祭臺之前,正要繼續讀下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那是從他們身後傳來的,加蘭猛然回過了頭,看見身後緊閉着的大門忽然被推開了。大門重重地撞在了牆壁上,發出了一聲巨響,一個女人沖了進來,她身後急匆匆跟着兩個信徒,應該是想要攔住她,但顯然沒有成功。
“你這個騙子——!”她終于被身後的那兩個人拽住了,不由地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她瘋狂地掙紮着,臉上是兩道淩亂的淚痕,“騙子!你害死了我女兒!”
加蘭挑了一下眉。
實際上這個女人看上去有點眼熟,之前亞瑟進行前期調查的時候查到過這個人——在當初保羅·阿德裏安的那份錄像曝光出去之後,有些人開始懷疑聖殿聖徒會實際上是一個邪教組織,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名叫瑪麗·米勒的女人站出來接受了記者的采訪,聲稱這個組織害死了她的女兒。
她的女兒曾經是這個教團的信徒,但是在某一日忽然自殺了。有種猜測是她的女兒被教團控制,在試圖脫離的時候被謀殺了,另一種說法則是她被教團的成員強奸(甚至是阿德裏安神父本人)然後自殺了。平信而論以加蘭的切身體驗,似乎哪種都不太可能,但是無論如何,這些猜測對當母親的都不算是友好。
當時安全局還針對這個事件進行過調查,實際上那樁自殺毫無疑點,她女兒當時失業了,跟相戀多年的男朋友分手,生活一塌糊塗之際把聖殿聖徒團當心理安慰,但是事實證明這種寄托還不夠強大——這就是摩根斯特恩小姐的調查報告得出的結論。
加蘭沒想到的是,她母親竟然過了這些年還沒放下這件事。而且這個農莊的四周都是高牆,門也經常是關閉的,她能想方設法進來也真是不容易。
彌撒被打斷了,阿德裏安顯然也認識這位女士,加蘭看見一種悲傷的神色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他說道:“米勒女士——”
他快步從祭壇上走下來,一路向着那個女士走過去,看上去是這樣的坦然、這樣毫無防備。加蘭在這一刻感知到了某種危險的氣息,她的肩膀都緊繃起來了。
也就是阿德裏安走到差不多她所坐的那個位置的時候,那個女人忽然掙脫了試圖抓住她的那兩個信徒——這兩個還都不是之前被亞瑟篩選出來的、格外可疑的那些有犯罪背景的人,而是貨真價實的信徒,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是個瘾君子,另一個是五六十歲的老女人,他們兩個當然抓不住那位情緒反常激動的女士——她失控地撲向前去,尖叫道:“殺人犯!殺人犯!”
阿德裏安幾乎被她撞了個踉跄,差點摔倒在地上。實際上那個人撲過去的時候亂揮的手撓破了他的臉,他基本上沒有躲,加蘭看見他的臉上添了一道細長的血痕,瞧上去有點吓人。
坐在長椅最靠過道上的人們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拉開她,人群混亂地推搡着,加蘭坐在最靠過道的位置上,完全是因為無法忍受忽然遭受任何可能的襲擊的時候無法戰略性撤退的強迫症,但是她現在也別無選擇,只能跳出去,抓住了那位女士的手肘。
她不介意自己顯得動作敏捷,反正就算是她現在的這份半真半假的履歷,在特種部隊服役的經歷也是放在上面的。她幫忙把那位米勒女士拖開了,阿德裏安退後了兩步,目光是全然的震驚和——一般人會把那種目光形容成憐憫。
他的姿态不太靈巧,前幾天加蘭去他的房間找他的時候聞到了屋裏的血腥味,反正不是鞭子就是苦修帶,這位虔誠的教徒通過這種手段把自己獻給神,就好像是某種怪異的血祭。現在他的嘴唇顫動,好像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那個女士離水的魚一樣瘋狂撲騰着,好像想要向他沖上去,再沖他臉上來一拳,更糟糕的——或者殺了他。
“保羅!”伊萊賈·霍夫曼從人群靠後的地方好不容易擠了過來,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脫去了那種溫和,有種真實的驚慌。他伸出手去緊緊抓住了保羅的手腕,把他拽過去仔細看了看,問道:“有沒有受傷?”
“伊萊賈,我沒事,”加蘭在一片嘈雜中聽見他回答,“只不過米勒女士……”
“我會殺了你!”那位女士崩潰地尖叫着,語句之間夾雜着抽噎。安全局上次對聖殿聖徒團的調查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加蘭還沒有來這裏工作,米勒女士的女兒的事情也應該是那個時候發生的,其實也算是已經過去許久了。
……但是人就是這樣的,永遠沒法忘記之前發生過的那些慘痛的死亡,在他們閉眼的時候,這些駭人的場景就不斷地浮現出來。所以現在那個女人大喊着:“我會殺了你!我會像你們害死她那樣殺了你——!”
保羅·阿德裏安跟被針紮了一樣縮了一下,而霍夫曼猛然擡起頭看向那個方向,一絲狠戾的神色自他眼底一閃而過。
要是讓加蘭說,她就會評價:她覺得他起了殺心。
“好了,好了。”然後他這樣開口,聲音奇怪地以一種非人的毅力壓回到了溫和的範疇裏去,“我們不要在這個地方談這個事情了吧,保羅,你繼續主持儀式吧,剩下的事情我來解決……加蘭小姐,搭把手?”
另一個人——加蘭第一次來農莊的時候給她開門的那個壯漢——走過去架住了那個女士的另外一只胳膊,實際上不用怎麽擔心她會再上去給阿德裏安一拳了,她實在是哭到站都站不起來。霍夫曼用一種詢問的目光看着加蘭,所以她就只能跟那個男人一起慢慢扶着米勒女士走出這個簡陋的禮拜堂。
阿德裏安神情複雜地看着他們,他的臉上被撓的部分紅了一片,瞧上去有點狼狽。在加蘭他們向着門口的方向轉身的時候,她聽見他低聲說道:“……麻煩你了。”
事後以全知全能的視角看這件事,就知道這一切絕不可能是被設計好的,絕對僅僅只是個意外——或者在第一步開始的時候,還僅僅是個意外而已——實力旗鼓相當的對手能否在微妙的差距上分出勝負,有的時候也取決于能不能迅速利用這種意外。
當然,“旗鼓相當”是一切的先決條件。
加蘭和那個身材高大的、長得特別像黑幫馬仔的男人把米勒女士帶到了離小禮拜堂比較遠的一個建築物裏,這樣無論如何她應該也沒法跑回去打阿德裏安了。那是在農莊的另外一端的一個小樓的二層,從窗外能看見遠處懷特海德埋伏的那個水塔。
現在她身邊只有懷特海德一個支援在,克萊曼婷去分部跟進爆炸案本身的調查了,據說現在正在揪出一個販賣自制炸彈的地下組織;而亞瑟這兩天留在更适合使用電腦的地方搞什麽數據分析,暫時還沒有什麽新消息反饋回來。
實際上加蘭全程什麽都沒幹,就站在那聽伊萊賈·霍夫曼苦口婆心地勸那位米勒女士,對方情緒很激動,而這恰恰體現出霍夫曼真的異常有耐心,他可以在對方指着他破口大罵的時候全程保持那種絲毫不動怒的溫和語氣。但是顯然他有自己的底線:米勒女士其實想跟阿德裏安談,但是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實際上他們都知道這種事沒有結果:沒有證據證明那女孩因為聖殿聖徒會而死,現在這種争執解決不了任何事情,純屬是一個悲傷的人想要揮灑憤怒,借此逃離死亡的陰影。
他們在那裏說了半個多小時,加蘭數着時間,覺得那邊彌撒可能都快結束了,阿德裏安會是頂着臉上的傷口進行布道的嗎?最後那個女人顯然不耐煩了,她的聲音尖利,顯得筋疲力盡:“我不想跟你談了!讓我去見神父——!”
霍夫曼的聲音聽上去還是挺平穩,這也是一種驚人的毅力:“女士,我說過那不……”
那女人掉頭就走,霍夫曼疲憊地轉頭對加蘭說:“行行好吧,咱們不能再讓她見到保羅了——”
聲音他們一股腦追出去,睡着那位女士噠噠作響的高跟鞋,全都站在二層狹窄的樓梯轉角的平臺上面。這是一棟老房子,臺階又高又陡,窗戶高而狹窄、照明昏暗。霍夫曼努力往前一步,試圖抓住那位女士的手,被對方惡狠狠地甩開了。
“放開我!”她尖利地叫嚷着,“我不要和你談!”
加蘭知道哪裏不對勁:那是很顯然的,她和霍夫曼之間的關系并不親近,之前只交談過那麽一次,對方按理說不會請她協助幫忙處理這種事情。或者,她上次帶着傷去見保羅,或許贏得了保羅的信任,但是霍夫曼實際上還是懷疑的。
比較大的可能性是這是對她的一種試探或者考驗,雖然不知道這種考驗會以什麽樣的方式進行,她現在都得讓劇情走下去。
她畢竟只有這一次機會——然後她想起了熊熊燃燒的教堂,網上傳播的視頻都稱贊弗羅拉大主教當時的冷靜,只有她在拉米雷斯垂下眼睛的瞬間在那雙綠色眼睛裏看見了一點悲傷的神色。
所以他們在逼仄的樓梯口攔住了那個女士,試圖讓她直接離開或者回房間,總之不要再試圖去糾纏阿德裏安了,然後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對于酗酒無度的退伍老兵加蘭來說,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發生了一些推搡和口角,她站在最前方,然後不知道怎麽就撞在了那個女士身上,米勒女士崴了一下腳,身體失去了平衡,從狹窄的樓梯上摔了下去。
對于安全局特工莫德·加蘭來說,事情是這樣的:霍夫曼有意把她讓到了最前面,那個高個子男人不見得知道霍夫曼的所有意圖,但是勝在指哪打哪。在他們争執的時候,她身後的某個人——是霍夫曼的可能性比較大——撞了她一下,她沒法維持平衡,不得已撞在了米勒女士身上。這件事發展到這個階段絕對算是蓄意而為,但是她依然認為事情的最開始純屬意外,而不是刻意計劃的。
這其實不是個好現象,只能說明伊萊賈·霍夫曼是個相當随機應變的人。
無論事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畫面看上去都是那樣的:那位女士向後跌倒的時候像是個精妙的慢鏡頭,一扇扇高窗在漆黑一片的樓梯上映出一排排狹窄的光柱,那些光芒飛速掠過她的衣角,然後她就跌進了黑暗裏面。
加蘭聽見了一聲沉悶的聲響從許墨傳來——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失意的酒鬼加蘭跟着她在聖徒會裏認識的朋友一起奔下臺階,在她在樓梯的最底端跪下的時候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那不僅僅是因為緊張,也是酒精中毒的前兆。
霍夫曼就跪在了她身邊,那女士痛苦地呼吸着,發出含糊的呻吟聲,她看上去都動不了了。
霍夫曼簡單地檢查了一下,驚恐萬狀地說道:“天吶,她的脊椎好像斷了!”
安全局的加蘭探員的經驗告訴她,霍夫曼的判斷竟然還很準确,但是一個酒鬼可能意識不到那麽多,所以她開口的時候聲音只是一味發顫,聽上去簡直真心誠意,就好像真實地感覺到了恐懼。她問:“我們怎麽辦?要不要叫救護車?”
這個人是這樣的:懦弱又患得患失,離不開但凡是個明眼人就能看出是個人渣的混混男朋友,甚至還把對方當唯一的支柱依賴;想自殺又下不去手,妄圖從一位不見得真正存在的神那裏得到心靈的慰藉。她在這個時候理所應當地慌了神,她向來是喜歡依賴他人的,那個混混男友,那位年輕的神父,甚至是一個永恒的歸宿:一般人稱之為死亡。
所以理所應當地,她看救星一樣看向了霍夫曼。
“就算是送到醫院去,她估計也會癱瘓了。”霍夫曼說道,他的聲音裏有恰到好處的驚恐和某種決心,“加蘭,她一輩子可能也站不起來了,而且還會去告咱們……那樣聖殿聖徒會就完蛋了,這次可是證據确鑿,而咱們三個則要向她支付巨額的賠償。”
——對,這位退伍士兵姑娘現在還是靠吃社會救濟過日子的。
“可是我沒有推她……”她聲音發抖地說,聽上去泫然欲泣。
“你撞到她了,不是嗎?雖然可能只是個意外,但是當時我們在争吵,而且你站在最前面,她搞不好會說是你推她的。”霍夫曼的焦慮看上去非常真摯,好像他真心誠意地在為自己的朋友擔心,“那樣的話就更麻煩了,如果她號稱你是故意的,說不定是要坐牢的!”
于是那被吓到的女孩就露出一個要哭的表情,她雖然的确是當過兵,但是那麽年輕,也沒有讀大學,估計對法律不大了解,一下手足無措是理所應當的。
“別怕,肯定有解決辦法的。”伊萊賈親昵地把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在觸感上又厚重又溫暖。而他的目光裏有一種強烈的暗示意味,指明了一條可怕的出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送她去醫院了,我也不能這樣眼睜睜看着教團毀于一旦……加蘭,你身上是不是帶着一把槍?”
那當然,致幻劑的事情之後科爾森也不敢讓她完全不帶武器來這裏。另一方面,反正她耳廓上的撕裂傷也是槍留下的,既然她都這樣直接把傷口袒露在阿德裏安的面前,最後幹脆直接把槍拿來了,整件事唯一的後果就是阿德裏安神父更擔心她會自殺,自此之外倒是沒什麽。
不過伊萊賈一下就注意到她身上帶槍了,這點倒是值得深思。加蘭知道,那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所以那手足無措的可憐姑娘就把槍抽了出來,她的手指因為過于緊張而哆嗦,這全都來自于心髒的狂跳和酒精的荼毒。那是一把Glock 17,輕巧好用的型號,警察系統的最愛。
她的手指虛虛壓在扳機上面,猶豫第低聲說:“可是……”
“噓,不要害怕,”伊萊賈在她耳邊柔聲勸慰,“你看,這裏離其他建築物很遠,沒有人會聽見槍聲的。你什麽都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之後的問題,沒有人會知道她去哪了,沒有其他人會知道這件事。”
旗鼓相當的對手能否在微妙的差距上分出勝負,有的時候也取決于能不能迅速利用這種意外。
所以這傻姑娘閉上眼睛,安全局特工莫德·加蘭冷眼旁觀着這一切。
一聲槍響。
注:
①副标題出于《聖詠集》(和合本譯作“詩篇”),整句話實際上應該是這樣的↓
上主是我的避難所,你們怎麽能對我說:“像只小鳥,飛往深山!看,惡人挽弓搭箭,向心誠的人暗算。基礎既已全部崩潰,義人還能有何作為?”
②Glock 17是超級簡單好用傻瓜手槍(……):雙扳機模式保險,把手指壓在扳機上的時候直接打開保險,所以沒有保險栓。有空倉挂機設置,換彈匣之後按空倉挂機按鈕、解除空倉挂機模式的時候直接把彈匣的第一發子彈壓進槍膛,所以不用在開槍之前另外拉套筒上膛。
我想說的是:加蘭直接把手槍拔出來、既沒有打開保險栓也沒有上膛就直接開槍了,是因為Glock 17根本不用走這個步驟,不是我忘寫了。
但是我有預感你們不知道我在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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