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馬頭朝向永恒
[靈魂如同一葉小舟,被遺棄在浩瀚無際的欲望之海上,憂慮或無知的不毛之地上,知識的海市蜃樓中或無理性的世界中。這葉小舟完全聽憑瘋癫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抛下一只堅實的錨——信仰,或者揚起它精神的風帆,讓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
自從加蘭住進大主教的家之後,拉米雷斯對每天早晨醒來的場景或多或少有了一些設想。
那是一些他早些時候絕對不會去想的東西,有些人會指出那其實就是“家”和“房子”這兩個詞的本質區別,另一些人則用“溫馨”這個詞去描述那些幻想,總而言之——
在某些早晨他會被某種癢癢的觸感弄醒,然後發現弄醒他的罪魁禍首是一縷頭發。在此之前,他從沒想到加蘭的頭發真的有那麽長,它們往往哪裏都是,其中幾縷甚至以一種迂回曲折的姿态鑽進他的領口裏面,真不知道是怎麽進去的——在這樣的早晨,陽光如同某種懸浮的、半透明的凝膠一樣灌進室內的時刻,弄醒他的那幾根頭發會不知道為什麽會搭在他的臉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起伏騷動着他嘴唇周圍的皮膚,帶來些輕微的癢意。
而在其他不那麽友好的時刻,他将會從噩夢中驚醒,顯然因為每個夜晚夢境裏都充斥着鮮血和惡意的、窺探的目光。然後那女孩的手指輕輕地拂過他汗濕的額頭,胸腔之間震動着低沉輕柔的安慰的音節,但其實幾個月之前還有斷骨刺穿過那些血肉,皮膚上縫針的痕跡還沒有褪去。
不過今天,拉米雷斯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沒有人,被褥之間溫暖的溫度已經消散了,顯然加蘭已經起床了很久。
最開始拉米雷斯以為是自己起晚了,但是卧室裏還是漆黑一片,床頭的鬧鐘顯示現在才六點二十出頭,而到了這個季節七點鐘以後才會天亮。拉米雷斯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他前一天晚上睡得意外地不錯——空氣中也沒有什麽東西不幸又被燒焦了的氣味,這說明加蘭沒有試圖做飯。
(霍夫曼的那個事件過後,安全局出于各種考慮暫時取消了他家的家政服務,加蘭搬進來以後就開始自己做飯了,她第一次下廚房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弄響了火警,拉米雷斯還不得不去向趕來的消防員解釋前因後果)
在更早之前,拉米雷斯自己也肯定沒法想象自己在醒來發現床上空無一人的時刻會感覺到有點心慌……但如果一個恐怖分子能偷偷帶人潛入你家來綁架你,你其實是完全有理由在孤身一人的時候心慌的。更不要說加蘭,雖然加蘭搬進來以後科爾森以各種名義升級了他家的安保系統,但是他眼前還時常浮現起聖若翰洗者大教堂那天潑濺的血色。
莫德·加蘭當然不是個小女孩了,甚至從某種意義上她都不是個普通“女孩”,安全局有一票在訓練中被揍腫了的外勤特工可以證實這一點,按理說大主教不應該為對方失蹤了那麽一兩秒鐘而感覺心驚。
最後拉米雷斯向自己心裏某些小小的聲音妥協,他順利在地下室找到了加蘭:如我們所知,他的家地段相當不錯,而且十分寬敞,是亞瑟·克萊普在不黑掉自動取款機的情況下一輩子也買不起的漂漂亮亮的兩層公寓,另外附帶一個所有鬼片裏都會出現的那種地下室。
意即長長的、向下的臺階和不是非常明亮的燈光,堆着一大堆落灰的紙箱的深色地面。拉米雷斯單方面證實那堆紙箱裏裝的都是他到弗羅拉市任職紅衣主教之後帶來的一些陳年雜物,裏面絕不包含什麽可以毀滅世界的尤曼吉游戲棋。
其實在加蘭搬來之後的某一天拉米雷斯才意外發現:加蘭早在不知道幾年之前就已經把這個他自從把雜物第一次搬進去之後就再也沒下去過一次的地下室占領了。現在這個地下室裏除了堆放搬家以後就沒拆開過的紙箱之外,還充滿了印着小熊和洋娃娃轉圈圈跳舞的毛絨毯子、小山一樣的布娃娃……總之就是以前會莫名出現在他家沙發上然後又謎之消失的那些東西。
……還有分門別類安置在牆上的槍托上的自動步槍、半自動手槍、一堆軍刀和匕首、一把一看就特別貴的狙擊槍,以及被加蘭靠在牆邊的一個疑似RPG火箭筒的東西,整個場面看上去活像加蘭要向萬惡的統治者發起戰争。
然後拉米雷斯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可能在這兩年之內的有些夜晚,這個小姑娘會無聲無息地睡在他的地下室。
一般人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可能會連寒毛都豎起來,就好像那種“有人住在你天花板吊頂裏”的都市傳說一樣。但是拉米雷斯看着加蘭那張臉完全升不起半分類似的心思,也就好像現在這一刻一樣——從卧室裏神秘失蹤的加蘭果然在地下室裏,地下室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了一個單杠,而加蘭這個時候正背對着他吊在單杠上做引體向上。
……單手做引體向上。
拉米雷斯幾乎在這種時刻感覺到有些好笑了,這真的是只有加蘭這種人才能搞出來的午夜魔法。
加蘭的頭發簡單地紮了個馬尾,身上穿着既沒有裝飾也沒有品味的黑色長袖長褲,光着腳。拉米雷斯能看見她肩背上的肌肉随着她的動作流暢的起伏:她身上的肌肉不算那種很誇張的類型,線條優雅流暢,蘊含着可怕的爆發力;她背後沿着脊柱向下的那一條布料已經被汗水浸透了,緊緊地貼在腰背上。
——拉米雷斯感覺到自己的喉嚨有點發幹,然後覺得在這種時刻會有這種感覺的自己才是個變态。
加蘭顯然早就聽見他過來的聲音了,因此全無驚訝,她開口的時候聲音聽上去甚至喘也不喘:“早啊,蜜糖。”
“……”
拉米雷斯簡直有點懷疑加蘭這幾年被奧勒留公爵帶壞了,五年前她可絕不是個張嘴蜜糖閉嘴寶貝的人。與此同時加蘭松開手,輕巧地讓自己落在地上。
她腳腕的皮膚在昏暗中白得晃眼,像是奧斯卡·王爾德那種唯美主義作家喜歡在文章中長篇累牍地形容的類型,在那一瞬間拉米雷斯模模糊糊地、帶着一絲古怪的罪惡感想着。
“莫德,你們局裏的人應該跟你說過複健訓練也不要過度吧,你的骨頭還沒完全恢複呢。”拉米雷斯頗不贊同地說:因為加蘭剛才抓着單杠的那只手上面布滿了猙獰的傷疤,幾個月前她才幾乎弄斷了那只手上的每一根骨頭。
“沒關系的,這才哪到哪,這才沒過二十個呢。”加蘭輕松地聳聳肩,雖然她這種很有問題的發言顯然足以讓走在大馬路上的所有男人集體哭泣,“您怎麽起這麽早?”
“因為——”因為醒了以後發現你不在。
拉米雷斯堪堪剎住了車,他知道這話說出來加蘭就會甜膩膩地過去親他,要麽就在他耳邊說幾句不甚得體的話,反正就是以讓他臉紅為樂。他在自己的臉真的紅起來之前轉移了話題:“你呢?”
加蘭不笑了,她看向拉米雷斯:“因為我同事給我打電話,是關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我為了不吵醒你就出去接電話了,結果接完就睡不着了……總之,他情況不是很好,情緒非常低落,不肯好好吃飯,什麽什麽的。”
拉米雷斯回想了一下他第一次見到多米尼克的時候的狀态,實在算不上什麽友好的回憶。他皺了皺眉頭,苦澀地說:“實際上我并不意外。”
加蘭走近了一步,她的皮膚上蒸騰着運動後的熱氣,仿佛非常溫暖。實際上他們兩個的肌膚并未相貼,但是那種暖意依然隔着有限的距離不斷渡過來;加蘭踮起腳尖來,她的嘴唇只是隔着一層帶着塵埃氣息的空氣微微地擦過他的唇角。
“嘿,別露出這麽擔心的表情來。”她用那種溫和的、哄勸一樣的語調說道,然後她利落地後退一步,那種之前包圍着拉米雷斯的涼意好像就又回來了。
“你有什麽辦法嗎?”拉米雷斯問道。
“沒什麽特別的思路,你知道他算是我們的心理醫生都沒有解決的遺留問題,而那些醫生的水平足以讓任何剛下戰場的老兵對着他們痛哭流涕。”加蘭優雅地轉身,抄起放在一摞紙箱頂端的什麽東西,啪的一下扔給拉米雷斯,“但是總之,讓他一個人這麽孤零零地住在舊房子裏其實也不是什麽好事,一般我們要找個對他知根知底的朋友陪他。”
拉米雷斯一頭霧水地接過加蘭扔來的東西:是個相框,裏面鑲着一頁好像是從日歷上撕下來的銅版紙,那是……噢天哪——
“莫德!”拉米雷斯感覺自己的臉騰的一下紅了,那張日歷上面印着四五個坦然地全裸的年輕人,他們的半身的沉浸在富有藝術氛圍的、對比強烈的打光造成的陰影之下,沒露出什麽私密部位,只是阿波羅一般漂亮的肌肉線條沉浸在一片朦胧的晨光之中。
這些微笑着直視着鏡頭,身後隐隐約約可以看出是一條風格古老的街道。
如果有有幸去過參觀過英國著名的大學城的那些人,就會發現那張照片的背景是劍橋大學相當受游人鐘愛的那條三一巷。
“随便舉個例子哈,”加蘭笑眯眯地說,好像有意無意地無視了拉米雷斯的窘迫,“比如說您上大學的時候顯然是拍過裸體日歷之類的東西,而我并不知道這事,這就算不上知根知底。”
“……那是慈善!”拉米雷斯沉默了好幾秒才艱難地說道,他知道自己的臉已經紅得發燙了,“活動的發起人最後把這筆錢捐給了慈善機構——話說你是從那裏找到這本日歷的——?”
加蘭歡樂地聳聳肩膀:“某個箱子裏吧,那裏頭還有您穿着白袍捧着蠟燭在童聲唱詩班裏的照片呢。”
她聲音裏的某個部分暗示拉米雷斯,這句話應該以“我全都鑲在鏡框裏啦”結尾,或許就算是對于普通戀人來說這都有些冒犯了,但是顯然他們兩個現在的關系已經沒法拿“普通”這兩個字形容,所以拉米雷斯只是感覺到了不好意思。
(就好像在家裏拿按摩棒自慰但是不小心被提前回家的妻子撞上的倒黴丈夫——如果莫爾利斯塔有幸知道這個故事的話,就會這樣一針見血地評價,反正他已經參與這兩個人的感情生活參與得夠多的了)
所以這就是悲慘的事實:加蘭入侵了他的地下室,在他的地下室裏一批好幾年沒有打開的裝雜物的紙箱中翻出了一本日歷,那日歷來自于一場他在劍橋上大學的時候被自己俱樂部的朋友忽悠參加的慈善活動,顯然當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瘋狂的年輕人認為把自己的裸照印成照片出售,然後用收入救助小企鵝小海豹什麽的是個好主意。
然後加蘭就把有他的那一頁撕了下來,鄭重其事地鑲進了相框裏。
而他完全沒有感覺到反感……或許他們兩個才更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不用這麽不好意思,您那個時候看上去就已經很帥啦,人魚線真是漂亮。”加蘭笑眯眯地說,這輕松的語氣并沒有安慰到拉米雷斯,就算是這是加蘭的“我是只是個甜蜜蜜的無辜小女孩”語氣也是如此。“這張照片拍的不錯,不過您身邊那個一看就是您的朋友的帥哥是誰呀?”
拉米雷斯沒法壓抑臉上的熱度,但是顯然腦子還在轉,他雖然沒仔細看那張照片,但是很快回想起了那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真的,那也算是挺難往的:“那是德特裏希·凱塞林,他是我在馬術俱樂部的朋友,就是他把我拖去參加這個活動的。”
這是一種輕巧的措辭方式,正确的說法是“那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所以就算是他現在懸在惱羞成怒的邊緣,眼底也有淡淡的笑意一掠而過。
“我聽過他的名字,”加蘭模棱兩可地說道,她眼裏幾乎有愉快地光芒實質性地閃爍了一下,“總之就是,如果多米尼克也有這種能一起拍裸照的好朋友,我們就可以省心多了。”
拉米雷斯不知道這個事情還能不能繞過去了,加蘭确實以看他面紅耳赤為樂:“莫德!”
“好啦好啦,”加蘭安撫一樣地說,她又湊過去,把那個相框從拉米雷斯手裏不容拒絕地抽走了,就好像他真的會去搶一樣,“您最後到底有沒有從關于多米尼克的陰郁思考上被轉移注意力呀?我為了哄您都祭出您的裸照了。”
拉米雷斯一時間啞口無言,甚至感覺有點好笑,也就是在這檔口,加蘭又一次湊過來,輕輕地從他嘴角偷了個吻,發出可愛的啾的一聲。
他強迫自己的思緒從青年時代的黑歷史上繞開,努力試圖把話題引回正題:“……據我所知多米尼克确實沒什麽朋友,也沒有親人在這個城市。”
“這就是問題所在,”加蘭聳聳肩膀,她注視着對方,嘴角帶笑,眼神溫柔,“盡管我估計沒什麽用,但是您要不要去醫院看他?”
在那次争吵——又一次争吵,埃弗拉德腦海裏有個惡魔般的聲音尖銳地指出,反正他們的每一次交流都以争吵告終——之後,伊曼紐爾·弗格爾從這間房子裏消失了。
埃弗拉德的一部分理智殘酷地告訴他,那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終于放棄了。他會發現自己的努力毫無意義,最終他會離開這個地方,回歸正常的生活,就如同之前運河裏的那次航行一般只不過是扭曲的夢魇。
但是另一部分,在之後的幾天裏,當埃弗拉德意識到對方真的沒有回來的時候,他心中的負罪感加重了,顯然,事情會到現在這一步都是他的錯。
……他明明知道對方的一番好意的。
到了星期三,他百無聊賴地坐在起居室裏讀一本書。現在他不會因為這裏有人而不得不被趕去書房了,但是他手裏的那本書也多半沒有讀進去;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公寓的大門被重重地打開,就像是一個手裏抱着一大堆東西的人用腳踢開門的時候會發出的那種聲音。
然後門口傳來了一連串的狗叫。
緊接着埃弗拉德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十幾秒之後他就看見那個年輕人抱着滿懷的東西經過了起居室門口的那條走廊,往廚房的方向走去。對方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鼻尖凍得稍微有點發紅。他路過門口的時候并不吝啬于施舍給埃弗拉德一個眼神——那是一雙玻璃珠一樣透徹的藍色眼睛——他的聲音甚至是愉快的,他說:“神父!”
“弗格爾先生……”埃弗拉德聽見自己這麽回答,流暢得好像是上好發條的機器。
“請叫我伊曼紐爾,拜托了,因為我猜如果我讓您叫我‘曼尼’您也多半會拒絕,退而求其次吧。”年輕人利落地說,聽聲音确實一點沒有生氣。
埃弗拉德感覺自己麻木的、渾渾噩噩地起身了,就好像身處一種荒誕的夢境中。他走出起居室的時候,能看見伊曼紐爾正麻利地把自己買的食物碼進冰箱裏。那個冰箱充滿蔬菜的時候還勉強算是有生活氣息,雖然大部分時間裏面只有埃弗拉德填充的速食,就是勉強可以令人不會死掉、但是也絕對沒法讓人好好活着的那種。
埃弗拉德很想問這兩天你去哪了——這個問題他問不出口,而克普托這個時候歡快地撲到他腳下開始啪啪啪地搖尾巴,令他不得不蹲下去摸那只狗狗,以此假裝自己并沒有什麽話想要問。
而謝天謝地,可能是為了打破這種尴尬的氣氛,伊曼紐爾自己主動開口了。
“有一個我的老顧客聯系我,想讓我幫他們準備他女兒婚禮上的甜點,”伊曼紐爾自發地開始解釋,“雖然我的餐廳這個時候已經歇業了,但是我們真的很熟所以沒法拒絕他……很抱歉我走之前忘了給您留紙條,我之前一直都是自己住的,實在是沒養成這個習慣。”
埃弗拉德不知道說什麽好,對方這種全然不記仇的态度令他更加尴尬了,他停頓了一兩秒,然後沒話找話似的從伊曼紐爾說出來的那個句子裏挑了個詞:“……甜點?”
“對,甜點。有的人說我做甜點比做主菜更好吃一點,而且我最近在寫的那本新書也是關于甜點的。”年輕人向着冰箱揚了一下下巴,說實在,他的笑容有點令人眩暈。
也就是在這一刻,埃弗拉德下定了決心。
“等一下,還有——”埃弗拉德在對方繼續往冰箱裏填那些他搞不懂是什麽的原材料的時候說道,于是對方應聲轉過身來,那令他感覺到一種恐慌一般的窒息。在有的時候,他依然感覺到顫抖,他和那個年輕人之間的距離是那樣的遙遠,中間依然隔着三年之前夢魇中那條川流不息的運河。
“對不起,”他又輕又快地說道,就好像再慢一點那幾個字就會殺死他,“之前的事情,我不是故意對你說那種話的。”
伊曼紐爾依然微笑,那是生機勃勃的——這個微笑另埃弗拉德聯想起了石頭的聖像和雲端的神袛,一切美麗到令人懷疑并不真正存在的東西。
“沒關系的,我真的不介意。”年輕人異常寬容地回答道。他頓了頓,然後繼續說下去。“對了,說到甜點……我上次整理照片的時候發現,想在書裏介紹的其中幾種甜點沒有合适的照片,所以正好打算重新做一下、順便拍個照。如果今天我做的話您想不想嘗嘗?”
有的時候埃弗拉德真的弄不清楚對方是真的想要工作還是只是徒勞地試圖拉近他們之間的關系,但是看着那雙眼睛(而且心懷愧疚)的時候,他真的沒法拒絕對方。他嗫嚅了兩秒,然後說道:“好吧……當然,我願意嘗嘗。”
所以那個年輕人笑了起來,這個笑容令他感覺到刺痛。
“好的,”伊曼紐爾輕快地說道,“今天晚上我可以做拿破侖酥。”
埃弗拉德在伊曼紐爾看不見的背後交叉食指祈禱,他确實很努力地克制了在對方面前在胸口畫十字的沖動。但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強烈地驅使着他這樣做,一般來說,就好像——基督徒在巨大的、可怕的欲望之前試圖祈求上帝的庇護的時候,往往會這樣。
上帝啊,他想,我會後悔的。
//2012年12月24日,07:37。
埃弗拉德·洛倫茲在搖搖晃晃的小艇船艙裏面醒來,陷在一堆軟綿綿的攤子裏面。
他的腦內就是一團漿糊,但身上的傷口已經被重新包裝過了(比前一天晚上的好看一點,但是實際上也沒好看到哪去),他爬上甲板的時候雙腿打顫,前一天晚上的某些記憶碎片還像是惱人的蒼蠅一樣圍着他飛來飛去。
這個時候外面天色已經逐漸亮起來,天色是朦胧的魚肚白,初生的太陽的光芒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那艘配置着馬達的單桅杆帆船行駛在運河之上——
帶着一絲腥味的水汽灌進他的鼻腔,可以把那稱之為自由。
而伊曼紐爾·弗格爾掌着舵,他從甲班上轉身,向埃弗拉德露出一個笑容。
“嗨,”他笑眯眯地說道,“陌生人。”//
多米尼克住的醫院離聖若翰洗者大教堂并不算遠,他的病房門口坐着一個挂着胸牌的、面色憂慮的安全局內勤。但是拉米雷斯覺得不止如此,說不定醫院裏的某個地方還有個全副武裝的便衣特工在注視着他們。
而多米尼克陷在醫院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白色床單裏面,他的臉色并不比床單的顏色好看多少,被子上面搭着骨瘦如柴的手,手背上有很多輸液留下的針眼。
加蘭進門的時候謹慎地留在了距離門口不到一步的範圍之內,讓拉米雷斯自己走過去。這可能并不是一個适宜的決定,但這個年輕人顯然并不太配合心理醫生——比埃弗拉德·洛倫茲神父稍好一點,可是顯然這種稍好還不足以拯救他——如果還有誰能跟他談談,也就是差不多算是共患難過的拉米雷斯了。
雖然對于那件事的回憶,拉米雷斯本身也不會比多米尼克更好,但是加蘭知道這位紅衣主教有多堅強。
而現在多米尼克慢慢地看向拉米雷斯,這個年輕人的眼裏遍布着可怕的血絲,顯然很久以來都沒有再睡過好覺。他的嘴唇顫了一下,發出的聲音是啞的,他說:“……拉米雷斯樞機。”
“多米尼克。”拉米雷斯低聲回答,他盡力把聲音放低、放柔和。
“您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那個年輕人就這樣啞着嗓子問道,他的聲音聽上去直白又坦然。“一個承諾嗎?您和之前來的那些人一樣希望我可以活下去?就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
顯然之前已經有醫生來過了,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沖突,但是鑒于那位文職在早晨六點多就哭唧唧地給加蘭打電話,大概是沒有發生什麽好事。
“我很擔心你,多米尼克,”拉米雷斯輕輕地說,加蘭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到那種真誠,他一向如此,“或許你已經沒有印象了,但是加蘭探員把你送到醫院的那天我在場,我……”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我希望你能逐漸恢複,希望你能活下去,當然;至少,要嘗試着邁出第一步。”
而嘗試着邁出第一步其實是很難的,加蘭記得她轉入普通病房的那個夜晚,她艱難地握住拉米雷斯的手臂的時候在對方的皮膚之下感知到的那種潛藏的顫栗。
其實以加蘭的經驗來說,對話那這個開頭并不算妙,拉米雷斯沒有面對過太多這種情況所以必然沒有什麽經驗……但是她也沒有阻止對方說下去的念頭,畢竟局裏的心理醫生曾向他表達了對多米尼克的擔憂。
“他對我們非常彬彬有禮,只是不願意敞開心扉。”那個醫生當時憂慮地說道,“這不是什麽好兆頭,他心裏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壓垮他的,我寧可他願意哭一哭或者發發脾氣,那也比現在要好。”
所以加蘭選擇在房屋最遠端冷眼旁觀,安靜得好像一尊雕塑。
“第一步?”多米尼克從喉嚨之間嗆出一個音節來,聽上去像是尖銳的笑意或者恸哭,“但是您明明知道我經歷了什麽!上帝,事情發生的時候您在場!而您什麽也沒有做——!”
(“如果您在我的島上,現在跪在這裏的就是您。而如果您不希望別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的話,我建議您看着他,然後把每個細節記到腦海裏去。”)
拉米雷斯被刺傷一樣縮了一下,而他們此時此刻都想着同樣的事情——有關銀飾、紅寶石和蘋果樹的花枝——那場晚宴的細節在加蘭尚未蘇醒的時候就被拉米雷斯逐字逐句地複述給了安全局的探員,現在作為霍夫曼一案的筆錄躺在局裏某個秘密的檔案櫃裏,加蘭沒法想象他是如何強迫着自己回憶那一切的。想到那個場景,她總會難以克制地産生傷害什麽人的沖動。
而此時此刻,多米尼克猛地直起身,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撐着他,讓他一把抓住了拉米雷斯的衣襟。他的手就壓在羅馬領的下方,床頭立着的輸液架劇烈地晃動着。
“您這麽能就這樣對我說出這種話?!”他從喉嚨之間擠出這種嘶嘶的聲音,一行眼淚從發紅的眼中湧出、沿着蒼白的面孔不斷流下,“那種事就發生在您的身上,您又是怎麽活下來的?!”
下一秒,加蘭就已經無聲無息的幽靈一般出現在他們的身邊,一只手按在拉米雷斯的臂彎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多米尼克的手腕。
“請您放手。”她輕輕地說,聲音聽上去并不飽含什麽感情。多米尼克的目光在她臉上聚焦——她意識到對方可能是認出她來了,在霍夫曼的地牢的那次邂逅某種程度上令人十分難忘。
然後多米尼克慢慢地松開了手指,頹唐地倒在枕頭上,加蘭俯視着他,另一只手安撫性質地滑上拉米雷斯的肩膀。
“您的生命并不是毫無意義的。”她頭也不擡地說道。
多米尼克啧了一聲,聲音中暴露出一絲譏諷:“是嗎?可能對霍夫曼先生來說我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他已經死了——而你們想讓我活着只不過是為了掩蓋那個案件的真相。”
“他死了。”加蘭冷冰冰地複述道,聽上去如同設計精妙的儀器。“而伊洛娜還活着。您還記得她嗎?那個被霍夫曼抓到那棟房子裏去的小女孩?”
多米尼克猛然擡起頭來。
注:
①本章标題來自艾米麗·迪金森的《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迪金森創作這首詩的背景是當時她單相思的已婚牧師離開了新英格蘭。
(另:此創作背景存疑,因為迪金森生前出版的詩非常少,她的大部分經歷都是通過她遺留下來的書信推斷出來的,有研究者認為她一系列表達愛意的書信的對象是查爾斯·華茲華斯牧師)
②本文中有《勇敢者的游戲1》梗,話說這部電影上映的時候主教應該也才十九歲吧,啧啧。
③布娃娃和小熊圖案毯子見《避難城》第一章。
④關于引體向上:查了一些資料,雙手正握标準姿勢的引體向上國內軍隊的測試标準是12個及格,26個良好,36個優秀,很多人表示就算是在軍隊裏引體向上最多也就見過能做四十多個的。
至于單手……嗯。
需要明确一點:加蘭真的是怪力筋肉少女(x),如我們所說,如果她身高夠(……)的話也可以像伊萊賈一樣單手把拉米雷斯提起來怼在牆上
【愚人船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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