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因為他依戀我,我必拯救他,他承認我的名,我必保護他。他若呼求我,我必應允他,他若有困苦,我必偕同他,我必拯救他,也必光榮他。]
伊萊賈·霍夫曼出現在地下的牢房裏的時候身穿的是全套正裝。
是真的全套正裝,黑色晚禮服、白色馬甲和白色領結,禮服領口規規矩矩地折着手帕,穿那一套進王宮去觐見國王都沒有問題。加蘭警惕地直起身子——她也只能做這麽多了,這幾天她粒米未進,受的傷當然也更沒人來處理。實際上,霍夫曼覺得她現在還能坐直就算是十分堅強了,更不用說還能擺出一副好像只要他對主教幹什麽對方就會撲過來咬他的姿勢。
他想加蘭知道很多事:上一次他進入牢房之後、事情發生的時候,加蘭不能說是全然清醒的,但是以她的水平推斷出前因後果不成問題。那麽她也應當知道,在她全然處于劣勢的情況下反抗也是沒有什麽用的。那真有趣,明知道毫無用處但是還是想要掙紮着保護什麽人——說不定人類精神力量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此。
只可惜沒用。
牢房裏又潮濕又涼,燈光昏暗,空氣不可避免地泛着一股黴味,把弗羅拉大主教留在這裏可真是一種罪過。霍夫曼滿意地注意到拉米雷斯看見他的時候肩膀的線條微微僵硬起來,他不自在地動了動,就好像要把自己更加安全地蜷縮起來,卻又強迫自己無畏地暴露在對方的面前。
這讓霍夫曼想要微笑,他隔着牢房的欄杆閑閑地站定了,然後簡單地說:“脫衣服。”
拉米雷斯被蟄了一樣顫了一下,皺着眉頭說:“你——?”
霍夫曼真的向他溫柔地笑了笑,然後慢悠悠地伸出手去,跟在他身後的一個身材高大的屬下遞給他一把手槍,他輕巧地轉動槍口對準了關在隔壁牢房裏的莫德·加蘭,那危險的武器穩定地對着她的額頭,然後說:“別讓我重複第二遍了,脫衣服。”
拉米雷斯緊盯着他,然後霍夫曼用另外一只手拉了一下手槍套筒,随着上膛的咔擦一聲輕響,子彈被推到槍管之中。弗羅拉大主教的整個身軀都是僵硬的,好像是某種漫溢着絕望氣息的雕像,霍夫曼好像并不着急,他用大拇指把手槍的快慢機從保險推到射擊那一欄,又是一聲輕飄飄的聲響。
然後,拉米雷斯慢慢地站了起來,手指猶豫地落在領口最上面一枚扣子上面,就在蒼白的羅馬領下方一點,霍夫曼看見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于是他知道對方應當是屈服了。
所以他盯着對方——人們在加爾瓦略山上看着基督被釘上十字架的時候,或許也是這樣的神情。他們聽見這個人自稱是神的兒子,于是就覺得他的瘋子,殊不知上主給他們送來了祂的獨子。
現在伊萊賈·霍夫曼看着弗羅拉大主教的手指慢慢地、顫抖着解開那些扣子,扣子的數目象征着基督在世上活過的三十三年;黑色的神父常服下面是搭配羅馬領的白色襯衣,白得好像是死人的裹屍布。霍夫曼看着他解開了所有的扣子,然後慢慢地抽掉了羅馬領。
“祂的轭是柔和的,真的是那樣嗎?”霍夫曼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語氣問道。
弗羅拉大主教低着頭,沒有回答他的話。有些深金色的發絲晃晃悠悠垂在拉米雷斯的額前,落下來的影子遮擋了他的表情。霍夫曼能看見他的頸背随着為了迫使自己冷靜而不得不做的深呼吸而不斷震顫,拉米雷斯松開手指,神父常服的黑色布料無聲地委頓在地,就如同流淌的深色河流。然後他看着這位神父慢慢地脫掉鞋襪、赤裸的腳趾無措地踩在潮濕冰冷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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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什麽聲響也沒有,因此他解開皮帶扣的時候聲音響得有點驚心動魄了。霍夫曼在拉米雷斯脫掉黑色的長褲的時候分神看了莫德·加蘭一眼——她臉上幾乎什麽表情都沒有,就是微微有點皺眉頭,也看不出來在想什麽,這讓他稍微有點不愉快。
最後長褲的布料也落在地上,大主教的耳廓紅得跟要滴血一樣,而霍夫曼覺得自己注視着對方就好像注視着基督用血所立的新約。拉米雷斯稍微站直了,襯衫下擺夾着的襯衫夾連接着腿上黑色的尼龍束帶,可以讓襯衫時時刻刻都保持筆挺,他在這些小細節上花得心思還真是令人十分受用。
霍夫曼看着拉米雷斯把襯衫夾也松開了,黑色的尼龍帶在他腿上勒出了一道淺淺的紅色痕跡,襯衫固定帶也落在地上的時候,拉米雷斯終于看向了霍夫曼。他的顴骨上還有一絲緋色,但是眼裏那種無措卻已經奇異地褪去了,大主教的聲音發冷,他硬生生地問道:“這樣就令你感覺到愉快了嗎?”
“不止如此,主教大人,您記得我們關于‘崇高’的讨論嗎?”霍夫曼微笑着回答,他的聲音像油一般滑,“您的眼神讓我硬得很厲害。”
“雖然可以做出這樣精妙的布局,但是最後重點還是落在了人最本能的欲望上面。”拉米雷斯冷冰冰地掃視着他,慢慢地解開了自己襯衫的扣子,他竟然能把這個動作做得奇怪地大義凜然,“果然是我高估你了。”
霍夫曼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譏诮,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脫掉最後的襯衫、背心和內褲,期間槍口平穩地指着加蘭。那些淺灰色的布料襯得那些從不見光的皮膚白得驚人,但估計他也并不是疏于鍛煉,因為他腰腹的線條十分優美。
雖然拉米雷斯在某種驚人的毅力之下似乎近乎冷靜了下來,但是他這樣全然赤裸地站着依然相當的局促,更不用說牢籠外面的人放肆地用目光打量着他。
“所以說之前我果然沒有猜錯,您頭發的那種金色确實不是染的。”霍夫曼用一種奇怪的贊賞語氣說道,他把這話說得一本正經,就好像站在博物館裏面鑒賞藝術品,“不過,您的皮膚倒是比我想得要更白,而且乳頭的顏色也這麽粉……看上去應當很柔軟,不是嗎?或許您不了解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猜,一個小小的乳環就可以讓您蜷縮在別人身下哭——”
拉米雷斯沒控制住稍微縮了一下,他還沒說話,加蘭忽然在另外一邊涼飕飕地嗆了他一句:“你這麽容易有感覺,想必沒跟保羅·阿德裏安上過床吧?”
這下連拉米雷斯都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加蘭的嘴角還是有淤青和血跡,但是她顯然很擅長演繹怎麽把俘虜自己的人氣到半死,想必整個安全局的心理醫生們都因為她這種自毀傾向而吓到心律不齊。
霍夫曼輕輕地啧了一聲,好像是因為被打斷了而不滿:“何以見得呢?”
加蘭稍微歪了一下頭,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黑發緞子一樣掃過一邊的肩膀,這個時候有更多把槍如臨大敵地指向她,空蕩蕩的拉槍栓的聲音此起彼伏地想起:“因為我看穿你了——你的小島上神職人員的類型當然是多種多樣的,但是你最想要的其實沒有拿到手,不是嗎?你提到‘崇高’,在這些神職人員身上,你把這一點和神跡聯系在一起——而且恕我直言,你把它們和二零一二年的聖若翰洗者大教堂的那個聖母奇跡聯系在一起。可是之前你既然沒有下決心對弗羅拉大主教動手,就只能找另外一個人代替他,把那個人塑造成你想要的那個樣子,當然就是保羅。”
她頓了頓,露出一個尖銳的笑容:“你說你想讓他成為默西亞,在他成為你想讓他成為的那個形象之前,你不會去動他,對嗎?”
霍夫曼沉默了一兩秒,那個得體的笑容如同退潮一般在他的臉上消逝了,然後又在片刻之後迅速挂回了他的臉上。他輕輕地說:“或許确實如此,但是你為什麽就認為,我現在站在這裏不是為了走進來操你的希利亞德呢?”
“你不會當着我的面做這件事的……如果你真的有膽量那麽不設防,現在就可以把槍放下來,或者至少不要帶這麽多人進來。”加蘭的嘴角依然是挑着的,“其實你也不太确定,如果你在我面前做到最後一步會發生什麽,對吧?”
“噢,”霍夫曼笑眯眯地說道,燈光自他頭頂上方投下,在他的眉弓上打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更讓他的表情陰晴不定起來,“會發生什麽呢?”
加蘭輕飄飄的哼笑了一聲,然後事情就忽然這麽發生了——她猛然上前一步,手如閃電般從欄杆的間隙裏伸了出去,手裏有什麽東西猛然甩了出去:那是之前搭配那件白色祭披的聖帶,連拉米雷斯都沒注意到那條帶子在他把祭披蓋在加蘭身上以後被扔到哪裏去了。
此時此刻霍夫曼帶進來的那幾個手下都謹慎地用槍指着她,聖帶甩出去以後利落地被她繞上了一個人的手腕,随着布料破空的那一聲銳響,她手上猛然用力一拽,那個人被她生生拖了過去,手槍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然後整個人就重重地撞在了牢房的欄杆上面,中空的金屬管像是樂器一樣不斷震顫。
霍夫曼都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骨頭斷裂的咔擦一聲,加蘭用聖帶纏着那個人的手,把他的手臂生生拖進了欄杆縫隙之間,然後往一側一掰,當着他們的面幹脆利落地折斷了他的手臂。在那聲慘叫還沒有溢出他的喉嚨的時候,加蘭松開抓着聖帶的那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就這樣擰斷了他的頸椎。
她松開手,那個人的身軀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他們周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你剛才有很多機會向我開槍拯救你的手下的,但是你沒有。”加蘭輕松地說,其實她稍微有些喘,但是被自己不着痕跡地壓下去了,“由此可以得出結論:你其實不敢在這個時候就殺我。我猜測你并不打算讓我們活着回去,但是想讓希利亞德死大概要等到某個你認為合适的時間才行,換言之,你需要希利亞德至少活到某個特定的時間。所以我敢說你不敢殺我,也不敢對希利亞德做什麽特別過分的事情。”
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笑容如刀般鋒利:“因為縱然你确實了解我,卻不知的希利亞德的底線在那裏——我們都知道對于天主教徒來說自殺是一種重罪,但是當什麽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會突破他的底線呢?雖然他确實是個堅強的人,但是總有一條會導致他崩潰的極限,是吧?或者他身上發生了某些他無法接受的事情,或者他的愛人死了……你是這樣猜測的,對嗎?
“如果我們還在你的島上,你可能确實有許多方法來阻止神職人員們自殺,但是現在事情已經不完全在你的控制中了。”加蘭冷靜地總結道,“如果我之前不去聖殿聖徒會卧底,你的事情可能可以做得更游刃有餘一些,或許在原計劃裏,爆炸案發生的時候人們都不可能猜到是你幹的,但是現在小島和農莊都被安全局占領了,你其實損失了不少人吧?”
拉米雷斯看向霍夫曼,對方不知道在想什麽,但是依然是笑着的,然後他說:“你的機敏有點讓人厭煩了,親愛的莫德。”
“那就沖着我開兩槍洩憤吧,”加蘭眨眨眼睛,聲音冷硬,“我覺得我現在可容易死了。”
霍夫曼哼笑了一聲,什麽都沒說,只是沖着另外一個人揮了揮手,那個人把手裏的東西扔過欄杆的縫隙,拉米雷斯條件反射地接住了——那是一條輕飄飄的長白衣,還有一件鮮紅的樞機主教禮服。
霍夫曼簡單地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穿上那兩件衣服,然後轉向加蘭說道:“你知道,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可不止用槍一種的。”
“那麽向我展示一下你的創造性吧,”不知道怎麽,加蘭的眼裏好像浮現出一絲促狹的笑意,這讓她顯得更冷靜、更冷酷無情,“我猜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弗羅拉大主教皺着眉頭在那座位上坐下了。
——既然地下牢房的環境那樣糟糕,最開始他們待過的第一間房間又是連牆都沒有粉刷過的地下室,拉米雷斯是真的沒想到這棟房屋裏會有一間這樣的房間:屋子裏貼着品味相當高雅的壁紙,布料厚重的窗簾是半敞開的,向落地窗外看去,能看見南菲爾格蘭特大教堂已經半垮塌的建築物主體,想來如果教堂未曾被炸毀,坐在這個窗前是可以看見教堂的白色圓頂的。
他們一直就在大教堂附近,這一點拉米雷當然早就知道,但是現在坐在這裏親眼看着那廢墟,還是感覺到恍如隔世。他們坐在窗前的圓桌邊上,桌布潔白、桌子上裝飾着蠟燭和鮮花,有兩個打手板着臉站在門口。
窗戶對面的牆壁上挂着一副畫,是《聖安東尼的誘惑》的草稿素描:聖徒跪十字架前祈禱,衆魔鬼簇擁着他,魑魅魍魉在他身邊盡情狂歡——這不是耶羅尼米斯·博斯那副著名的三聯祭壇畫的臨摹版本,而是另一位荷蘭畫家的作品。
“這副是凡·萊登的真跡,很漂亮吧?”霍夫曼注意到了拉米雷斯的目光,聲音溫和地說道。拉米雷斯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并沒有回答他。
在拉米雷斯坐下的時候,霍夫曼裝模作樣地幫他拉開了椅子——這讓他感覺到不适,這個人是一種令人恐懼的溫和與暴虐的混合體,看着大主教踩過地毯的赤裸的腳的時候目光裏又透出某種放肆的饑餓。
“這是我向我的那位朋友借這棟房子的原因之一,”霍夫曼悠閑地向着窗口揮了揮手,“如我所說,我那朋友裝潢的品味不怎麽樣,但是房子的位置确實很好。您坐在這裏就會發現确實有很好的夜景可以看……雖然那個教堂的景色您看過很多年了,是吧?”
“你把被炸毀的廢墟稱之為美景,對嗎?”拉米雷斯冷冰冰地反問。
“因為凡事都是要被毀滅的,等到末日審判的時候,祂不是還要毀滅我們——或早或晚的吧。”霍夫曼悠閑地回答,他的目光在拉米雷斯臉上的某處逡巡不去,“這幾天我一直忙着處理手上別的事情,沒有時間去看望您,我的手下告訴我您拒絕吃飯——那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您的小女朋友?”
拉米雷斯的嘴唇抿成了一條憤怒的直線,并沒有回答他,伊萊賈·霍夫曼誇張地嘆了一口氣,他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并不出乎意料,所以他就只是按響了桌面上的一個鈴。
十幾秒之後房間的門被拉開了,走進門的是一個穿着燕尾服的、打扮成侍者模樣的年輕人,但是拉米雷斯看見他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那個年輕人有一頭美麗的棕色卷發,發尾被用黑色的絲帶小心地束起來。那是一張很熟悉的臉,就是那個三年之前失蹤的、名為多米尼克的年輕助祭。
他進來之後全程沒有看拉米雷斯一眼,稍微低着頭,目光也僵硬地躲開了霍夫曼的審視。但是霍夫曼看着他,一副很滿意的樣子,他說道:“在我的島上,我叫他‘保祿’。”
拉米雷斯仿佛感到不适一般皺起眉頭來,他說:“他的名字叫做多米尼克。”
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有多久沒被叫過真正的名字,他站在原地咬着嘴唇,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在我的島上,他就是保祿。”伊萊賈·霍夫曼非常溫和地反駁道,“您何必要對一個遠離凡世的樂園要求這麽嚴苛呢,拉米雷斯樞機?”
那個名叫多米尼克的年輕教士被綁架的時候拉米雷斯還不是紅衣主教,聽到霍夫曼這樣叫,這年輕的執事很驚訝地看了拉米雷斯一眼,這實際上讓他的心往下沉:這足以相見那個島的消息閉塞到什麽程度。
“你以為在你的島上,你就是上帝嗎?”拉米雷斯反問。
“如果我能做到的話,為什麽不呢?”霍夫曼微微一笑,那個表情顯得确實志得意滿,“或者說——您覺得我做得還不夠好嗎?”
拉米雷斯稍微偏了一下頭,好像不願意看他,又好像厭惡他的厚顏無恥,他的聲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一絲譏諷:“我以為保祿是你要留給阿德裏安神父的名字。”
“那您就小瞧他的前途無量了——我要讓他做我的默西亞。”霍夫曼輕快地回答,“而您,真可惜您是不可能走上我的島了,我之前可想過好久……如果您在那裏,那麽我要叫你伯多祿,我的磐石。”
拉米雷斯的椅子腳發出非常一聲刺耳的聲響,是他不能控制地往後退了一點點,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裏憤怒多了些,要讓霍夫曼說,正是這種憤怒加添了他的美麗:“這樣,在你心裏我們都是凡人——”
“……而保羅會成為默西亞,當然如此。”霍夫曼從善如流地感嘆道,“因為人人都是不完美的,人類也只不過是對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拿您來舉例子吧,主教大人,您也并不是完美的。因為比起神,您愛人愛得太多了。”
拉米雷斯看着他,那目光看起來就好像自己受到了冒犯——那是一雙美麗的綠色眼睛——霍夫曼向着他安撫一樣地笑了笑,然後繼續說:“所以我們還是繞回正題吧,我預定了一家相當不錯的餐廳的晚餐……在最後的災難降臨之前,讓我們吃一頓飯吧。您不用擔心在我那些笨手笨腳的手下之前不能盡興,親愛的保祿會讓您盡可能地舒心的,是嗎?”
多米尼克依然低着頭,然後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是的。”
“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吃呢?”拉米雷斯冷冰冰地反問。
這個問題讓霍夫曼笑出聲來,他看着拉米雷斯的目光就好像對方講了一個有趣的笑話,他又伸手按了一次鈴,然後說:“您當然會的。”
片刻之後門打開了——一個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小女孩一路蹬蹬蹬跑進來,小鹿一樣跳進了霍夫曼的懷裏,笑着叫道:“伊萊賈叔叔!”
拉米雷斯耳邊嗡嗡作響,那一定是他的血逐漸涼下來的聲音。那個小女孩……他認識那個小女孩,她一年前才在父親的陪同下在他所在的教區受洗,她的名字叫做伊洛娜。
拉米雷斯依然記得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紗裙,帶着同樣是白色的花冠,黑色的卷發散落下來,向着每個人甜蜜蜜的笑着。那孩子不笑的時候像是小時候的加蘭——因為那個年齡的加蘭是不笑的,這個認知讓他心底發疼。
現在那孩子穿着和受洗那天相似的白色紗裙坐在霍夫曼的腿上,就好像她生來就屬于那個位置似的。霍夫曼用手溫柔地撫過她散開的黑發,問:“怎麽把頭發弄得這麽亂,用叔叔幫你紮起來嗎?”
于是那個名為伊洛娜的小女孩笑着把花花綠綠的頭繩塞進霍夫曼的手裏,同時問道:“伊萊賈叔叔,我為什麽還是沒見到我爸爸呀?”
“之前不是說了嘛,你爸爸很忙的,”霍夫曼一邊給伊洛娜編頭發一邊柔聲回答,他擡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拉米雷斯一眼——後者正在極力放松自己的肩膀,好像想讓自己顯得盡量輕松閑适。顯然他不能把那個殘酷的世界展示在那個小女孩之前,不管霍夫曼給她編了個什麽故事,他都得該死的跟着演下去,“所以說你得好好等他回來才行……叔叔聽說你不吃蔬菜?”
“蔬菜有什麽好吃的!”小女孩扁扁嘴,小聲反駁道。
“吃蔬菜能讓你的個子長得更高,你不想和你爸爸一樣高嗎?”霍夫曼說着在她的發尾系上了一個蝴蝶結,他編頭發竟然還編得像模像樣,“伊洛娜,看看對面這個叔叔……你認識,對吧?”
于是伊洛娜好奇的目光轉向拉米雷斯,拉米雷斯只能努力向她微笑,他們中間有三五秒令人不安的沉默,然後小女孩忽然又一次笑了起來,露出了牙齒之間換乳牙留下的天真無邪的空洞。她愉快地說:“啊,是主教叔叔!”
她父親是個虔誠的信徒,他們在教堂裏經常見到——那個時候拉米雷斯可沒預見到今天。
“主教叔叔個子能長這麽高就是因為多吃蔬菜呀,伊洛娜你可以問問他是不是。”霍夫曼繼續哄他,間隙裏微笑着掃了拉米雷斯一眼,笑容像刀鋒那樣銳利。
那孩子看着他的時候目光也好像是小鹿,拉米雷斯感覺到自己在虛弱的微笑。他想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絕望地發顫,不知道自己最後到底做到了沒有,他低低地說:“……是的,好孩子不要挑食。”
那孩子噘着嘴,但是大體上看上去還是快活的,霍夫曼拍拍她的頭,溫柔地說:“一會晚餐的時候我要跟主教叔叔談事情,你去另外的小房間吃……就好像主教叔叔說的那樣,要多吃菜,他吃什麽你就也要吃什麽好不好?”
拉米雷斯就在這一刻明白了,雖然他之前就有預感,但是這個人竟然——
伊洛娜害羞地笑着說好,聲音又輕又軟。霍夫曼笑着松開了她,摸了摸她的頭,說:“去吧。”
他們就看着她一陣風一樣蹬蹬蹬跑遠了,一直轉出了樓梯的拐角;霍夫曼整理了一下自己有點皺的衣襟,笑着看向拉米雷斯。對方感覺在這一刻他無法保持冷靜了,他壓低聲音憤怒地說:“你這個——”
因為他意識到了更深層的意思:那個小女孩,九歲,穿着受洗的時候會穿的那種白色紗裙,有着長長的、卷曲的黑發,就好像多年以前他第一次遇到莫德·加蘭的時候一樣。
“我知道用你的小女朋友威脅您的話,您肯定也是會吃飯的,”霍夫曼安閑地擺擺手,“但是您這種人竟然這樣容易為愛情妥協,那麽做反而有點在侮辱您的意思,不是嗎?所以說就這樣吧:您吃多少東西,那孩子就有多少東西吃,而親愛的莫德……還是什麽都沒有,怎麽樣?”
拉米雷斯盯着他,嘴唇微微地顫抖,但是顯然是妥協了。他的聲音可以讓水結冰,但是對伊萊賈·霍夫曼來說毫無威脅:“那孩子的爸爸呢?”
“死了,那還用說嗎?”霍夫曼輕飄飄地笑了一聲,他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好了,保祿,給我們上菜吧。”
那扇門打開了。
那個穿着黑衣的打手走進來的時候,懷裏抱着一個小女孩,一只手捂着小女孩的眼睛,然後把送進了加蘭隔壁挂着厚厚的簾子的那個房間。當時莫德·加蘭蜷在冰涼的牢房的一角,身上蓋着拉米雷斯那件神父常服——那件衣服被脫下來之後扔在地上,然後被加蘭從欄杆的縫隙裏拽過來了。她把那件黑衣的衣角捏在手裏,就好像那可以帶給她什麽寄托。
加蘭聽見他們輕聲細語地說了幾句,然後那個人又繞出來了,打開了加蘭所在的牢房的門。另外幾個打手站在牢房外面用槍對着她,而進來的這個人向着她束起手指,向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他的嘴角扭曲出一個冷冰冰的笑容。
——然後這個打手一步上前,一拳重重地揍在了她的腹部。
那其實真的非常、非常的疼,簡直像是白熱的刀子直直紮入皮膚之中,讓人的手指都發抖。加蘭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撞在了後面的牆壁上,同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任何咳嗽和吃痛的呻吟都咽下去,最後化為喉中一聲低低的悶哼。
因為那個小女孩就在隔壁,那孩子不會想要聽見這些聲音的,雖然實質上她本人并不在乎,但是……
但是希利亞德将是在乎的,這就是問題所在。
——拉米雷斯食不知味。
霍夫曼定的是有五道菜的晚餐,拉米雷斯沒法想象這樣的房子裏還有一個可以不令他雇傭的廚師起疑的廚房,但是事到如今,霍夫曼幹出什麽他都不會奇怪了。霍夫曼在這種情況下心情愉快閑适自如,可以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為他介紹佐餐的酒水,還會在第一道開胃菜上來之後語氣柔和地提醒他很長時間沒吃東西要小心胃不舒服。
拉米雷斯沒他這麽放松:此時此刻窗外天幕早已全黑了,能看見街燈在逐漸亮起來,正輕柔地連綴成一條燈河;之前南菲爾格蘭特大教堂附近是有許多燈光的,它們在夜晚也會照亮牆壁上那些聖像和雕塑,令他們憐憫的、冷冰冰的目光無時無刻地俯視着人間。在爆炸發生之後那些殘存的建築物全黑了,現在看上去就好像一個怪異的、血盆大口似的缺口。
“您很在意那個嗎?”霍夫曼顯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大部分時候這個人的目光都令人不舒服地投注在他的身上,“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的,您知道那并不足夠——如果我想成就保羅的話,這就還不足夠。”
這個時候拉米雷斯正在切前菜裏的雞蛋,那上面淋着蛋黃調味醬;但他其實沒有特別在意自己吃進嘴裏的是什麽,只是他吃完之後霍夫曼就會吩咐多米尼克去通知後廚做一份同樣的給那個名叫伊洛娜的小女孩,這才是一切的最終目的所在。
拉米雷斯終于肯擡眼掃視着他,問道:“還有一次爆炸?”
他不确定自己知道這樣的情報到底有什麽用,莫德說得沒錯,他出現在這裏的意義在于他需要在一個霍夫曼覺得合适的時候死在某個地方,他可能并不能活着把他得到的信息傳遞出去。
“如果我向您承諾那是最後一次,您會感覺到安慰嗎?”霍夫曼微笑着問,“最後一次……我要在這磐石的廢墟上成就保羅,當然,在那個時候您會有一個漂亮的歸宿。”
這個男人握着餐刀的動作其實非常優雅,他把刀叉放下的姿勢也相當的優美——怪異地泰然、令人想不到他接下來要做什麽。伊萊賈·霍夫曼保持着那個微笑,然後一只手落在了拉米雷斯的腿上,手指隔着衣料壓住他赤裸的膝蓋。
隔着那層鮮紅色的禮服布料和下面的長白衣,那只手順着拉米雷斯赤裸的腿一路往上摸,沒有試圖掩蓋那種色情的意味。手指推開層層褶皺,長白衣是柔軟的棉麻質地,而樞機主教的禮服則是絲綢的。拉米雷斯的手微微地一顫,手裏的餐刀铮的一聲撞在盤子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在煮蛋被切開的截面上,半固體的蛋黃緩慢地流淌着,滴落在潔白的盤子上面。
——然後拉米雷斯把他的手推開了。
樞機主教不安地動了動,就好像想把自己挪到桌子較遠的那一邊去,但是又用某種強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霍夫曼慢悠悠地打量着自己被對方推開的手,臉上還是微笑着的,沒有絲毫情緒從那面具之下透出來。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認識另外一位神職人員,名叫埃弗拉德·洛倫茲,”他慢悠悠地說道,但目光卻牢牢地釘在拉米雷斯的臉上,“他在當代神學領域似乎很出名,他是不是有一本著作叫做……《信仰的根基》?”
“洛倫茲神父在二零一零年的時候失蹤了,霍克斯頓警方對那個案子進行了長達三年的調查。”拉米雷斯猛然擡起頭來,“那是你——?!”
“洛倫茲神父是個性格挺強硬的人,剛剛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會跳起來試圖用餐刀紮我的手。”霍夫曼微笑着說道,聲音聽上去不知道怎麽帶着點奇怪的驕傲。“但是您看,在我的島上事情是這樣的:做錯事情是要被懲罰的,亞當偷吃了禁果就要被逐出伊甸園,加音謀殺了他的弟弟亞伯爾,就只能終身在原野上流浪——”
“你想要說什麽?”拉米雷斯皺着眉頭打斷他。
“我想說,我們的小伊洛娜可以晚點再吃這道菜。”霍夫曼把椅子挪得離桌子遠了一點,把之前放在腿上的餐巾拿起來,折了兩折之後放在桌角,然後把椅子的方向轉向了桌子外側。“而您的反應不應該這樣大的,您也知道……做錯事情就要被懲罰。”
拉米雷斯定定地盯着他,而霍夫曼微笑着轉過頭,說:“保祿,親愛的,過來。”
他瞧見拉米雷斯的眉頭終于是皺起來了,那讓他感覺到愉快。多米尼克過來了,依然微微地低着頭,嘴唇在輕輕地顫抖。他站在霍夫曼和拉米雷斯中間,霍夫曼用一只手撐着自己的下颔看着他,然後慢慢地說道:“跪下。”
那年輕的助祭順從的跪下了,拉米雷斯的角度剛剛好能看見他的側身和微微顫抖的脊背。霍夫曼伸出手去,輕輕地解開了他胸前的黑色領結,然後用手指挑開了襯衫最上面兩枚扣子,然後食指從他的領口裏勾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那是由蘋果枝條和蛇勾纏在一起構成的形狀,上面裝飾着紅寶石。十字架墜在黑色的鏈子上,那個十字架後面可能有個類似于波洛領結的解構,因為兩條帶子從十字架下面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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