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猜疑
沈夷沒想到自己回了縣裏,不但沒有從此踏實,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困境。
——該不該回縣公署報告,如果要說,該怎麽說……是将實情全部道出,包括楊輝的身份、自己的遭遇、山寨的威脅……與此同時,卻又還需扭轉縣裏對山寨的誤傳?向縣長澄清山賊們并非殘暴之徒?那這匪還剿不剿,該怎麽剿?
而對于芙縣的那絲疑心,則更令他深深不安。縣裏真的不知山寨的本來面目嗎?多年與匪為鄰,打探到的消息竟如此不可靠?還有山上的軍火……他曾借着商讨教育的時候試探性地問過吳庭舟,山寨可曾與洋人來往,誰知吳庭舟一口否定。庭舟身為六當家,能夠進出楊輝書房,雖然上山最晚,可也有兩年光景了,再怎樣也不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越是深想,越是如坐針氈,這疑團壓在他心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或許他應該現在就上縣公署,當面問個清楚,縣長一定會耐心解答,省得他自己在這裏胡思亂想……
——而山寨那頭,此時又會對芙縣作何防備?試着想想楊輝得知自己逃脫的消息,他忽然心中發怵,下意識地看了看房間四周——他實在拿不準楊輝會有什麽反應,但油然有種強烈的感覺,一旦被抓回去,必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他甚至因此打了個寒顫。于是不再往這頭想下去。
坐卧難安地捱到晚上,賀老板周到地派人送了熱粥來,說他午飯沒吃,無論如何要吃些晚飯,才有利于休養。
他盛情難卻,草草吃了一些,就讓撤走,心事重重地盯着燈火。該怎麽辦?回縣公署嗎?……想必縣長也在殷切地期盼自己的消息……他為人和藹,對自己的見解總是贊同鼓勵,如同良師益友,自己不該這樣疑神疑鬼……可話又說回來,倘若他知道自己與楊輝結成那種關系,還被衆山賊看作是山寨的一員,他還會繼續信任自己嗎?何況同去的梁兄弟還被困在山上,自己卻得以逃脫……
忽如其來地,耳畔響起賀老板的那句“凡是上了山的人,沒有一個能下來的”……頓時心頭猛地一凜,一股寒意從脊背掠過。
對……自己逃下山的過程似乎也太過順利了,真的只是運氣使然麽……會不會是山寨有意放自己下山……難道他們正是想要自己逃回縣公署開口講這一切?他不禁一陣毛骨悚然,只因從來摸不着楊輝的路數。
沈夷睡下也是輾轉反側。他雖然謹慎,卻并不是十分多疑的一個人,可近來的一連串遭遇令他心有餘悸,忍不住處處多猜測幾分,這樣一來,卻只有更加不安。
熬到淩晨,終于能睡過去,然而夢境不斷,一會兒是被迫與楊輝在山上喝交杯酒,一會兒是縣長鄭重囑托他平安歸來,一會兒又是在山上牢房裏,與楊輝同擠一條薄被……夢境斷斷續續,他也幾次醒來,又幾次睡去,只覺心跳得厲害,比通宵不眠還要疲憊。
第二天他臉色憔悴,卻仍照習慣早起。他不敢輕易出房間,怕被熟人撞見,于是拿筆随意練了一篇字。夥計把早飯送進房裏,又照賀老板“多陪沈先生說說話解悶”的吩咐,在一旁拉了幾句家常,沈夷聽他講市井見聞,心情也稍見放松。
待聽到給店裏供肉的陳屠夫的兒子小小年紀就随父親出攤、比夥計還老練時,他心中一動,陡然聯想學校的事,于是問:“縣裏籌辦要建新小學,不知動工了嗎?”
夥計搖頭,答沒有聽說。
沈夷緩緩垂下目光,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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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過了兩天,他決意要想個辦法,總不能像這樣一直拖下去。山寨他當然是不會回去的,回縣公署卻又有種種顧慮,自己的住處恐怕也要更換……
思索了整整一天,他最終作出一個決定:走。遠離山寨,也離開芙縣!說不清為什麽,他總覺得雙方的糾葛裏有些他完全不知道的東西……他看不到,卻本能地感到極其危險,仿佛一個深淵大口,他正踏在邊緣,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了。
這樣一走了之等于臨陣脫逃,他心裏并非沒有愧疚……可是當下情形實在撲朔迷離,自己貿然行動恐怕會出大錯……就當做,自己已經死在山寨了吧。其實他也的确做好了這個準備。因身份暴露而被殺,他不怕;可陷入重重迷霧裏,他着實害怕。
想通之後,他找來賀老板,秘密托他借一輛馬車,明早來用。
賀老板驚喜道:“您休養好了,要回家去了嗎?”
沈夷避而不答,只溫言說:“是要走了,多虧大家的照顧,我才能平安無事,多謝了。”
賀老板連連要他不必客氣,接着一口答應,說車馬都是小事,轉頭就去準備了。
沈夷則寫下兩封信,一封給縣長,表達自己離去的歉疚,并直言道出心中的種種疑問;第二封給賀老板,請他在自己走後讓鎖匠打開自己家門,屋裏的財物用于付賬,如有剩餘,就連同自己的書本一起捐給學校,至于其他家具衣物,就全任他處置。
寫完之後,他心裏陡然一下輕松,早早上床睡了,只等明天一早離開芙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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