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回答我。”◎

天光澄亮, 碼頭上人來人往,或大小的船舶停泊在岸邊,浪潮起伏,海風裏透着淡淡的鹹味。

馬車停穩後, 虞歡扶着春白的手下車, 齊岷側目,看見她穿着一襲蔥綠地妝花紗裙, 本就白的皮膚被映襯得更光潔透亮, 似陽光裏的一捧春雪。

齊岷移開眼,叫來辛益安排行船。

碼頭上行人正多, 或是要啓程的,或是剛登岸的, 熙熙攘攘, 有小販擺着攤, 吆喝着賣一些熟食或剛從海裏捕來的生鮮, 虞歡環視四周,很快被一賣海貨的小販吸引。

小販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漁夫, 皮膚是日曬雨淋後的黝黑色,正坐在船頭,彎腰扒拉着漁網上的獵物。

他坐着的, 是一艘破舊的漁船,桅杆上挂着的旌旗卻很新,上面畫着個六歲多大的孩童, 底下歪歪扭扭地寫着四個大字:

——重金尋子。

虞歡蛾眉微蹙。

齊岷跟辛益交代完行船時要注意的事項,轉頭去找虞歡時, 發現人不見了。

心頭登時一凜, 齊岷目光迅速在人群裏搜尋, 很快在一艘漁船前發現虞歡的背影。

齊岷皺眉,走過去,看清那艘漁船後,腳步微收。

“丢了多久了?”虞歡仰頭,看着桅杆上的畫像。

“有大半年了。”

“官府不管嗎?”

“管倒是管過……可是一直找不着人,丢的孩子又多,就怕是管不過來了。”

漁夫看虞歡半晌不語,搓起皲裂的手:“貴人可見過這樣的孩子嗎?”

虞歡搖頭。

漁夫臉色一黯,很快又恢複,讪笑兩聲,似已習以為常。

虞歡看向他:“我要是見着了,會告訴你的。”

“诶,”漁夫點頭,臉上仍挂着笑,“他今年六歲,叫毛毛,有三尺高,走丢那天穿的是件藏藍夾襖。哦,還有,他那雙眼睛特別大,跟他娘親一樣!”

說到這裏,他眼裏突然含了淚花:“貴人要是看見了,一定跟我說一聲,我就在這兒賣海貨,天天都在的!”

“嗯。”

虞歡答應,低頭看向漁夫跟前的魚簍。

“給我稱一只螃蟹吧。”

“诶!”

春白看着被漁夫用草繩五花大綁的螃蟹,手伸過去,哆哆嗦嗦,不知該朝哪裏下手。

虞歡便要拿,另有一只大手從後而來,搶先一步拿過螃蟹。

虞歡回頭,看見齊岷冷峻的側臉。

“大人?”春白一愣,忙屈膝行禮。

齊岷扔了塊碎銀給漁夫,向虞歡道:“跟上。”

離開人群,朝着碼頭另一側走去,齊岷問:“買螃蟹做什麽?”

“吃啊。”

“觀海園裏的螃蟹夠王妃吃一年。”

“哦,那就先養起來,跟我做個伴吧。”

齊岷瞄來一眼。

虞歡沒看他,臉上是很認真的神色。

碼頭另一側,停着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後,齊岷把螃蟹交給辛益處理,春白因聽虞歡說要養起來,便跟去幫忙。

虞歡跟着齊岷走進最裏間的船艙。

船艙不大,然而床、榻、幾等家具一應俱全,船窗開着,鹹濕的海風吹入艙內。

齊岷把一份畫卷放在案幾上,提醒:“王妃的休息室在隔壁。”

虞歡環視着艙內,漫聲應:“不是你叫我跟着?”

齊岷回頭,不知虞歡靠近,差點撞上她額頭。

齊岷後退一步。

虞歡挑眸看他一眼,走向窗前。

船已起航,外面是被陽光映照得金輝閃耀的海面,天空白雲舒卷,盡頭處飄着一兩艘渺小的船影。

虞歡想起碼頭上那一艘破舊的漁船,問:“登州孩童走失一案,跟東廠有關嗎?”

齊岷似沒想到她會這樣敏銳,眉微挑,略一沉默後,道:“大概。”

虞歡轉回頭來,背靠着船窗:“東廠跟程家有關?”

齊岷淡聲:“在查。”

虞歡眼眸微動,正要再問些什麽,艙外突然進來一人,看見虞歡,明顯意外。

齊岷看向來人:“進。”

張峰抱拳,領着一身着短衫的男人走進艙內,向齊岷道:“頭兒,船工帶到了。”

齊岷嗯一聲:“說吧。”

張峰遲疑地看向虞歡。

齊岷示意無礙,張峰便點頭,轉身向那船工問話。船工有些惶恐,跪下來向齊岷行禮後,說道:“那天是五月初三,海上來了一場暴雨,小的因怕自家那艘舊船抵不住風浪,便躲在觀海園底下的礁石後。待得雨停,小的撐船出來,便看見有一艘大船停靠在海島前,當首的是觀海園裏的二管家,後頭跟着一溜仆人,每人手裏都拿着鞭條,正趕着一群小孩往海島上走。”

“小孩有多少個?”

“大概有十來個。”

齊岷拿起案幾上的畫卷,打開以後,拿給船工辨認:“可是畫上這些?”

船工看向那畫卷,見得上面整齊地畫着許多孩童的相貌,有的年齡大些,約莫十歲出頭,有的面孔還非常稚嫩,大概就四五歲。

船工認真看了一番,苦惱道:“那天剛下完暴雨,天色陰暗,加上離得又遠,小的沒能看清那些孩子的長相。”

張峰皺眉,道:“登州孩童走失一案關系重大,你若知而不言,事後追究起來,當心性命不保!”

船工大震,忙磕頭說不敢欺瞞。

齊岷放下畫卷,示意張峰帶人離開。

艙門關上後,虞歡看向案幾,畫卷沒收,翻開的那一面上畫着個六歲大的男孩,紮着總角,圓臉盤,彎眉底下是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虞歡認出來,這個孩子叫毛毛。

在碼頭賣海貨的漁夫再次浮上心頭,虞歡想起他說孩子眼睛跟娘親一樣大時眼裏泛起淚花的樣子,問道:“如果這些孩子是被東廠抓走的,會怎樣?”

齊岷沒回答。

虞歡腦海裏閃過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畫面,道:“會跟東廠人一樣,成為太監嗎?”

艙外浪聲起伏,船身微微晃動,齊岷面無表情,道:“會。”

“嘩”一聲,海浪拍打船舷,虞歡扣在窗沿上的手指收緊。

齊岷彎腰,收起案幾上的畫卷,艙裏的光線并不昏暗,可是齊岷的側臉輪廓晦暗陰沉,像是被籠罩在一層陰霾裏。

虞歡心裏莫名感到一種頗為尖銳的刺痛,低聲道:“你以前在東廠裏待過?”

齊岷在案幾前坐下,提壺斟茶,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虞歡于是知道是了。

“在那裏待過的人,都會被淨身嗎?”

虞歡走過來,在案幾另一面坐下。

齊岷把頭一杯茶放過去,語氣淡然:“想問什麽?”

虞歡捧起茶盞,并不繞彎子:“你有被淨身嗎?”

“若有,你還纏着我嗎?”齊岷放下茶壺。

“誰纏着你了?”

齊岷看着她:“回答我。”

虞歡一怔,對着他肅然的眼神,內心突然有一些震動。

齊岷的模樣并不兇,卻很認真,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用這樣認真的眼神對待她,像是一種考驗,又像是單方面的等待。

虞歡想起自己所問,良久以後,回答道:“我可以接受的。”

齊岷挑眉,眼神明顯意外而狐疑。

虞歡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那種事情,本來也不怎麽快樂。”

說完,虞歡舉杯就唇,小呷一口熱茶,臉色平靜寡淡。

齊岷的反诘像一根刺,梗在了喉嚨裏。

原來,那種事情并不快樂?

可如果不快樂,她又何必一再糾纏着要歡愛一場?

齊岷別開眼,大概猜出那句“不快樂”的真正緣由——并不是歡愛不快樂,而是燕王沒有給過她多少床笫間的快樂。那些本該屬于有情人兩情相悅、相濡以沫的瞬間,從始至終都只是一人的狂歡。

而她,僅僅是提供狂歡的對象。

不知為何,齊岷心情忽然很沉悶,像是吞了一大塊石頭。

屋外傳來敲門聲,這次來的是春白,虞歡放下茶盞,起身道:“大人不必沮喪,我從來不說謊。”

齊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安慰”他。

“島上不安全,別亂跑。”齊岷沒解釋什麽,提醒道。

虞歡嗯一聲,回頭承諾道:“我會跟着你的。”

天光清澄,虞歡并沒有笑,可是眼睛裏亮熒熒的,盛着光芒。

齊岷握在茶盞上的手指微動,欲言又止,最後垂下眼,道:“嗯。”

作者有話說:

歡歡目前想要的就是一場自由的戀愛,結果不重要,但是指揮使的愛情觀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會輕易開始,開始就不會罷休,所以兩人還得磨一磨。

一邊暧昧一邊磨。

(本章掉落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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