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肥宅快落水的能量是驚人的。
何鹿握着可樂喝了幾口,蘇打的小氣泡混合着甜而不膩的冷冽味道,在唇齒間蔓延開來。
正值上班小高峰,車外人流漸多,街頭叫賣早點的攤販,和一浪又一浪騎着橙黃或青綠共享單車的年輕上班族們在視野中後退。
陽光明亮而不刺眼,正正好,照進車裏。
那些無措、恐慌和彷徨,仿佛被陽光曬幹了,從腦裏抽離走。
她握着可樂,一會兒看窗外,一會兒看前方專注開車的女人,心情神奇地慢慢轉好。
莫祎祎透過車內鏡暗暗瞧了幾次女孩的神情,見到她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心道她是真心喜歡可樂,還好她記起來那夜淩晨,這妹子半夜不睡也要來大堂要一杯。
真好哄。
回到民宿,何鹿如柳棠所願,第一時間先去了前臺。
“那個,老板,早上去醫院用了多少錢,我這就轉給你。”
莫祎祎告訴她,錢是民宿老板出的。
柳棠微笑着拿出計算器,對着一沓發-票啪啪按響,擡起頭,看向何鹿的目光非常欣賞——她就喜歡這麽自覺的人。
“九百六十五塊七……零頭算啦,給我九百六十五就行。”
趁何鹿上樓取手機的空當,她扭頭瞪上莫祎祎:“幹嘛那麽看着我,七毛不是錢啦?當然算零頭啦,去醫院車接車送我都沒收錢哦,油錢不便宜的。這樣的好人不好找了知道不?诶你聽沒聽我說話啊——”
莫祎祎沒搭理,早就轉身,朝後懶散地擺了擺手,進了房。
何鹿整理行李的速度很快,本來也沒帶多少東西,何況旅行尚未展開,更別提什麽當地紀念物了。她心中只挂着兩件事。
一是後天能親眼見到獨木大大。
二是回北京全面複查。
為了盡快回去,她甚至改簽了機票,提前到下午三點。
不到十分鐘,她提着小箱子篤篤篤下樓了。
“诶這是……”柳棠驚訝迎上來,她記得這位客人訂了四天房。
何鹿拉着小箱子,朝她歉意笑笑:“不好意思啊老板,我有點急事要忙着回去——”
柳棠心裏咯噔一聲。
房費怎麽辦?
還沒到國慶黃金周,臨時空出的房不一定能立馬填上客人,啊呀虧啦。
“——給你造成麻煩真抱歉,房費好像不能退是吧,那就不退了,早上麻煩店員送我來來回回,我還是很謝謝你們這家店的。”
柳棠再擡頭,看向何鹿的目光又多出幾分贊嘆——她就喜歡把客氣落到實處的人。
“哎呀哪裏,我們做民宿的又不像酒店,做的就是人情味嘛。”她笑得真誠,瞄到何鹿的行李箱,“誰還沒個出門在外靠人的時候哇,既然是急事,我就不留啦,下次再來大理我給你打折!你要去火車站還是機場啊?”
“呃,機場。”
“我安排人送你!等着,啊!一分鐘!”
“诶不——”
何鹿的話趕不上柳棠沖進裏屋的速度,等她推出明顯一臉懵似乎躺下不久的女人,客套的話徹底卡殼,咽了回去。
“……那謝謝啦。”她聽見自己這麽說。
莫祎祎早上沒睡三小時,帶客人去醫院跑前跑後,好不容易回了民宿補覺,又被強行從床上拉起來,即将愠怒之際,瞄到何鹿小心翼翼的試探目光。
何鹿低下頭,裝看手機。
莫祎祎想起早上在醫院妹子被醫生吓壞要哭的模樣,聖母心一時發作,忍住沒朝柳棠發火。
她走上前,按下起床氣,憋出一句:“……走吧。”
坐上車,這次坐在副駕。
女人開車猛中帶穩,何鹿坐得心驚膽戰又莫名心安,一會兒捏緊安全帶一會兒松開。
她通過餘光偷瞄了駕駛座幾次,女人似乎比昨晚嚴肅了,也比早上送她去醫院時更安靜了,臉繃着,一言不發。
生氣了?
何鹿在心裏揣度,忽然想起——
她似乎是不願意和自己同車的。
“可以退款的。”
何鹿沒反應過來:“什麽?”
“房費。”
她恍然:“哦——我記得下訂單的頁面說不能退的啊。”
“有正當理由就行。”
正當理由?
何鹿窘道:“自己想離開要退房,算正當嗎……”
無緣無故的,總覺得在欺負老板。
莫祎祎目視前方,淡淡道:“那一摞醫院發-票就是理由啊,說因急症要回家醫治,她會退的。不行就兇一點。”
“……”
這樣也行?
何鹿真的想了想,最後說:“算了吧。謝謝你提醒啦,只不過——”她頓了頓,細細的聲線語氣肅正了點,“說了不退,哪怕吃點虧,說出的話不好反悔的。”
莫祎祎一怔,扭頭瞥了她一眼,表情倒是真的夠認真——可以直接在升旗臺演講的那種。
一時間,她竟不好說她傻還是天真。
茹毛飲血的現代叢林,還能見到這種像在真空中生長出來的稀有生物。
不過說到底,還是不缺錢。
車裏安靜了一會兒。
中途,何鹿接到何母電話。
“玩得怎麽樣?出去也要記得一日三餐,別睡懶覺少吃夜宵知道嗎?”
是每次出門的老生常談了,何鹿嗯啊哦地回應。
閑扯了會兒家常,何母終于提到主題。
“剛才給你微信發了馮阿姨兒子的照片,覺得怎麽樣?小夥子蠻精神。”
“……”
何鹿點開微信,幾分鐘前發來的,她沒留意。
照片不用點開,上面的男人五官周正,頭發短而立,穿着筆挺嶄新的西裝,戴着銀色金屬邊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透出一針見血的專業感和與之相稱的成熟職場範兒,笑容标準。
——滿滿的金融精英既視感。
只是,對着這樣一張和簡歷上的求職照并無二致的模樣,很難讓人提起興趣。
“是不是挺不錯?”何母又問了一遍。
媽媽也太心急了。
何鹿看了眼駕駛座,還有人在呢,讓人說什麽。
“怎麽樣啊?”
何鹿心頭被腫瘤風雲覆上陰霾,還愁着呢,眼下卻連連被催着表态對還沒見面的相親男有什麽看法,她脫口道:“不怎麽樣。”
“什麽——?”何母音調高瞬間拉高,“小高要模樣有模樣,要學歷有學歷,家世也沒的說。就算你第一眼不中意,怎麽也落不到不怎麽樣的水平吧。何鹿,媽媽也不是要逼你必須和小高在一起,但女孩和男人不同,青春寶貴,這幾年我肯定不會讓你懵裏懵懂就過去,時間不等人,必須得抓緊了!”
手機還在耳邊,何鹿想起大學時看過的段子:
大一女生是櫻桃,好看不好吃;
大二女生是蘋果,好看又好吃;
大三女生是石榴,好吃不好看;
大四女生?
大四女生是西紅柿,你以為自己還是水果?
“……過完年就二十五,相處結婚估計要一兩年,等生孩子至少二十七,有點點晚但還算可以,如果要生二胎就更得抓緊,争取兩胎都能在三十以前搞定,高齡分娩對你和孩子都不好。我前陣子去找人給你算了下,說錯過二十六這年,以後的姻緣都不好,你說說,這能不抓緊嗎,眨眼就到。”
何母在那頭一個人倒豆子巴拉巴拉一堆,末了可能口幹,頓了頓,叫她:“你說話呀,在聽沒呢,何鹿?”
何鹿從段子裏回神,聲音偏低:“知道,我連西紅柿都不算了……”
“西紅柿?什麽西紅柿?我跟你說正事兒呢你打什麽岔,想吃西紅柿了?成,等你回來我去買點兒,炖牛腩還是炒蛋呢?”
何母話裏滿滿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但言語間無意流露的愛也是真。
何鹿在窒息和動容兩種情緒中搖蕩,靠不到邊。
“回來說吧,我下午就回了,媽媽。”
“下午?今天下午嗎?好突然。”
“嗯,工作上有點事。”
“也好,小高那事也回來說。”
挂了電話,何鹿偏頭支着下巴,望向外面。
出發前晴朗無雲的天,忽的沉了,凝成一團團灰雲,似乎将要落雨。
老天爺真給面子啊,天氣好契合心情。
何鹿小小地嘆了聲氣。
莫祎祎聽見了,扭頭看了副駕一眼。
女孩年輕的面龐浮着淡淡的愁思,嘴角微微下撇,眼神似專注似空洞地望着窗外。
車停進機場,何鹿在後備箱剛拿下行李箱時,收到短信,嘴巴一下成O型。
她驚訝的樣子太過明顯——捏着拉杆,站在原地不動,盯着屏幕張了張嘴。
莫祎祎準備倒車,見她一直杵在後邊不動,不大的一個人和一只行李箱,擋住了倒車的一個角度,她開門下車,想說你站這我不好倒車,話到嘴邊卻因小姑娘那副神情變成了——
“出什麽事?”
機場咖啡廳。
“給。”
莫祎祎還是給她點的可樂,放到小桌對面,然後坐下。
“謝謝。”何鹿捧起來喝了小口,認真地對她說,“其實你不用陪我幹等的。”
莫祎祎咳了聲,正要說話。
“你們客棧服務真好,回去我一定打五星。”
原來她還當自己是客棧員工。
莫祎祎在心裏笑一聲,真便宜了柳棠,白得一五星好評。
她說:“只是因為雨大走不了而已。”
機場透明的巨幅落地窗被雨激烈地擊打着,整個機場因突發的惡劣天氣,出發的游客被迫滞留,準備降落的飛機無法落地,只能在附近盤旋觀望天氣和雨勢。
但對開車來說并沒有惡劣到完全無法出行。
莫祎祎只是在停車場見到小姑娘那副撇着嘴的委屈模樣,想起早上在醫院醫生說的腫瘤可能……
“是哦,雨這麽大開車好危險。”
何鹿瞄了眼窗上的雨幕,笑起來。
這樣想雖然不太厚道——但有人陪着感覺挺好的。
然而之後卻是,沉默。
何鹿不太會與人攀談,加上兩人現在……說起來連對方姓甚名甚都答不上來,嚴格意義上來說不算認識,當然更談不上怎麽開始一段聊天了。
她百無聊賴地刷了刷微博,中間偷摸瞄上幾眼,對面的人拿着手機似乎在不停打字,像是聊天,可表情會不會太嚴肅了?
何鹿想起個話頭,腦子裏過了一個又一個話題,都覺得尬尬的。
因着暴雨,機場滞留了很多旅客,廣播一遍又一遍地播報實時天氣與狀況,日常的熙攘聲中夾雜着旅客怨聲載道的不滿,和因行程耽誤不少人打電話的鈴聲與說話聲。
哎……
她握着可樂抿了一小口,再一小口。
還沒找到可以聊的。
有點惆悵。
鈴聲忽然響起,莫祎祎接了電話。
何鹿繼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可樂,耳朵不自覺豎了起來——
“嗯,我已經——”
“哦,不用去?”
莫祎祎擡手,無奈地笑着揉了下額角。
“行吧,聽您的。”
電話很簡短,等她說完,何鹿坐正身子,她覺得自己已經找到可以聊的了。
“欸我發現,你說話完全不帶口音呢。”
這是真的。
作為方言十級學者的何鹿,語言天賦是滿格,很容易從別人的普通話中聽出是哪裏的人,不是能具體到城市那麽誇張,但判斷到哪個省還是輕輕松松的。
而對面的女人說話時,無論從語調、習慣用詞來看,完全不帶一絲口音,并不是标準到一板一眼的純正播音腔,更多了起起伏伏的人煙氣息。
但就是聽不出是哪兒的人。
“是麽。”以前沒人說過,莫祎祎有點驚奇,抿了抿唇,“我倒知道,你是南方人。”
“诶?因為口音嗎?”
何鹿訝異道,她一直覺得自己說普通話挺标準的,還頗為自豪。
“你很小一只。”
“……”
何鹿鼻尖微微皺起,控訴道:“歧視!明目張膽的北方對南方的歧視!”
太不友好了,想分裂祖國嗎!
何鹿喝一口可樂,安撫小心髒,繼續用眼神無聲控訴。
莫祎祎姿态閑适地朝後靠在椅背上,平舉起雙手,露出一個淡淡的無奈的笑容:“開玩笑的,你的個子——”頓了頓,“在北方也不錯了。”
“噢……好嘛。”
“我說很小一只不是指個子,而是……”
莫祎祎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斟酌了下用詞。
“一種感覺,個子不矮,給人的感覺卻是小巧又——嗯,精致的。”
“呃……”
何鹿默默咽下嘴裏的可樂,臉不受控地微微泛紅。
她不是沒被人誇過,相反一直以來比較習慣,只是這話被陌生女人用悅耳的聲音,淡淡的語氣說出來——無端添了MAX級別的可信度。
“這是……”誇我嗎?
她壓着快要翹起來的唇角,別別扭扭地想着。
“可以理解是誇贊。”
“——噗哈哈哈!”
還是沒忍住,何鹿笑出了聲,出聲的一瞬間又意識到什麽,連忙把嘴捂得死死的,一張小臉因害羞、小嘚瑟加上這會兒的窘迫憋紅了。
滑稽的小模樣,當即把莫祎祎逗得也彎了彎嘴角。
何鹿索性放下了手,兩人對視笑起來。
灰沉的天穹仍遠遠近近地下着雨。
周遭的怨聲載道和此起彼伏的鈴聲也還在。
加班後的疲憊,醫生的話引發的恐慌,與何母那通電話帶來的煩悶,至少在這一刻全消失了。
何鹿還是在笑,覺得再晚點一些,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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