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轉眼到了四月初一。到了這一日,公主府裏的人已經不止走路帶風了,簡直像踩着風火輪。

今日要将俞嫣的嫁妝送去姜家。雖然東西昨日已經檢查妥當了,今日臨送去前,長公主仍舊吩咐人再查看一遍,不能出半分纰漏。

俞嫣的嫁妝,也不是這幾日才開始準備。在俞嫣還小的時候,長公主已經幫她備好了豐厚的嫁妝。只是姜家的聘禮着實誇張,縱使婚期匆忙,長公主也大手一揮臨時給女兒的嫁妝再加了一倍。

別的都是虛的,嫁妝這東西才是疼愛女兒的鐵證。

長公主發話不管姜家送來的聘禮有多少,俞嫣的嫁妝只多不少。在這種事情上,長公主絕對得給女兒擡臉。

洛陽城的人前幾日看着姜家往公主府浩浩湯湯地擡聘禮,今兒個又圍觀了長公主大張旗鼓地往姜家運嫁妝。兩家像是打擂臺似的比財力,最後自然成為了洛陽人茶餘飯後豔羨的談資。

俞嫣單手托腮坐在支摘窗下,聽着耳畔時不時響起的風鈴聲,望着外面庭院裏捧着東西腳步匆忙的下人們。她慢吞吞地嘀咕一句:“至于拿出這陣仗嗎?”

今日不僅要往姜家送嫁妝,還要新娘子身邊的人過去鋪床。長公主身邊的劉嬷嬷、蘇嬷嬷,還有俞嫣身邊的退紅、竊藍,甚至前段日子回老家今日剛回來的石綠也過去了。

“姑娘,您看一眼這兩副镯子選哪個?”侍女快步進來詢問。

俞嫣瞥了一眼,随手挑了一個。

這個還沒跑出去呢,又快步走進來一個侍女,一臂挂着一套襦裝,問:“姑娘,明兒個二等侍女們穿哪條?粉的還是紅的?”

——真是大事小事都來問她。

俞嫣無奈地又随手指了一下。

時不時有人進來跟她讨指示,讓俞嫣沒時間去縫那只荷包。荷包還差一點點就可以完成,可就是因為還差一點點并沒有徹底做完,就成了她記挂的心事。

下午,公主府去姜家的人都回來了。俞嫣身邊沒跟過去的侍女們立刻圍住退紅、竊藍和石綠,仔細詢問姜府的情況。這也是今日讓新娘子身邊人過去一趟的原因——讓她們提前認識那邊的管事、有頭臉的下人,弄清楚姜府的布置,也不至于明日嫁過去時,突然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兩眼一抹黑得慌亂。

俞嫣以為出嫁前一天的晚膳時,一家人聚在一起,總要掉些離別的眼淚。

可是公主娘臉上的笑容就沒消過,愣是沒看出來不舍得。

更別說俞珂了,他甚至哈哈笑出聲給俞嫣道喜。盯着他燦爛的笑臉,俞嫣深深懷疑弟弟巴不得她趕緊嫁了日後沒人欺負他。

唯有長兄俞瑞還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臉。

俞嫣望了嫂嫂一眼,心道如果那個姜六郎膽敢整日對她板着臉,看她怎麽揍扁他的臉!

俞瑞忽然開口:“嫁過去之後,不再是小姑娘家了,收收小性。”

“是。”俞嫣垂着眼,規矩地應下長兄的話。

父親去得早,長兄對弟妹兩個管得很嚴。

璧琴在桌子下輕輕拉了一下俞瑞的衣角。俞瑞輕咳了一聲,望着俞嫣再補充道:“不過也不必處處謹小慎微,讓自己受委屈。若你做錯了,為兄不會偏袒。若是姜家的錯,盡管回娘家,家裏人給你做主。”

長公主瞥了長子一眼,笑道:“這說的才像個人話。”

長公主又對俞嫣說:“快吃。吃完還有事兒。”

俞嫣茫然不解。

後來俞嫣回到房中沒多久,公主娘帶着蘇嬷嬷來尋她。長公主在一旁坐下,将俞嫣身邊的下人都屏退。

“幹什麽呀?神神秘秘的。”俞嫣蹙眉念叨。

“講課。”長公主擡擡下巴示意蘇嬷嬷。

蘇嬷嬷福了福,面帶微笑地轉過身來,對俞嫣講授出嫁前一晚都要學的東西。她一邊講着,一邊從箱子裏取出各種生動形象的道具來示意。

俞嫣聽傻了。

她先是紅了臉,再是紅了眼,最後氣呼呼地說:“惡不惡心啊!”

她眼巴巴地望着長公主,委屈地問:“我的親親好娘親,我現在悔婚還來得及嗎?”

長公主望着女兒委屈又無助的模樣,心下一軟。可是女兒大了總要出嫁的。她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喝一口溫茶。

“哼,”俞嫣很費解,“我好好的身子為什麽要去承別人身體裏的湯湯水水啊!”

“噗。”長公主被嗆了一口茶。她強忍着臉上的笑,用帕子擦去唇角沾到的一點茶水。

俞嫣既氣惱又委屈地抱怨:“拖到今晚才跟我說,是不是想着讓我沒辦法悔婚啊!”

蘇嬷嬷忍不住笑,急忙說:“這怎麽可能呢?誰家嫁女兒都是今晚講的。”

“哼,那就是誰家都打算拖到今晚讓人來不及悔婚!”

蘇嬷嬷被噎住了。她時常覺得俞嫣總有歪理,可又總是讓她無法反駁。

俞嫣耷拉着眼角,嘟囔:“太惡心了……”

“胡說。你還小,不懂。”長公主瞪了她一眼。

俞嫣不說話了,她眼巴巴地望着長公主,流露出極少出現的可憐态。

長公主瞧着心疼,她從椅子裏起身,走向床榻在俞嫣身邊坐下,拉了俞嫣的手,安慰:“你要真覺得惡心。咱們換一種思路。你想啊,這麽惡心的事兒兩個人一起做了,所以才能互不嫌棄不離不棄榮辱與共攜手一生啊!”

蘇嬷嬷掀了掀眼皮,望了長公主一眼。她忽然覺得俞嫣滿腦子的歪理是從長公主這兒遺下來的。

俞嫣擰巴着眉頭望向公主娘,将一言難盡的情緒寫在眼睛裏。

她鬧過了,又耷拉着小腦袋瓜,撥弄着裙子上的繡凸,認命了似的小聲嘀咕:“原來孩子是這麽生出來的……”

“對。”長公主在一旁點頭。

俞嫣小聲感慨:“母親居然生了我們三個,真偉大!”

長公主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反正能講的,已經給俞嫣講過了,其他的事情就讓她日後自己慢慢弄懂就是。

長公主道:“明日要忙碌一整天,今晚就早點歇息吧。對了,你乳娘幾年前回老家了,你身邊現在也沒個年長的嬷嬷。我把蘇嬷嬷給你。”

“不要。”俞嫣拒絕,“石綠夠用了。”

俞嫣不希望出嫁之後身邊還跟着個母親使的嬷嬷,總感覺怪怪的。尤其今晚是蘇嬷嬷給她講了課,她莫名更加不想帶着蘇嬷嬷去姜家了。

長公主想了一下,石綠已成親好幾年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為人處世也穩妥,倒也同意了。

長公主拍拍俞嫣的手背,再次說:“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做整個洛陽城最美貌的新娘子!”

“嗯。”俞嫣悶悶地點頭。

可是怎麽能不胡思亂想呢?俞嫣的腦袋裏都快被亂七八糟的聯想塞滿了。

她原本悄悄藏在心底的對新婚的甜蜜憧憬,突然變了味兒——變鹹了。

夜深人靜,俞嫣最後一日睡在自己的閨房。将要睡着時,她忽然一下子坐起身。

荷包!

荷包差的那一點點,其實不繼續弄也可以。繼續弄,是錦上添花。是将荷包繡好,還是早早歇着,明日有個好氣色?

俞嫣糾結了一小會兒。向來早睡早起作息規律的她,終是起身,從抽屜裏取出那個荷包,坐在床榻上,熬夜将那只荷包剩下的一點繡活兒弄完。

剪斷線頭,将荷包翻過來,俞嫣盯着這只荷包,自言自語地微弱念叨:“姜峥,你可不要不識擡舉!希望你是個愛幹淨的人,湯湯水水不會那麽髒兮兮……”

四月初二,宜婚嫁。

俞嫣忍着疼被開了臉,又被拉到一旁坐下,好幾個人圍過來給她描妝、攏發,甚至給她纖纖手指塗上嬌妍的丹蔻。

竊藍問:“姑娘,要扇子還是蓋頭紅?”

如今女郎出嫁有的仍用紅綢遮臉,也有開始流行以扇遮面,催新郎官念卻扇詩。

俞嫣拿起梳妝臺上巴掌大的小鏡,仔細打量自己的臉。縱使所有人都說她氣色好,誇她上了妝之後國色生香,可俞嫣還是覺得昨晚沒睡好,對自己的臉色不滿意。

所以,她選了蓋頭,要把臉都遮起來。

一上午,俞嫣悠閑地看着周圍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把焦急寫在臉上。

她實在不懂他們在緊張什麽。

直到媒人那十分有特色的含笑腔調拉着長音說:“姜家來了——”

只這四個字,讓俞嫣一上午的淡然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稀裏糊塗地被蓋頭蒙了頭臉,視線受遮,俞嫣心裏的那小小一簇緊張霎時炸裂開,溢滿了整顆心髒,逐漸演變成慌亂。

有人在她耳畔說話,她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懂。

“姐?”俞珂喊她,“你是不是緊張啊你?”

“閉嘴吧你!”俞嫣輕斥。

俞珂會背着俞嫣上婚輿。他本來想逗逗姐姐,故意吓唬她騙她想讓她跌跤。可是真到了這一刻,俞珂難得乖了些。他将姐姐穩穩背在背上,小聲說:“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出嫁了,你房裏沒帶走的那些寶貝我不會搶的。”

俞嫣心緒不寧,沒有理俞珂。

俞珂目視前方,望着婚輿前,一身鮮紅喜服的姜峥。他再小聲說:“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覺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細微地動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聲問:“看上去幹淨嗎?”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着嶄新幹淨的喜服啊。”

俞嫣還想問,卻不知該怎麽問,也來不及問。俞珂将她放下了,她已站在姜峥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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