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殇

兩個人語無倫次的跟姑娘們扯了半天，什麽都沒有說明白，對面還差點把他們當成流竄犯。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他們就是流竄犯。

遲暮歌窩在識風懷裏聽得頭疼，十分立刻跳想出來把這兩個笨蛋揍一頓。

他趴在識風胸口抓了抓，小聲地跟他說道：

“告訴她們你們可以控制她們身上的寄生靈，但不要提生命之樹，就說你們迷路了，讓她們帶你們回去。”

識風自然是時刻把他的話奉為圭臬，盡量自然的轉述了他的意思。

對面将信将疑，議論紛紛的看着他們。

“識風，去掐一把白月輝的腰，用力掐。”

識風猶豫了一下，但是又想到遲暮歌這麽說肯定是有道理的，于是二話不說就默默繞到白月輝後面伸手一掐。

剛才還全程懵逼的白月輝頓時打了個激靈，萬般克制才沒喊出來，咬着牙泯着嘴含着淚默默地低下了頭，一步三晃的向後轉身。

遲暮歌說要用力，識風自然是不含糊，十足十的力道就下了手，估計絕對是疼得不輕。

對面一看見剛才冷冷清清的小哥哥忽然委屈的轉身要走，立刻就心軟了，畢竟都是些年輕氣盛的女孩子，自然算計不過遲暮歌那個老狐貍，輕而易舉的就上了鈎。

白月輝狀似不經意的扶着自己的腰，借勢裝出一副憔悴無力又堅強不屈的樣子，硬撐着說：

“不用，我們能行，我們自己能走出去。”

“……”

姑娘們的愛心立刻就泛濫了，硬是把他個大老爺們扶上了馬，她們一起哄，白月輝也是越裝越來勁，一路上被姑娘們的噓寒問暖弄得跟真的要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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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的演技秀一臉的識風在一邊看的目瞪口呆。

遲暮歌看不下去了，悄悄地從領口探出來安慰識風：

“這小子從小就不會撒謊，不過雖然一撒謊就結巴，但唯獨裝生病裝的爐火純青，腿一軟就倒，眼一閉就暈，說憔悴立刻就跟真病了似的，醫生都看不出來。他從小到大裝了無數次病，但是從來就沒被人戳穿過。”

不過姑娘們倒是很警惕，一路把他們帶進來以後，并沒有直接帶他們回去，而是把他們留在了一個廢棄的小樓裏，說是還是不能帶陌生人回去，要先回去請示一下。

兩個人自然也沒法勉強，于是就答應了下來。白月輝目送姑娘們離開的眼神那是一個凄切，好像熬不過今晚了一樣，連人家姑娘叫什麽都不知道卻硬生生演出了生離死別的悲絕。

識風心虛的低下頭，不敢再看。

遲暮歌扒開識風的領口探出頭來，托着下巴看着漸行漸遠消失在暮色裏的姑娘們，感嘆道：

“女人啊，真是奇怪的生物。”

“特麽的剛剛是不是你個混蛋慫恿識風掐我？”

“這是策略，更何況你不是裝的挺帶勁的嗎？嗯？啊，我是小可憐，我病了，要漂亮姐姐親親抱抱才起來~”

“滾滾滾！”

遲暮歌也不惱，從識風懷裏爬出來，跳到他的肩膀上，倚靠着識風的頸窩坐在那裏，擡頭看着破舊的房頂露出的一小片星空，忽然問出莫名其妙的話來：

“你們見過流星雨嗎？”

兩個人都遺憾的搖頭。他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見過。那時候我還年輕氣盛，或者應該是愚蠢狂妄。初上戰場，被一連幾次大獲全勝沖昏了頭，一兩句話入耳就自不量力地想去追殺他們抛下的誘餌。

那個時候遲暮雲還在我身邊，他不同意我去冒險，他總是喜歡萬無一失的。那時候我身邊也是跟我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我們就撺掇着随便編了個借口把他扣在了營地，帶着他們就沒頭沒腦的追了過去，自然而然的掉進了對方的圈套，折了一半的人馬又跑迷了路，有個肚子上被豁了一道口子，一路在馬背上颠簸把內髒都颠沒了，從馬上跌下來的時候，肚子已經空了，整個馬背上都是血。

然後遇到大雪封山，我們挖了一個雪洞躲在裏面。那是透骨的冷，血還沒流出來就凍成了冰碴子。我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我的士兵在我面前被一點點凍住，沒有了呼吸。我知道他們每一個願意陪我出來冒險的人的名字，我們一起喝過酒，一起對着這茫茫大漠起過誓，也一起于金戈鐵馬之中流過血。我一遍一遍地鼓舞人心，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活下去很難了，但我是領隊，我不能垮，那些人的眼都看着我，我要是完了，他們也就完了。

我用僵硬的手拍打他們冰冷的臉，迫使他們盡量保持清醒，因為往往他們一閉上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了。隊伍裏最小的那個孩子，才十六，伶俐得很，我一手帶起來的，窩在雪裏凍的臉蛋烏紫，扒着我的胳膊問我：‘領隊，我們還能回去嗎？我冷。’我就抱着他，安慰他說：‘能，肯定能，你看天上要出星子了，天要晴了，明天雪就停了，我就帶你回去，回去了，我就帶你去喝好酒，還要讨一個漂亮的酒娘給你作媳婦，你睜開眼睛，看着我，別睡過頭了，不然，明天就不帶你回去了。’

他就吃吃的笑，後來他就真的睜着眼睛，一直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忽然魔怔了一樣，又哭又笑，大聲說：‘領隊，天上出星子了，天要晴了，我們回去吧！’我吓了一跳，再看他已經凍僵在我懷裏了，死後還在一直睜着眼看着我，臉上滿是結冰的眼淚。我敲開冰蓋，外面還是很黑，但是東方已經裂開一條明亮的天際線，大雪真的停了，擡眼便是滿天的星子，就在這個時候，天上忽然下起流星雨來，我至今無法忘記那個景象，我頭一次感到作為人立于天地之間竟然是那麽渺小而又孤獨，人們總是看見無數英雄縱橫天下，争奪這萬裏河山，卻不曾想百代風流盡，不變是江山。”

三個人至此一陣沉默，氣氛也漸漸凝重起來。

小小的遲暮歌窩在識風的脖頸邊上，閉着眼睛，漸漸地在篝火的光亮裏模糊不清。

識風屏氣凝神地僵直着肩膀，不敢亂動，唯恐驚擾了肩膀上的遲暮歌。小小的遲暮歌并沒有什麽重量，但此刻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總歸是可以回去了，也是好的。”

“那有這麽簡單。我們從雪洞裏爬出來，就只剩下九個人了，三十多個人的隊伍，死在混戰裏的，跑死在馬上的，埋在雪裏的，統共還剩下九個能走的。馬已經死光了，我們只能用腿走，半人高的雪堆在面前，往那邊走都不行，眼睛跟瞎了差不多，看什麽都是白的，幸虧我們在雪底下挖出了一群凍死的羊，才沒餓死在那裏。

我們守在羊群上撐了三四天，雪已經消下去了，羊也差不多沒了，我就帶着他們繼續往前走，有人已經想放棄了，我親手宰了他，他就對他們說‘今天你們要麽跟我走，要麽我現在就打死你們。’那個時候我差不多快魔怔了，滿腦子都是想的要走出去，想着那個孩子，想着那滿天的星子，麻木的往前走。就在我們終于遠遠的望見營地的烽火的時候，一共還剩下六個人。

對面就是大營，就在我們滿心歡喜地時候，卻忽然發現中間隔着敵軍的埋伏。想回去，就要沖過去，要沖過去，就要死人。我看了看他們這些剩下的人，精神上都撐不了多長時間了，我得想辦法，我們得回去。我把人分成兩隊，我帶兩個人，另一個年長穩重一點的帶兩個，其實那時候，他也不過二十七八，平日頂多帶小家夥們順個瓜什麽的，答應的時候嘴唇都是抖的，我就對他們說：‘今天我們兩隊人，一定要有三個人死了，是我對不起你們，沒有把你們都帶回去，沖出去了的，就不要回頭，要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我也不知道當時又說了什麽，只是想着，要一直往前走。我們就分頭往外沖，後來我帶着那兩個人沖出去了，過河的時候又讓魚吃了一個，回到大營就只剩下了兩個人。

後來聽人說，那三個人就沒往外沖，點着火把去燒了人家的馬，被亂箭紮成了篩子。剩下一個人，回來的第二天晚上瘋瘋癫癫的從城牆上跳了下去。活着的就剩下我了。那個時候我快崩潰了，什麽也聽不進去，什麽也做不成，遲暮雲不知道怎麽唬弄的上面，事情沒有查下去，我就背了個禁閉的小處分。那幾十個也不過是普通人，沒有太多的價值，死活上面根本沒人在乎。

我在禁閉室渾渾噩噩的挨了幾天，遲暮雲進來看見我就是一巴掌，打得真他媽狠，鼻血都抽出來了。接着張口就罵：‘遲暮歌，你他媽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你對得起死去的那三十多個人嗎，你以為你是為什麽活着？你現在是背着三十多條人命活着！你就活成這熊樣？百年後你有什麽臉面去見他們！’然後我們倆就抱着一起哭，那時候他也沒什麽權力，被這件事折騰的狼狽不堪，後來我才知道他為這件事去求了大祭司，早早的被劃了過去，這本來是新人大忌，他自然處處不受待見。後來，我再也沒有打過敗仗，我不敢失敗，我知道我輸不起。直到，我又失去了安寧城。”

遲暮歌一口氣說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癱在識風肩頸上，手裏抓着他的一小縷兒頭發，不至于跌落。

三個人沉默着，沉默着，醞釀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