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耶路撒冷墓園

[求你們在這裏給我一塊地,我好埋葬我的死人。]

威廉·梅斯菲爾德只感覺到那只手從自己的手肘上松開了,其實只是壓力消失,布料的粗糙觸感在手臂的皮膚上一閃而逝,但是他卻仿佛感到有種熱源真實地消逝了。

下一秒,忏悔室的簾子被掀開,光芒直刺而入;莫爾利斯塔向前一步踏出,刀光一閃。

站在忏悔室外面的有兩個人,一只手拉開忏悔室的簾子的那個男人手裏拿着一把手槍,莫爾利斯塔一只手扭住了他的手腕——對方條件反射地想要扣下扳機,但是已經晚了,莫爾利斯塔手上一用力,只聽到骨頭斷裂的咔嚓一聲,手槍從他痙攣的手指之間落了下來,啪地掉在地上——在對方發出一聲吃痛的哼聲的同時,一刀捅進了他的下巴。

與此同時,加蘭從他身側敏捷地竄了出去,很難想象她是怎麽靈巧地從那扇狹窄的門裏穿過的。站在那個男人身後的另一個打手幾乎被自己的同伴擋住了全部視線,在加蘭忽然出現在他的視野裏的時候完全猝不及防。

加蘭壓低身子沿着光潔的地面猛然滑出來,一只手撐地,腿重重地掃向對方的腳踝,把他咣的一聲撂倒在地上。她從腰間的刀鞘中拔出一把刀,冷光一晃而過,她把刀刃捅進了那個人的胸膛。

對方的身體不斷地抽搐,加蘭壓制着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無謂的掙紮。同時,莫爾利斯塔正小心地把他的對手放倒,那個人傷口處噴湧而出的鮮血沒有一滴落在地面上,全都流在了他衣服的前襟上面。

加蘭和他簡單地對視了一眼,他們兩個默契地一前一後把兩具屍體拖到了忏悔室的第二個隔間,塞在了裏面。簾子一旦落下,把裏面的屍體嚴嚴實實地遮住,全程安靜得令人料不到這裏死過兩個人。

這些動作是如此的輕松、不假思索、順理成章:令人回想起他們還在軍隊裏共事的那些日子,陸軍的那支特種突擊隊參加過去往黎巴嫩的維和任務——富有諷刺意味地,客納罕,流蜜與奶之地——那是在這個勉強算是和平的時代唯一可以令人真正接觸到戰争的地方。

而威廉則不得不承認,自己并不是真的了解那樣的莫爾利斯塔。

此時此刻他的哥哥直起身來,他的指尖上有一抹豔紅的鮮血,除此之外他整個人看上去簡直非常……愉快,難以想象他剛才做了什麽事情。他轉過頭來看見他弟弟站在幾步之外看着他,皺着眉頭,臉上的表情難以用語言形容,但是他卻只是笑了笑,沒有試圖掩蓋聲音裏面的那種關懷:“吓到了?”

威廉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他皺着眉頭剛想要說什麽,他們就聽見了別的聲音。

加蘭看見莫爾利斯塔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麽,很可能是“操,怎麽還沒完沒了了”,但是他們這個時候沒別的選擇,畢竟等于他們一進教堂就被堵死在了這個小禮拜堂裏面;無論如何,這個時候把那兩具屍體妥帖地藏起來的優越性就顯現出來了。

他們只能再一次藏身回剛才的忏悔室隔間裏,現在與剛才唯一的不同是隔壁多了兩具屍體,這可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體驗。他們能聞到微弱的血腥味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緩慢發酵。與此同時,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然後,他們聽見了那個聲音。

“主教大人,”那個人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地方對您意義重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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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伊萊賈·霍夫曼的聲音。

拉米雷斯其實不是特別确定霍夫曼想要幹什麽。

他們一起繞到了聖壇背後,另外幾個霍夫曼的手下遠遠綴在後面。拉米雷斯熟悉這座教堂——太過熟悉了,他能看見不少座堂聖職團的同僚都站在教堂的中廳裏面,被槍指着,驚恐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最後他們來到了教堂的後方盡頭:那裏有個專供神職人員祈禱的小聖母堂,聖母像低垂着冰冷的石頭面孔,在她身後,白冷之星緩緩升起,陽光從教堂穹頂之下的圓窗裏傾斜而入。不久之前——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拉米雷斯就跪在這裏,擡頭的時候看見莫德·加蘭,月光落在她的黑發和鮮豔的紅唇之上。

“主教大人,”霍夫曼慢悠悠地說道,那些鐵鏈的叮當聲似乎令他感到愉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地方對您意義重大吧。”

确實如此。

( 月亮越過那顆白冷之星,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奇怪的光斑,她的嘴唇看上去如同絲綢一般光潔——)

霍夫曼富有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

“三年之前,霍克斯頓的四位總主教和十位主教在這個小禮拜堂目睹了所謂的聖母奇跡……這個奇跡的核心是有關于您的,當然。您當初是菲爾格蘭特那位體弱多病的總主教的助理主教,當時其他國內的神職人員對您這麽年輕就被梵蒂岡委派這一職務有頗多非議,那個聖跡顯現之後就再也沒人說什麽了。”霍夫曼的語氣很平靜,他的目光以一種純然欣賞的姿态落在禮拜堂盡頭的聖母像上,雖然在他的計劃裏他正要把這東西毀于一旦,“……我用這種語氣談論您,您會不會感到冒犯?”

拉米雷斯當然不可能回答他。

但是當然,梵蒂岡內部确實有這樣一種論調:希利亞德·拉米雷斯能年紀輕輕就成為樞機主教得益于在他身上彰顯的兩次神跡,而有些陰謀論者願意相信,這些神跡只不過是精心策劃的陰謀。雖然即便沒有官方宣布,當時本篤十六肯定也曾經派遣值得他信任的神父到霍克斯頓調查這些神跡,最後顯然也沒能找出事情是出于人為的證據。

但這并不是說拉米雷斯就不用遭受非議,實際上他自己很清楚,他這些年已經遭受了太多非議了——天主教确乎是一種宗教,但當事情關乎一座“城國”的時候,政治的比重就會多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神父确實是單純的神職人員,但是為梵蒂岡城國各部門服務的總主教和樞機主教們歸根結底依然必須是政治家。

他猜測霍夫曼确實知道,他并不是因為神跡坐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不是因為學識坐到這個位置的,更不是因為虔誠坐到這個位置的。霍夫曼應當知道,一個人能成為樞機主教除了他的品行與貢獻之外,要涉及到梵蒂岡內部諸多錯綜複雜的鬥争與博弈,因為每個樞機主教都意味着教皇選舉時的一票,梵蒂岡山上有個萬衆矚目的寶座。

在這場鬥争中,必然有某個連拉米雷斯也不知曉的派系勝出了——他尚未涉足那樣的圈子,他對此是否感興趣都可以撇開不論,因為對那些人來說,他确實是過于年輕了——于是希利亞德·拉米雷斯可以成為紅衣主教,在聖伯多祿大教堂的秘密會議裏占有一票的權利。

這是個吉祥物,是個道具,是個可以寄托信衆鐘愛的目光的精致人偶,作為現代社會不可思議的古典的信德和奇跡的體現,作為這世界上确實有神的象征。

“奇跡,”霍夫曼慢悠悠地說,聲音聽上去相當的愉快,“您看,奇跡可以把人托上一個如此之高的位置,奇跡可以令人……聖潔。我是多麽熱愛這種聖潔啊,這不禁讓我想,您擁有的東西,我可以讓保羅擁有嗎?”

他們已經走到了聖母像前,雕塑後面屹立着巨大的不祥的陰影,那後面就是通完地下墓穴的暗道,裏面埋葬着三十年戰争之後紹恩堡王朝所有的國王和女王,還是說,這棟建築物的內部結構安排和南菲爾格蘭特大教堂一模一樣。

霍夫曼看了拉米雷斯一眼,那雙綠眼睛裏面盛着的是一種如此銳利的神情,可惜,美麗的東西都從不長久。

“我當然沒辦法讓神降臨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出末日的預言,人總得承認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是與之相似的其他事,我們或許可以再努力一把。”霍夫曼的聲音低沉而柔和,“畢竟,應驗預言和治愈追随着耶稣前往耶路撒冷的麻風病人都是一種神跡,當一條路走不通的時候我們就要尋求另一種。但是當然了,在那之前——”

他的一只手按上了拉米雷斯的肩膀,另一只手猛然抽出了槍套中的槍,向着某一方向開了一槍——

那顆子彈穿越了忏悔室的深色簾布,發出了擊穿肉體的悶響。

威廉無法描述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是一聲槍響。

真的、沒有消音器的槍響和電影裏那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不同,和新聞裏模糊的畫面不同;硝煙有一股奇怪的、清新的苦味,子彈出膛的炸響清晰的如同就回蕩在耳邊。加蘭低聲罵了一句什麽,與此同時,莫爾利斯塔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猛然往邊上一推。

他的後背重重地撞在了忏悔室的牆壁上,木質的壁板發出了一聲重重的聲響。莫爾利斯塔的手指抓着他的肩膀,他險些摔倒,下巴磕上了對方的胸膛;自莫爾利斯塔的青春期過後他們就沒離的那麽近過,當初某個叛逆的小子覺得自己已經不是整天在莊園裏陪着弟弟玩的小屁孩了,這簡直就好像威廉又回到了六歲一樣。

下一秒,他感覺到莫爾利斯塔的身軀一震。

好像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在這一刻感覺到了真切的恐慌,就好像心髒被什麽看不見的巨手攥緊了,令他的聲音都變了調。他說:“莫——”

他發出了這個名字的頭一個音節,與此同時他的哥哥松開了他,而加蘭已經沖出去了。

——拉米雷斯看見了莫德·加蘭。

最開始是忽然響起的槍聲,當時霍夫曼尚且握着手裏的那把槍,然後對面就忽然射來了子彈:這一切發生得有點太快了,饒是對這件事理應有準備的霍夫曼也躲得有點狼狽不堪。兩枚子彈擦着他的耳邊飛了過去,不到一秒之後嵌進了大教堂雕琢着巴洛克式的美麗花紋的壁板。

霍夫曼在光潔的地面上翻滾一周,他穩住身體,只覺得耳廓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手鮮血。

霍夫曼啧了一聲,輕飄飄地說:“真記仇。”

同一秒,有個人從那個忏悔室裏蹿了出來,擡手幹脆利落地打掉了他手裏的槍。危險沉重的金屬武器落在地面上,撞出一聲脆響,與此同時拉米雷斯看見了莫德·加蘭。

他看見他的小姑娘把黑發束在腦後,皮膚是一種不透血色的白;她看上去并不好,可依然活着。

一秒鐘之內他們就已經翻滾在地板上面,這并不是一場十分優雅的打鬥,因為顯然加蘭的體力即将耗盡。拉米雷斯無法描摹自己的心中所想,他甚至沒辦法确定自己的心髒是否依然在跳動,他聽到霍夫曼一拳打上他的小女孩的腹部的時候她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當時他想,上帝啊她的肋骨之前就斷了。這個認知讓他想要閉上眼睛,但是不知道為何他最後并沒有那麽做。

拉米雷斯意識到自己确實知道這是一場無謂的掙紮,霍夫曼胸有成竹的樣子只會讓這種掙紮顯得格外漫長而絕望。禮拜堂的另一端起了點別樣的騷動,霍夫曼的那些手下已然抵達戰場,如果拉米雷斯看的話會發現是那位不讨人喜歡的奧勒留公爵和霍夫曼的手下發生了沖突,但是他完全沒有再看。這個世界緊縮成了這樣一點:莫德·加蘭的眼睛是一種這樣銳利的灰色。

此時此刻加蘭已經把霍夫曼掀翻在了地面上,她的爆發是驚人而可怕的,這位安全局的特工跨騎在霍夫曼腰上,纏滿繃帶的那只手卡着對方的喉嚨,如果她的手指沒斷掉,這個姿勢就足以單手擰斷對方的脖子或者壓着對方的頸動脈直到對方休克,但是現在只是那些潔白的繃帶下面在瘋狂出血,以一種吓人的速度把整塊布料浸透。她的另一種手握着一把刀,刀尖懸在霍夫曼眉心正上方,霍夫曼的一只手則抓着她的手腕,那只手在瘋狂的顫抖。

與此同時,一把槍冷冰冰地抵上了拉米雷斯的額頭。

一個霍夫曼的手下就站在拉米雷斯的身後。

他絕望地看見加蘭的動作頓住了。

伊萊賈·霍夫曼發出了一聲輕飄飄的笑,他幾乎是很誠懇地說:“如果你的第一槍就擊中目标的話,你可能确實是有機會的,但是說真的……你現在連槍都抓不穩了吧?”

加蘭定定地看着他,然後铛的一聲扔掉了那把刀。匕首就重重地砸在了霍夫曼的耳邊,被槍指着的拉米雷斯(她的弱點,他又一次絕望地意識到)只能看着霍夫曼猛然翻身而起,把加蘭掀倒在地上。

霍夫曼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她的後腦在地面上撞出了令人膽戰心驚的一響。等霍夫曼起來之後拉米雷斯才注意到他的一邊肩膀脫臼了,鮮血順着受傷的耳朵蜿蜒而下,浸透了潔白的西裝領口。

在霍夫曼慢慢地站起來的同時,他的兩個手下一瘸一拐地把奧勒留公爵拖了過來。莫爾利斯塔的肩膀上有個槍傷,鮮血正從傷口中瘋狂地往外湧,浸透了他身上的襯衫。在他們的身後,剛才那場拉米雷斯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打鬥發生的地點,不知道為什麽滿地都是被蹭開的血跡,地面上躺着兩個死人。

“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您,尊貴的公爵大人。”霍夫曼這樣說道,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咔擦一聲把脫臼的肩膀複位回原狀,除了眉頭皺了皺之外完全沒有顯示出過多的痛苦。那兩個手下把莫爾利斯塔扔在了他的腳下,莫爾利斯塔用手撐在地面上,把重心壓在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上面。他的頭發本來束在腦後,現在有一縷散在了額前,燦爛的金色發尾上浸着鮮明的血跡。

“既然你都有招待拉米雷斯樞機的規格,那麽見到我也不至于手足無措吧。”莫爾利斯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這個時候他們身後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顯然是威廉還是被人發現了,他走過來的時候是被槍指着的,這可能是他沒有沖過去檢查莫爾利斯塔的受傷狀況的唯一原因。

霍夫曼轉向他,微笑着開口,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怪異的親昵:“啊,威廉。”

威廉皺起眉頭來,不引人注目地後退了一點點。

“我不經常威脅人,霍夫曼先生。”莫爾利斯塔清了清嗓子,“但是我建議我不要這樣叫他的名字,要不然你會死的很慘的。”

霍夫曼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然後他就這樣快步走上前去,一腳踢在了莫爾利斯塔的腹部上。對方重重地倒在地上,從喉嚨間撕扯出一聲悶哼,霍夫曼冷酷無情地俯視着他,那個笑容仿佛就在這個人的嘴角生根了,令人感覺俯瞰着他的是一張惡魔的臉。

他擡腳踩上了莫爾利斯塔肩膀上的槍傷,惡意的用鞋尖碾了碾,他們都聽見鮮血從傷口和布料之間被擠出來的聲音。那位公爵的手指痙攣地抓過地板,威廉失聲叫道:“莫爾!”

然後,霍夫曼把腳收了回去,慢悠悠地在地面上擦幹淨了鞋底的血跡,如同剛才這個過程的某個部分令他感覺到了莫大的滿足。

終于,威廉顧不上背後用槍指着他的暴徒,沖過去跪在了莫爾利斯塔的身邊;與此同時加蘭艱難地用手肘撐起了身體,用低得像是氣音一樣的聲音說道:“真狼狽啊,莫爾利斯塔。”

“……你到底是有什麽臉嘲笑我的。”莫爾利斯塔輕輕地啧了一聲,可惜并沒能輕松地掩飾掉聲音中的痛苦。

“好了,好了,”霍夫曼搖搖頭,轉向了拉米雷斯,“在我的計劃後半部分,有專門留給親愛的威廉的時間……但是現在,您還是先跟我走吧,主教大人。”

他頓了頓,臉上的微笑更加明晰了。

“看看您親愛的莫德一眼……最後一眼,故事就要結束了。”他輕柔地說。“就如您所知,基督死在了加爾瓦略山。”

弗羅拉的聖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地下墓室裏,埋葬了自三十年戰争之後這個王朝的所有主要王室成員。直到1849年革命結束、君主立憲制度建立之後,這個習慣依然延續下來。

所以,走下長長的、濕滑的臺階之後,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排一排的棺椁。其中大部分都是精致的石棺,上面雕刻着已死的君王的塑像,裝飾着華麗的金飾。

這個地下墓室裏凝滞着一種詭異的靜默,就好像時間也在這裏靜止了,拉米雷斯的心髒急促而響亮的跳動着。他仍然不知道霍夫曼到底想要幹什麽,但是他的心思已經不落在此處了,他不得不承認,在這時刻他想着加蘭。莫德,莫德,他們把她帶到前面的教堂中廳去了,那裏有很多普通信衆、神職人員和那些安全局的探員,他們難道想要當着那些人的面殺了她嗎?

拉米雷斯心神不寧,而他們在一具棺椁之前停下了。

這具棺椁看上去年代相當久遠,雖然上面也有精致的雕塑,但是和其他棺椁比起來略有粗糙。而且這具棺椁并非大理石制作的,而是木質的,雖然木材相當好、看上去十分厚重,但是重量應該也更輕一些。

霍夫曼注視着眼前這片黑暗,聲音平緩地說道:“這是奧古斯特二世的棺椁。您知道,他就是打敗了三十年戰争、恥辱地帶領着王室成員在丹麥士兵的追擊下一路從菲爾格蘭特跑到了弗羅拉的那位君主。歷史記載中這位君王體弱多病,在遷都的兩年之後就去世了,只在世界上活了三十三歲。”

确實如此,當時遷都之後的霍克斯頓王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狽之中,以至于在國王去世的時候甚至沒有財力為國王準備符合制度的大理石棺椁,使這位年輕的國王只能在木制的棺材中下葬。

霍夫曼揮了一下手,他的兩個手下走過去,在撬棍的幫助下費力地移開了那木制棺椁的蓋子。

拉米雷斯出聲道:“你——”

雕飾着繁重的花紋的棺蓋被掀開,被暫時挪到了一遍,激起一層茫茫的灰塵。

“您看,除了從墓穴中複活的那位之外,所有人的結局都不過如此,并沒有什麽區別。”霍夫曼說,那棺材的底部躺着與整個棺材的形制比起來伶仃的可憐的遺骨,無數貴重的首飾和華麗的布料在三百餘年的蹉跎歲月之後灰撲撲地躺在早已腐朽的絲綢襯裏底部。

然後,霍夫曼突兀地說:“我似乎從沒對您說過,我要怎麽成就保羅。”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

“首先,我會摧毀他們信任的偶像。我會向信衆們證實,他們所愛戴的實際上皆為平凡,沒有誰真的被神格外地關照,除聖子之外,沒人能從墓穴中複活。”

(基督死在了加爾瓦略山)

——拉米雷斯猛然轉向霍夫曼。

幾乎是同時他被對方扣住了肩膀猛推一把,拉米雷斯踉跄了兩步,腿重重地撞上了棺材的邊緣,整個人摔進那具正在逐漸腐朽的棺木裏面,倒在了那堆身份尊貴的枯骨之上。他能感覺到有些細小的骨頭在他的重壓之下紛紛碎裂,三百年是一段太長的時間了。

霍夫曼一腳踩進棺材裏,用膝蓋壓在他的腹部,鎮壓了那些無用的掙紮。他的面孔看上去幾乎是和善的,但是手上的動作卻不是——他解開了拉米雷斯手上的鐐铐,把長長的鐵鏈從項圈上松開,抽出來、扔出去,金屬物落在地上的脆響在這空蕩蕩的墓室裏面不斷地回蕩。

然後他拉起了拉米雷斯的一只手,湊到唇邊親吻了一下。

“你是伯多祿,在這磐石上,”他喃喃地說道,聲音喜悅,“……我要建立我的教會。”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很快,霍夫曼抓着拉米雷斯的手腕把他的那只手按在了棺材的底板上,就按在拉米雷斯耳邊的位置,然後伸手抽出了腰間的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刀刃細長——

那是輕而利落的一聲響。

拉米雷斯眼前一黑,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是發出了一聲哀嗚。他沒法克制整個人劇烈的顫抖,可他的那只手被迫在棺材的底板上張開,薄而銳利的刀刃釘穿了他的手掌,深深地沒入了木板之中。那太疼了,沒法用語言形容,他感覺到有淚水沿着眼角滑下,但那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

霍夫曼攏住了他的另一邊手腕,向上拉,如剛才那樣按在那腐朽的平面上,然後向一邊伸出手去,他的一個下屬就立刻把一把刀遞到了他的手裏。

別——

又是那樣一響,鮮血流淌出來。

拉米雷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而霍夫曼俯視着他,目光頗像是打量着一件藝術品。然後他憐憫地垂下頭去親吻了那不斷顫抖的嘴唇,在那上面嘗到了汗水的鹹味。

“很抱歉,主教大人,您知道有位先哲說過,‘美是難的’。”霍夫曼平靜地引述道,“要達到完美的結局,之前就要付出鮮血和苦難……我不能給您一個十字架,但是現在,您擁有一個聖痕了。”

他說着,又拿出一樣東西:像是個金屬制成的口塞,他掐着拉米雷斯的下巴把那東西推進他的嘴裏,确保他不會發出聲音,又小心翼翼地調整皮帶,讓它們結實地固定在他的腦後,動作溫柔得如同對待情人。

雖然這個時候拉米雷斯的血正在一點一點浸透他身下那些陳年的布料,這全是拜他所賜。

然後他站了起來,迤迤然跨出棺材,弗羅拉的紅衣主教躺在那裏,身穿這象征着流血犧牲的紅色祭披,兩只手被迫舉到與耳同高,冷冰冰的匕首貫穿了他的掌心,就如同石臺上即将獻為燔祭的羔羊。

“如我所說,到了故事結尾的時刻了,雖然就長度而論,情節只要有條不紊,則越長越美,但一切都終有盡頭。”霍夫曼慢慢地說道,“所以事情最終會這樣終結:要麽等炸彈爆炸,我将證明您的神跡其實并不存在;要麽讓神帶您出墓穴,讓傷口痊愈,站在您的信徒面前。”

伊萊賈·霍夫曼笑了一下,伸手從棺材地下撈出那條安靜地躺在那裏的玫瑰念珠——那是他把拉米雷斯推進去的時候掉在那裏的——然後又揮了揮手。

拉米雷斯躺在棺材底部,在無邊的劇痛中聽見沉重的悶響,木料摩擦的聲音,然後厚重的棺蓋又蓋了上去,遮蔽光線如同拱垂的天幕。

重重的锵的一聲,棺蓋嚴絲合縫地蓋上了。

弗羅拉大主教躺在奧古斯特二世國王的枯骨之上,黑暗在他眼前降臨就如同幕簾下垂。

注:

①“美是難的。”

——柏拉圖,《大希庇阿斯篇》。

②聖痕:某種傳說中會展現在有些基督徒身上的異象,一般與耶稣受難的情況一樣,例如掌心會大量無緣故地流血。

③“就長度而論,情節只要有條不紊,則越長越美。”

——亞裏士多德,《詩學》,這段是對悲劇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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